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朝生暮死
尾聲的尾聲

「只知道是當地百年的世家,說不清是漢人還是鮮卑人。」
白衣人陷入沉默,村長直起腰,才發現對方正專心端詳四面山勢。「就是這裏了。」許久之後,他才喃喃說出這句話。
「先生所言恕我不能苟同啊。」村長趕到外鄉人身邊,弓著身子連捶自己好幾下腰背,他雖然嘴上不說,卻很感激對方給了自己稍事休息的機會,「當年毛菩薩血洗村莊的手段,怎麼看都不像是沒有心智。」說到這裏,丁結骨的神色忽然謹慎起來,「也許……」
丁結骨忽然停住口,用詢問的眼光看向白衣客。後者沒有出聲,但他的表情已經替他回答了村長:他也聽見了,濃霧裡正隱約飄出微弱的鼓點。
「就是這兒?」丁結骨左右張望,臉上帶著些許遺憾。他原以為大墓的落腳點跟其它地方會有顯而易見的區別,然而這裏太普通了,他相信自己哪怕走上幾千次也不會停下來多留意一眼。
「此地就是山脈形勢的交匯處,彷彿一個深穴,把聚攏的四方風氣都藏入其中。另外,這裡有好幾棵老樹都照著暗八門的方位被人為修整過,從手法上看,絕對是個風水高人。」
「那個北魏公主嫁的是什麼人家?」白衣客小聲問。
「……至於那些佛雕,幾乎到處可以看到,比當地的活人還多。大的鑿山而建,小的就縮在路邊牆角,在當地人口中,那些佛像每天都在顯靈。然而不知為什麼,明明只過了一百年,佛雕卻都風化得面目全非,猶如盤坐蓮上,千瘡百孔的乾屍。而且,那些石像幾乎一捏就碎,有些內部還生出不知名的灰蟲。夏夜裡,蛀空的佛雕里都會發出刺耳的蟲鳴聲,聽了讓人牙根發癢。」
「有一件事你說對了。」恍惚間,他聽到白衣客沉聲對自己講,「這頭野獸確實被絕頂高手□□過。」老村長確信,他從外來人的語氣里聽出了敬佩,「一個,名為自然的絕頂高手。」
◇◇附錄:
「這裏不是入口,看起來,是一次地陷把它頂到外面了。」白衣客說著端詳起內壁,因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潮濕,牆上能辨認的圖案十不存一,「真有意思,這確實是下葬公主的規格。」
「鄉親們都寧願這麼相信,」丁結骨跟在後面氣喘吁吁地回答,「在關於菩薩所有的可能里,等待著剪子村的一定是最壞那一種。」
「……我認為,黃秀很可能是發了什麼渾身長毛的怪病,結果就把他自己嚇進了深山裡。」「白衣先生」長出一口氣,停下腳步舉目環顧四周,似乎是要從迷霧裡找出一條道路來,「一個人如果在山裡待久了,他很容易就忘掉了自己是個人。」
「不知道。」村長尷尬地笑了笑,「從來沒人能把營州的老林走遍,事實上,稍微往深處走一點,就可能回不來了。」我指了指遠處那連綿無盡的樹林,「營州是個處在模糊區域的地方,真和假,生與死,人跟精怪,全都模稜兩可,全都是寒冷與荒涼衍生出來的不確定。你說山裡面有一隻野獸,一個神,或者一個被武林追殺的避世魔頭,我都不會意外。」
聲音斷斷續續,時隱時現,一開始村長以為那是一個垂髫童子,繼而又覺得是一個百歲老人。
隱元會年鑒:天寶四載【節選】
「我怎麼知道?那裡只有荒墳,僅有的幾座大墓早就被人掏得一乾二淨了。」
「有一個叫黃秀的私塾先生,平日里溫和謙恭,人緣很好。但有一天深夜,他忽然拋下妻小不告而別,入山一個多月都沒有回來。黃秀長子根生於是進山尋找,最後發現父親躲在山上一棵巨柳的樹洞中,從頭到腰都生滿了灰色長毛。」
「年輕時候去過,那裡只有兩樣東西:破落戶和北魏佛雕。當地人平日里所做最多的,就是拜佛,跟吹噓祖上榮光,聽他們的話,不管拓跋皇室還是如來,跟當地每一戶都有驚世駭俗的關係……」
村長立刻聽出來白衣人的弦外之音:「你依舊不信,毛菩薩是信娘怨氣所化?」
「都是這些年攢下的道聽途說。不瞞你講,別說公主是誰,就連她父親是北魏哪個皇帝都沒人說得清,只知道是北魏末期的人。」村長抹了一把臉,三九天里,汗珠剛掛上額頭就結成了冰花,「據說那個公主尚未及笄便嫁到了盛樂舊都。那時距離太武皇帝遷都已經過去100多年,連平城舊都都已經破敗不堪,更何況盛樂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
「那這附近有什麼高人嗎?」
「一點胡家為教主,二點黃家為先鋒,三點點的是長蟒四蛇為戰將,四點點的是下世鬼主姥姥清風……」
「原來體面人下葬還有這麼多規矩。」村長不耐煩地說,「這些規矩管用嗎?」
村長有些暈眩,他彷彿看到一個面目不清的人正站在洞口搖頭晃腦地敲鼓吟唱:「……大徒弟是孫臏,二徒弟,他名叫龐涓。孫臏待人多麼仁義,龐涓他做事實在奸。龐涓魏國招駙馬,留下孫臏看桃園。後院種著一十八棵蟠桃樹,九棵甜的九棵酸……」
「說來到,就來到,一對喇叭一對號。說來到,就來到,不是騎馬就坐轎。騎馬坐轎修來的福,我看老仙這回下山了。老仙家唉,隨著點兵的鼓點就走唉。捋順香煙往前走,前要走三後走四……」
霧中鼓聲越來越清晰,幾乎已經變成隆隆巨響,伴隨著綿密不絕的鼓點,似乎還有人在喃喃吟誦,然而,那人吟誦的並非什麼莊嚴禱文,字裡行間全是荒誕的詼諧:
「隨便你怎麼叫它。」白衣客咬著牙說,「但是,它為什麼偏偏要選此地作為巢穴呢?」
五十歲后,左狐果然有了家室內之想。馬長老在他為丐幫做完七件大事之後,准他離開丐幫。據說其人後來攜妻退隱仙島,過上了逍遙日子。他臨走時在舊日家中留下個四和-圖-書大字「不拖不欠。」
白衣客聞言,低下頭若有所思。他長著一副粗獷硬朗的五官,舉止打扮卻頗為斯文。丁結骨每次看到他,都會從心裏湧上一種不協調感,但這種不協調落在白衣客身上,卻並不突兀,反而儼然成為一種魅力,就像一顆本來質地粗頑的礫石,被人精心琢磨得圓潤細滑。
「所以那位公主當真存在?她嫁的到底是誰?」
「元嘉時期,邵陵高平附近也發生過類似的事。」白衣人皺眉說。晨曦穿過斑駁樹葉打下來,在他臉上分割出塊塊光影,乍一看竟有些面目難辨。此時此刻老林里萬籟俱靜,「白衣先生」鏗鏘之聲透入晨霧,激起陣陣迴音,讓村長想起石子落入深潭時水面泛過的漣漪。
「先生去過那裡?」
外來人先行動起來,他朝鼓聲傳來的方向慢慢挪動腳步,臉上寫滿戒備。丁結骨緊隨其後,好幾次都差點踉蹌而倒。
「所以你認為,50年前血洗你們村的熊羆,是那個被拐女人死後所化?」「白衣先生」在前面站定,回過頭一臉調侃地望著村長。
「小老兒以前在行伍中,聽說世間有專門□□動物的高人,鳥獸一旦經過他們之手,就聰慧得與人類無異。也許毛菩薩就被這類高人□□過。」
濃霧在兩人面前漸漸散開,鼓聲震耳欲聾,老村長覺得心肝都在隨之顫動。一個巨大的洞口出現在兩人面前,霧氣繚繞中彷彿一隻死去的饕餮。
「怎麼了?」
「也許什麼?」白衣人隨口問道,他還在轉頭四顧,也許是用目過度的原因,他一雙瞳仁周圍泛起幾條血絲。
「誰?」村長問出這個問題時,忽然心頭一緊,「毛菩薩?」
霧中的念唱還在繼續,始終距離兩人不遠不近:
「根生也是這麼問父親的,可是黃秀卻不肯說,他神色異常平靜,猶如尚在酣夢中,只是一再強調這是他的報應。根生沒辦法,就只能哭著回去了。又過了幾年,一個砍柴人在山裡遠遠地瞧見了黃秀,那時,他無論外貌還是形態都已經和熊無異,這是人們最後一次遇見黃秀,想來,和*圖*書以後要是再碰上,也認不出了吧。」
白衣人愣了愣,然後報以輕蔑一笑:「不管用。」
此刻兩個土夫子已經被他們拋在了身後,正暴屍山林之中。兩個死人面目盡毀,手腳攤開呈現一個「大」字,「白衣先生」說土夫子顯然是被刻意擺成這樣的,出於未知原因,野獸都遠遠避開了它們。村長跟白衣客於是決定先去尋找古墓,等回程時再帶土夫子走。
白衣人發現村長還是一臉茫然,於是又解釋說:「先秦《葬歌》上,陰宅有一套專門的修建方法,依循九宮八門而創。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而陰宅主人下葬時,必然對應特的定方位,頭為離九,足為坎一,左右肩膀指向巽坤,腳兩側是艮乾。」
「不信。」白衣人斬釘截鐵地說,「我知道在你們營州,蛇鼠白黃統統算進仙家。也許你們看來,隨便一個山洞,或者一戶破落宅子里,都可能藏著野神。但是依我的拙見,動物大部分時候,就只是動物,沒有思想,沒有心智的動物……」
丁結骨終於趕上了白衣客,後者與村長對視一眼,就開始同他並肩而行。為了照顧年事已高的同伴,外鄉人特意放慢了腳步,但村長還是走得很勉強。不過話又說回來,老林中行路本就艱難,別看樹木之間都有空隙可以穿行,不是走慣深山的人,進了老林很可能一個落腳地方都找不到。所以在這一點上,「白衣先生」還是很佩服村長的。
白衣客沒有回答,村長這才發現外鄉人正死死盯著洞口,臉上頭一次浮現出如臨大敵的神情。丁結骨順著他的視線望進去,那裡只有讓他如墜深淵的黑暗。
此時,天已然大亮,林中卻沒有鳥獸的蹤跡。只有冬霧在老樹間漂浮,除了偶爾從曠野中傳來的風聲,此地幾乎一片寂靜。兩人相對而立,彷彿駐足在凝固的夢境里。
二十歲時家逢巨變,為丐幫馬長老所救,傳授醉拳,馬長老看出左狐不是幫派脾氣,不會一直留在幫中,兩人雖有師徒之實卻無名分,所以左狐一直人在外門。
白衣人說完,m.hetubook.com.com略一思索,又問道:「老丈,對於這個北魏公主墓,你們還知道什麼?她究竟是哪位公主?」
「盛樂那裡……墓中會不會打鼓?」老人問。
「另外,要較真的話,這地方的風水布局也很不對勁。」
「打個比方,把風水位想象成依照山川地貌匯聚氣勢的水潭。天下人沒有一個不希望自家水潭深邃寧靜,福澤綿長。然而我們現在站的這個』水潭』,到處都是激起亂流的暗礁。這不是一個藏氣穴,更像是一個遮氣穴,引導而來的氣勢被刻意攪成一團混沌,聚散無常。當初創建格局的人,似乎不是為了貯留生氣,而是要用生氣掩蓋住此地本來的樣子。」
白衣客還在與黑暗對峙著,霧氣繚繞中,他的雙瞳隱隱泛出血光。外來人抬起一隻腳,似乎是想進去,但最後,他還是沒有邁出那一步,看神情,似乎並不是恐懼,而是不值得。
左狐詞條:字枕丘,綽號「醉狐」,五十五歲。原丐幫外門弟子,現已脫離丐幫。
「他為什麼會生出灰毛?」丁結骨喘著氣道。
補充二:與馬長老不同,左狐的醉拳已經兼顧伶俐與剛猛,我們相信,只看醉拳一項的話,他已經遠在馬長老之上,江湖傳聞,連丐幫主當初都未能接住他三拳。——地字伍拾
補充:左狐早年在江湖上頗有人緣,但退隱后與往日朋友全部斷了來往,據說,只有他的忘年交,「妙筆生花」霍蟲鳴能夠找到他。
「據說黃秀的村裡丟過好幾個孩子,當時沒人把這跟老實巴交的私塾先生扯上關係。這個黃秀八成是有什麼虧心事,所以一旦身上遭逢變故,就疑神疑鬼地,當自己應了天譴。」
老村長卻覺得理所當然,在這片深山中,還有哪裡比會此處,更容得下一尊菩薩呢?
「世家?」白衣客冷笑一聲,「盛樂早就沒有什麼世家了。」
「到底,是什麼報應呢?」丁結骨問。
丁結骨看著洞中的漆黑一片,久久不能言語。白衣客已經快走兩步來到洞口前,那光滑的內壁一看便知是人工雕琢,更何況上面還附有繪畫裝飾。
「它在裏面。」白衣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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