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乎是直接朝他們的刀口上送過去,很多人都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被砍成了碎塊。對方沒有給我們站穩腳跟的機會,沒有反抗,連語言上的反抗都沒有,我們一下子就被擊潰了。當初的訓練一點忙都沒幫上,我們不知道該向哪裡格擋,該向哪裡逃跑,一切太快了,快到你都聽不清一聲完整的慘叫。」
「——哨官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兵,他沒有片刻猶豫,當即指揮隊正領兵朝敵人側翼沖了下去。即使現在看來,哨官的命令也完全正確,他只是犯了一個很小很小的錯誤,他下達衝鋒命令時,沒有保持住陣型——」
「這就是剪子村最大的好處,」丁結骨臉上露出不知是嘲弄還是自嘲的表情,「這裏的人對沒有利益的閑事,熱情從來不長久。」他頓了頓,又道,「老夫的秘密,庾俠士現在已經都知道了,老夫之所以和盤托出,是因為你們對於村子至關重要,我不想為了這個造成嫌隙。至於你們要的結陣方法,我確實也掌握一些,只是說出來,難免要讓閣下失望,畢竟,我只在軍中呆了一年不到。」
出乎我意料,丁結骨並沒有現出慌張神態。他只思索了片刻,就苦笑道:「後生不用這樣,老夫和_圖_書已然是個半身入土之人了,難道還怕什麼天策府,過來找我麻煩嗎?你既然好奇老夫的經歷,那我告訴你便是。」
「我是做了什麼才能夠活下來的?我問了自己很多年,最後我發現,我其實什麼都沒做。我沒死,僅僅因為當時那些刀沒有落到我頭上。我和其他倖存者在泥地里連滾帶爬,本能地要遠離那些追逐而來的兵器。多年之後我依然會夢見當時的情景,只是在夢中沒了敵人,沒了戰友,只有那些鋪天蓋地而來,明晃晃的刀刃。當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跑出了戰場,像狗一樣在地上吐著舌頭,然後我發現了還有其他人,加上我一共六個,六個人,這就是我們最後活下來的人了——」
「——我沒有帶過兵,連伍長都沒當過。我那一伍中每個人都比我有經驗,我才是那個一直接受指導的人。我想告訴他們我跟他們一樣無助,甚至比他們更加無助,但我看到他們的模樣,我知道他們聽不進去。後生,你殺過蛇沒有,它們如果感到致命威脅,就會本能地去咬住或盤住任何東西,那幾雙眼睛當時就跟蛇一樣。這種情況下,最好的可能就是他們在絕望的癲狂中暴露出我們的位置,最壞的可和_圖_書能就是他們直接開始自相殘殺。」
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想著從何處開始講起:「你沒看錯,我確實當過兵。這件說來話長了,我記得,還是韋氏敗亡那一年。唉,真不是太平年景啊,入夏時候戮了諸韋,到八月里,又溺殺譙王,整個天下人心惶惶。而我,就是在那一年秋天入的天策府,沒過多久,我便隨著我們那一營開拔,遠赴漁陽協助平陽郡公【注1】,抵禦奚人的壓力——」【注1:薛訥】
「——然而當我們從樹林里衝出去的那一剎那,所有人都驚呆了,我們正好撞在一支奚人的刀口上。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這麼滑稽,他們跟我們一樣,是同大部隊失去聯絡的游軍,跟我們一樣,他們也被雙方遺忘。我們兩隻軍隊曾像盲人一樣緊鄰著彼此,在黑暗中胡亂比劃拳腳,那時候誰都有機會消滅對方。只是,他們最後抓住了機會:我們抵住了奚人主力的軟肋,而他們抵住了我們的軟肋。我一直在想,也許他們只是比我們早察覺了很短的時間,那也許就是幾個呼吸的片刻,鑄成了後來的悲劇——」
「我們順著小路一直往北,從下午走到深夜,不敢片刻停留,身上的武器盔甲早就扔了,戰袍也和*圖*書故意塗上黑泥。第二天清晨,我們在無終古城下分了手,約定此生誰都不能回東都去,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聽說過他們的消息。至於我,我繼續向北,最終進入營州地界,我聽說那場遭遇戰天策軍奮力抵抗,卻無一倖免,而我的名字,也被算進了陣亡將士中。我在剪子村住下,是因為沒人會來這裏找一個逃兵。不怕你笑話,我之後也是花了好幾十年才從恐懼中走出來的。我後來一直都留在這裏,我需要一個避世的住處,這裏需要一個不會刨根問底的村長,還有比這更好的選擇嗎?我如今已經只剩下了村長丁結骨這一個身份了,在我記憶中,那個天策士兵已經死了,不是死在了那場戰爭中,就是死在了之後剪子村漫長平淡的生活里。」
「所以我安撫他們說,不要緊張,我知道怎麼做,因為這種情況府內早就制定過專門的對策。當時我完全在編一句說一句,其中有好多內容甚至前後矛盾,但他們全都相信了,而且明顯輕鬆了許多。他們未必相信自己就能活下來,他們只是欣慰于有一套方法可以依循。我告訴你,人就是這個樣子,如果你提著刀衝進人群里一通亂殺,場面會非常難看,但如果你讓他們排著隊一www.hetubook.com.com個一個死,他們,他們就聽話多了——」
「——開戰前,我們偏離了原本的路線。這真是因禍得福啊,我們躲過了第一波攻擊,猝不及防間,戰線就在我們側面拉開了,我們發現自己剛好處於一個被敵我雙方同時忽略的角落,正好劍指奚人的軟肋——」
「——可是誰又能怪他呢?那時候大家都不夠冷靜。我們像下山的猛虎一樣奔襲而去,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就是儘快支援友軍,把我們這支奇兵的價值發揮到最大。我們都是最最單純的戰士,真的,突入戰場時我們想的甚至都不是立功,而是早到一刻,便能多救助幾個同袍——」
「——後生,我這樣說你可能體會不到,我們從東都出發,一百個人在一起走了幾個月,忽然就只剩六個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已經不是害怕了,是麻木,我們的身體在發抖,腸胃在痙攣,襠上濕了一片又一片,但是我們的心卻是麻木的,我們已經怕到,理解不了害怕了。也許我應該感到慶幸,我當時的腦子是空的,因為如果我那時回想起故鄉的親友,我一定會當場崩潰。其他人圍著我,問我應該怎麼做。六個人中我參軍最早,他們本能地認為老兵一定會有辦法。天殺的!我怎麼會有和圖書辦法?我才比他們早入營三個月!——」
丁結骨凝視著煙霧,表情不可思議地平靜,猶如在臉上掛了張呆板的面具,一滴老淚滑過面頰,他卻一點都沒有察覺。
「——跟所有新兵蛋一樣,我們把打仗這件事想得太容易了,以為只要把平時訓練的草垛換成人,便能依樣而行。我們不是沒有想過陣亡,但死對於我們來說也只是一刀之苦而已,好應付得很。實話告訴你吧,一直到進入漁陽地界,我都沒有做好打仗的準備。然後……然後奚人就突然出現了——」
「——這時我聽到了鼓聲,那是天策府結陣的信號,看來,我的同袍們終於站穩了腳跟。在那一刻,我忽然真的知道該怎麼做了。在我的帶領下,我們沿著鼓聲的反方向,悄無聲息地移動。鼓聲隆隆從我們背後傳來下,一通比一通堅定,一通比一通有力,然而我們沒有回頭,我們甚至都沒有在意它,什麼都無法阻止我們遠離此地。鼓聲停下了,號角聲又隨之響起,大部隊正在催促散兵朝他們集結。我們所有人都低著頭,避免相互對視,但是腳下的步伐半分都沒有減緩。我們是一群嚇破膽的人,回去又能做什麼呢?」
「你在這裏住了幾十年,村裡人都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庾冷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