我沒想到,在這個煙霾繚繞的午後,在這個荒蕪的墳包頂上,我會再次想起那條河,那條牽絆著我整個少年時代的河流。說來我自己也感覺好笑,剎那之間一陣陣悸動襲上心頭,讓我急迫地想要再游一次泳。
我站在墳包上心思恍惚,渾身顫慄不已,兩隻眼珠一陣陣發燙。這是我的老毛病,宋大夫說,我的血太熱了,一旦亢奮起來,熱量就會散不出去,只能燒滾了血液,在全身橫衝直撞。
這一次的檢查讓工作進度停頓了整整一個時辰,我跟著庾冷泉找出了工事里的好幾處疏漏,有一處地方甚至需要完全推倒重建。整個過程庾冰都雙眉緊鎖,除了對木籬的評價外一言不發。我想他是真的開始慌張了,即便是我這個門外漢,現在也看得出,我們被時間遠遠甩在了後頭。
是的,時隔多年,我的手腳早已生疏了那種洞穿肺腑的寒冷,但是我知道我可以面對它。我忽然回憶起了兒時胡作妄為的勇氣,回憶起了對於傷害與敵意的不屑,已不年輕的我胸口重新燒起火來,我想同和圖書那條河再次白刃開戰。
我不知道剪子村跟剪子河是誰得名于誰,在我印象中,它們似乎從來都是對方的一部分。
「這樣足夠擋住一匹軍馬了。」老丁不無得意地拍拍他的傑作,搓著手來到我們身邊。看見這一幕,庾冰的表情總算緩和了一些,他親熱地攬住村長的肩頭,感嘆說:「不曾想小小剪子村裡,還有丁老丈這樣的能人。」
村長聞言一愣,急忙回過頭,才發現已經被帶著遠離了人群。如今我們三人與村民間被厚厚的一堵霧牆隔開,恍惚之中有了一種不在人世的疏離感。
冬天每次下河,都是一次殊死搏鬥,你最好做好被迎頭痛擊的準備,不過事實上,怎樣的準備都是不夠的。我跟剪子河較量了一輩子,對於它,我算是一個專家了。剛下水時是總最難熬的,人們會下意識地蜷縮起四肢,但如果你真這麼做,那情況只會越來越糟,你將很快耗盡最後一點熱量,最後只能精疲力竭地爬回岸上。
剪子河算不上很乾凈,每年來汛總是裹挾著大量泥沙和_圖_書污穢,但是在這樣一個地方,你還能要求什麼呢?我還記得小時候每到冬天,我都會找機會去剪子河游兩次泳。那個年紀的我還做著走出去的夢,對世界還沒這麼失望,別人說的話,我多少還能聽進去一點。
我知道我應該把這些告訴庾冰,但當時我的心已經被熱血灌滿了。我站在青衣人背後,只掙扎了片刻時間,就下定了閉口不言的決心。我的腦子很亂,無數個念頭像秸稈熱灰中的火苗一樣瞬起瞬滅,下一步要怎麼做,我不敢想,但同時心中似乎又無比清楚。我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或者說,期待未來會發生什麼,但當時已經被迷住心竅的我並沒有發覺,在此刻跟那個未來之間,橫亘著多麼讓人絕望的不確定,那一刻我沒有去想,我放棄了思考,我真是瘋了。
我跟在庾冰後面,感覺有些異樣。剛才的交流並不像是發生在村長與客人之間,反而像是兩個士兵在制定應對方案,冷靜,直接,毫不客套。
「豎法不對。」庾冰冷聲道,我聽不出他是在指責村https://m.hetubook.com.com民,還是僅僅說出事實,「有人把活干糙了。」
一大片木籬倒在了泥地里,像是一具四肢張開的屍體。
丁結骨這時也走了過來,他低頭看著木籬殘骸,就像一個仵作在審視死者。過了半晌后,村長才開口:「讓所有人都停一停吧,然後你往前走,我往後走,我們再檢查一遍工事的情況。」這些話說得並不重,但也絕不是商量的語氣,庾冷泉點點頭,一言不發地朝前方另一個修築點走去。
等我們回到事發地點,看見丁結骨已經指揮村民把木籬重新豎立起來,此刻,老村長正在親自做最後的固定工作。年邁的村長動作不算快,但絕對乾淨利索,沒過多久,這片木籬已經起死回生,甚至比之前更加牢固。
我有多久沒有再冬泳了?差不多就跟我放棄離開村子一樣久了吧。當我感到反抗已經沒有意義時,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如果說離開剪子河,擁抱剪子村意味著長大,那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m•hetubook•com•com時候長大的。只是有一年,我忽然忘了下水,然後第二年我又忘了。很多時候,成長並不意味著脫胎換骨,它包含著許多的妥協,許多的不得已,當你回望你的一生,努力想要弄明白,你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時,看到的往往只有一地雞毛。而對於我來說,事情也許可以描述得很簡單:我還是我,剪子河也還在那裡,只是它已經不重要了。
正確的做法是咬緊牙關,拚死打開手腳,讓血液流動起來。划第一下水時感覺就像在跟全世界抗衡,但是第二下就會好一點,第三下更好,漸漸地,你就能在水裡行動自如,彷彿周圍的一切都重新運轉了起來。
丁結骨客氣了幾句,身子不由自主地被庾冰攬著走出了十幾丈,正摸不著頭腦之際,青衣人忽然話鋒一轉:「對了,剛才我看丁爺固定木籬,動作十分熟練,如果我沒記錯,似乎只有太宗皇帝的天策府兵,才會用這種手法。」
坦白說,剪子河從來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好的記憶。印象和圖書中它總是冰冷徹骨,像刀子一樣扎我的全身,還飄著讓人無法忽略的異味。但我還是喜歡跟它獨處,因為它不複雜。在水中你唯一需要對抗的,提防的,就是寒冷,你傷害它,它也傷害你,如此直接。
「丁村長,如今這裏只剩下我們三人。在下也不瞞你,天策府制度森嚴,對逃兵絕不放過,這個在下早有耳聞。不過,在下並非公門中人,也無意去翻幾十年前的舊賬。如果丁爺不願同我說出原委,在下斷然不會追問。只是如今事發緊急,如果丁爺另知道一些軍中結陣自保的法子,卻不方便當眾說出來,萬望能告訴在下,在下一定替先生守好秘密。」
我知道這股無法按捺的激動因何而起,庾冰跟古澤對於白慕仙的描述對於我來說並不陌生。左手無名指不能彎曲,右眼只能斜視,我確實認識這樣一個人,他來到剪子村的時間跟白慕仙退隱的時間剛好相符。更重要的是,古隱蛟與孔星侯說,他們在村子里沒有找到外貌相近的人,他們並未說謊,只不過有一個人,早幾年把家搬到了村外,秦小阿過去的祖田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