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朝生暮死
第十七章 凍雨未來時

我接過瓷瓶,臉上表情有些尷尬,一來我不太習慣受一個小丫頭的恩惠,二來,我也不相信小小這麼一瓶,能夠制服山羆。我的猶豫一定被譚梨看到了,她又補了一句:「實在不行,你還可以用毒藥了斷,昏過去后也少了皮肉痛苦。」
但是,這女人為什麼沒有選擇說出真相,反而朝我投來訛詐的眼神?二枝並不聰明,但是她十分凶狡,而且,是那種不計後果的凶狡。就像是深山中的狼與狽,誰都想不到為了一口吃食,這女人會把心思用在什麼方向上,又可以用至什麼程度。
譚梨聞言又是一串甜脆的笑聲:「魏大叔你多慮了,我們江湖人出門都懂防人三分的道理,我只是憐她孤苦,又不是要做她孫女。」
後來是馬婆從他手裡把我救了下來,她還請鄰村的仙巫給我招過幾次魂,她認為我一定是被地里的女鬼迷住了心竅才會胡言亂語。然而即使當時年幼的我,也知道馬婆她弄錯了。那個女人跟鬼啊魂啊都沒有關係,我觸碰到的是一段記憶,就像是一段往事被人拿刀刻在了這片土地上,觸碰它對我的影響不會比用手撫摸一道古舊刻痕更大。我相信留下這道痕迹的女人一定確有其人,這些記憶也一定都是真實的,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掩飾她存在過的證據。那是我第一次對村莊產生懷疑,我開始了笨拙而又執拗的追查,這實在沒有什麼意義,一直到很久之後,我才好不容易查到了一和圖書個名字。
「兩位老爺的提點妾身記下了,」二枝開口說,粗啞的嗓音彷彿梟鳴,「妾身也記不起是否曾見過這個人,但是,妾身自當留意。」她說到這裏,又自以為高明地瞟了我一眼,原本糙黑的臉膛因為潮血泛涌,已經轉成了紫醬色。
我領命離開村口,再一次回到墳包上,從這裏可以看到稀稀拉拉幾片木籬鹿角,在灰白的煙霧中忽隱忽現。不知為什麼,剪子村此刻在我眼中變得如此陌生,彷彿是一座從阡陌中寂然升起的古戰場。有那麼一剎那,我以為我看見了鄉親們的屍體在工事周圍四散躺卧,但很快我就意識到,那不過是秸稈煙塵遮蔽所造成的幻覺。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從高處看煙霧繚繞的村莊是什麼時候了,從小到大,眼前這副光景總讓我把村莊誤認作修羅場的入口。
青衣客於是就我去把老宋叫進村來,如果可以,最好讓他帶上藥箱。雖然庾冷泉本人也通曉岐黃,但是大敵當前,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應當讓任何可能的助力都隨時待命。
我大步跨下墳包,沿著土路朝村尾走去,秸稈煙在我眼前蒙上一層灰白紗帳,以至於當我發現前方有人時,幾乎已經走到了他們跟前。這三個人是從灰白世界里猛然浮現出來的,感覺就像是在海霧中迎頭撞上三塊礁石,不過,我想我給他們留下的印象,應該也大同小異吧。
庾冰決定跟丁結骨一同回去加固工https://www.hetubook.com.com事,他問我村外還有沒有人,我遲疑了一下,才說還有宋大夫,他是本村唯一的郎中,但是手藝不敢恭維。他選擇住在村外,是因為他不太喜歡跟人打交道。
這話倒不假,馬婆對所有人都不懷好意,唯獨對她那寶貝兒子是真的掏心掏肺,不如說,馬婆對兒子有多好,對其他人就有多惡毒。
「怎麼了,魏大叔?」她一面說話,一面咂著嘴,看來,一定沒少享用馬婆的山飴。
我點點頭,裝出一副心有不甘的表情:「你魏大叔還沒娶媳婦呢。」
我沒有看到馬婆,也沒有看到游軫,他們當然不會還留在原處,但是此刻在我看來,卻好似兩人雙雙消散在灰煙里一樣。號子聲與男人的笑聲穿透蒼白的煙霧飄過來,我卻辨不出它們的確實方向,彷彿那聲音繚繞在我周圍的每一處。恍惚之間,我感覺有個女人跟我擦肩而過。錯愕中我四下張望,沒有人,只有厚絮一樣的煙雲,將我嚴嚴實實裹在當中,幾乎喘不過氣來。
二枝面帶詭異的微笑,看著我一言不發,我迷惑了一小會兒,接著猛然間意識到這笑容背後深藏的含義,頓時,我感覺如墜冰窟。孔古二人想必是找她打聽白慕仙的消息,而她在聽完那個採花賊特徵之後,定然跟我想到了同一個人。這是當然的,二枝跟我都是老樓的囚徒,我熟悉的人,她怎麼會不熟悉?
我道過謝,將瓷瓶隨手揣入懷hetubook.com.com中,當時,我真的沒有想過到,它這麼快就會派上用場,畢竟在我意識里,毛菩薩不會找上我,與它有仇的只是游軫,張廣定,還有馬婆三人。想到馬婆,我忽然又心中不安起來。
江湖於她,不啻于談笑一夢,所以說死說活,在她嘴裏都是輕如鴻毛。我頓時哭笑不得,這丫頭是真心實意替我準備了自裁的後路,也是真心實意地為我著想,她太單純了,以至於我都不好意思出言斥責。
信娘。
我躊躇再三,才又擠出一句話:「別說魏大叔白拿你這瓶葯,奉勸你一句,小心馬婆,她不是你想象種那種善男信女。」
「來,給你這個。」她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方錦帕,打開后,露出裏面一個綠瓷小瓶,「這是我們譚家的獨門秘葯,吸入吞下都可致人昏迷,一個時辰之內沒有譚家解藥必死無疑,要是那什麼菩薩來找你,你就對著它整瓶撒過去,這個量足夠悶倒好幾匹馬呢,就算毒不死它,也能給你爭取時間逃跑了。」女娃說到這裏,忽然發現我的視線落在了錦帕上,不禁一陣慌亂,急忙將絹兒收入掌中。
二枝最後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就匆匆離開,剩下的兩個人,一個禮貌地朝我拱手,一個不屑地冷哼一聲,然後也雙雙遁入白霧中。現在,又落得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霧中,早先的躊躇滿志已經泄光了,只剩下焦慮跟惶恐同我做伴。我努力想要讓自己冷靜一下,但是做不到,一個和*圖*書念頭反反覆復地跳出來打斷我的思緒:「二枝,她要壞我好事!」
三人也看到了我,紛紛轉頭望向我這裏,三雙視線突兀地向我逼來,讓我有一種無地自容的壓迫感。緊接著,我就注意到了二枝眼中貪婪狡黠的神采,那張堆滿橫肉的臉上,興奮與得意之情正呼之欲出。
「譚姑娘似乎與馬婆很處得來啊。」我試探著問。
聽到丫頭這麼說,我心也定了大半。想來她過去再怎麼不韻世事,出門前那些長輩,總是要把江湖應對之法耳提面命過許多次的,他們是武林世家,比我這個虛長歲數的村漢定然高明不止一點。不管怎麼說,對於這麼一個出言勸人自裁的丫頭,我警告到此種份上,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丫頭聞言,卻輕吁一聲:「她一個人怪不容易的,一大把年紀又死了獨子。每次她提起愛子時,我都不忍心聽下去。」
我笑了笑,並未回答。也許,是看出了我笑容中的落魄,她語氣溫和了許多:「你也害怕毛菩薩,對吧?」我得承認,這丫頭確實冰雪聰明,在長輩的關懷下長大孩子,一定特別擅長揣摩大人的心思。只是,她這次還是揣摩錯了,這不能怪她,不是她不夠善解人意,只是,她從未見過我這樣心底陰暗的大人。
那時候我真的有一點感動,因為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她真的認為她可以保護我,而且,她真的把我排在村裡其他人之前。我敷衍地謝過她,心思仍然留在二枝身上。丫頭立https://m.hetubook•com•com刻瞧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她略一思索,表情像是作了一個不小的決定。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回產生此類錯覺了,自小我就認識那女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卻能在腦海里輕易勾勒出一個憔悴蒼白的形象,我沒有跟她交流過,卻彷彿能夠聽到她的所思所想,能夠體會她的絕望,凄楚與心如死灰。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把這件事吐露給游軫,卻換來了他的一頓毒打。當時我給嚇壞了,不是因為皮肉之苦,而是因為他兩隻眼睛里噴薄欲出的怒火,我從未想過他憎恨我到這種程度,一直到長大以後我才領悟,他當時的怒火,是源於極度恐懼。
攔在我面前的是二枝,以及孔古兩人,不知道他們在交談什麼,壯碩婦人正聽得連連點頭。
譚梨發出一串銀鈴般的「咯咯」笑聲:「魏大叔,真沒必要擔心的,庾大叔,孔大叔,古大叔,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再說,就算他們忙不過來,還有本姑娘呀,」她對我大咧咧地拍著胸膛,「本姑娘一定會第一時間過來保護你的。」
我不知道這樣茫然無措地站了多久,忽然肩膀被人猛拍了一下。回過頭,看到譚梨正美滋滋地立在我的身後。
這話把我嚇了一大跳,實在沒法想象它出自一個半大丫頭之口。但是抬眼看譚梨時,發現她還是原先那般天真無邪,我忽然明白了,這丫頭平時一定聽慣了來自江湖上的腥風血雨,但是她自己卻從來沒經歷過,她聽多了,所以就以為自己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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