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天時間里,奴隸們與章白羽交談得越來越多了。
「你想死,還爬上船幹什麼。在繩索上的時候,放開手就好了。」
「你們都是奴隸吧。」
是啊,為什麼要救這個小子?
「這倒沒有什麼好裝的,」章白羽撓了撓頭說:「當時那傢伙喝醉了,我捅了他幾劍,這不難,你去也一樣。」
「三個,」威茲說:「一個保護妻子的丈夫,一個保護兒子的老頭還有一個保護妹妹的青年。見鬼,我可不想跟你懺悔,別他媽裝的像個僧侶,你這個異教徒。你殺過人沒?」
章白羽想了好一會:「莫非納斯卡是比諾曼還要遼闊富庶的國家?物產居然如此豐富?」
這個問題問出來了之後,包括謝爾蓋在內,幾乎所有的奴隸都愣了一下神。
「死掉或許更容易。」章白羽說:「想動手的話,就殺了我吧。」
「你殺過多少人?」章白羽問他:「不是吹牛的時候隨便編出來的數字,而是你殺了之後,忘不掉的那種。」
章白羽第一次發現了黑人的相貌的時候,顯得有些吃驚。在貿易站的時候,他聽安息人說,世界上有一種人全身的皮膚都和黑玉一樣,他只當那些安息人在吹牛,但是現在,這樣的人真的出現在了章白羽的眼前。而且出乎章白羽意料的是,這些黑人都顯得文質彬彬,似乎是受過教育的樣子,一個黑人在和章白羽介紹諾瓦的時候,居然使用了『三角形』這樣的諾曼詞彙來描述諾瓦城的大致布局。至於其他的人,章白羽也逐漸地摸清了這些人的背景,大多數是羅斯人,有一個豁耳朵的傢伙是納斯卡人。章白羽詢問納斯卡主要的農作物是什麼的時候,周圍的羅斯人都笑而不語,最後一個黑人揶揄地說:「他們那裡的作物是諾曼的珠寶、羅斯的松木器、烏蘇拉的玻璃瓶、唐人的瓷器、安息人的香料、沙漠諸國的椰棗、以及所有國家漂亮的女人。」
「你就吹牛吧。」謝爾蓋把匕首揣了起來,低著頭拖著鎖鏈哐啷哐啷地走出了船艙,他把兩隻匕首藏在了船上那些漆黑狹窄的夾縫之中,確保不會有人找到。
謝爾蓋的蠢話惹得幾個奴隸嗤笑了幾聲,接著就是hetubook.com.com哈欠聲和翻身的聲音。奴隸每天會幹很多的活,吃得東西很少,他們今天已經拿出了寶貴的休息時間在說廢話了,現在,只要不再有人說話,大多數人都會在幾次呼吸之間睡去。
章白羽點了點頭:「儘管拿去吧。不過你估計不知道,這把劍如果完好無缺的賣出去,可以買上幾十把優質匕首的。」
章白羽發現自己的劍已經被砸碎了,碎成了至少三截。捏在謝爾蓋手裡的,是兩把匕首,很明顯是用章白羽的劍製作成的。還有一截不知去向,估計是別的奴隸拿走了。
章白羽得到了相當不錯的教育,當然,主要是唐式的教育。章白羽對於唐、夷之外的世界知之甚少,但是,他對於人的內心,卻有著比羅斯人或者北海人更多的了解。章白羽小時候很厭惡閱讀那些書籍,那些老夫子不厭其煩的讓章白羽背誦那些濟世救民的大道理。但是這一刻,那些語句卻鮮活地出現在了章白羽的腦袋裡面。
周圍的羅斯人聽完了之後都點了點頭:「說的沒錯。」
章白羽慘然一笑,拍住了那隻手。
章白羽躺在臭氣熏天的草堆之中,但是思維卻很清晰,如果要活下去,那麼現在這樣的處境,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情。
「呸!」威茲有點惱火:「你他媽騙我說了個惡毒的故事,卻把你自己打扮得像個聖人。我看你根本沒殺過人,你就是個膿包。」
這樣的回答讓周圍的奴隸們更加的開心了。
「所以你因為這個逃跑了?」威茲問。「你的家裡人該以你為驕傲。」
依然沒人回答他。
此時海浪轟鳴,船隻平穩地航行著。
這些人成為奴隸太久了,以至於當面揭開他們的傷口,他們都不會有太多的反應。依照烏蘇拉人的經驗,當一個人開始接受自己是一個奴隸了之後,就會在五六年的時間內,迅速的變成一個木頭一樣的人,這樣的奴隸就將永遠地成為奴隸,並且不會再去嘗試改變自己的生活了。
終於,章白羽開口了。
「那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章白羽對周圍的人感到了一種奇怪的親切。他不需要太了解他們每一個人,但和_圖_書是他卻很確定地知道,自己與這些人有共同點。這就是被奴役的人所懷有的同樣的仇恨,同樣的渴望,同樣的憤怒以及同樣的悲傷。
「如果真的和我想的一樣。」章白羽說:「要是你們準備做點什麼的時候——請讓我參加——我是用劍的好手。」
「我的家人,」章白羽臉色沉了一下:「我的家人——」
可惜沒有人回答章白羽,也沒有人睡去。
「我猜這個傢伙在下跪。」威茲說:「在我們那裡,只有罪犯要被砍掉腦袋的時候會雙膝跪地。」
當謝爾蓋發現章白羽在看著匕首的時候,他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我們費了大力氣才救了你的命,這是我們該得的。你覺得呢?」謝爾蓋把匕首對擦了一下,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章白羽是一個唐人,他知道,如果自己的話沒有被否決掉,那麼十有八九表示別人認同了他的判斷。
「恩。」謝爾蓋用略帶著疲憊的語氣承認了這一點。
別的奴隸們並沒有表態,不過他們對於章白羽的芥蒂已經越來越少。
「這是什麼意思?」謝爾蓋問周圍的人。
羅斯人、黑人、北海人,這個時候,都開始仔細地咀嚼著這句話,但是他們都沒有回答章白羽。
威茲正準備說自己是個殺人大魔頭,殺人無數,但卻被章白羽後面的話哽住了。
謝爾蓋說:「沒錯,那裡的人生而為王,富有四方。他們的王冠非常貴重,時常讓鄰居覬覦,所以他們會把王冠縫在耳朵上。但是威茲不走運,一個將軍把他趕下了台,又奪走了他的王冠,因為奪走王冠的時候用力太大,所以我們的威茲陛下耳朵缺了一塊。」
謝爾蓋已經摸清楚了船體的結構,他知道船的武器艙在什麼地方,也知道奴隸的艙室是如何分佈的。此外,狄奧多拉號在離開春申的時候,新裝載了三十多名唐人奴隸,這些人被單獨地關押了起來,原因不問自明,烏蘇拉人要讓這些還沒有適應奴隸生活的人儘快變得順服——沒有比封閉起來的船艙更加合適的地方了:那個地方熱烘烘臭氣熏天,又遍布嘔吐物和糞便,只需要幾天的時間,所有的人都會變得和羊羔一樣的服帖。和*圖*書這件事情大部分的奴隸都知道,但是只有謝爾蓋發現這裏面的機會,這些唐人大部分都是年輕的男子,銳氣尚在,也願意戰鬥,比其他的奴隸是更加有用的戰士。
「怎麼,」謝爾蓋盯著章白羽的臉,試圖捕捉每一絲撒謊的跡象:「因為你殺了個奴隸販子,諾曼人流放了你,或者逼著你參軍,然後勒索了你家一大筆錢。現在你在家裡臭名昭著,只能一個人逃跑了?」
「更糟。」章白羽說:「我認識的大部分人都死了,我看見他們的腦袋插在矛頭上。有些親戚被買做奴隸了,這條船里應該就有幾個。大部分的女人,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說實話,我好想救她們,想知道她們在哪裡,救一個算一個,但是我又——不太想知道她們的下落,我不想知道她們有多慘,我的諾曼話說得不太好——希望你們聽得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沒必要騙你,你雖然救了我,但是我還是要對你說,我死了更好。我憎惡諾曼人——我想報復和諾曼人,我活著就是因為這個。」章白羽嘆了一口氣:「不過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覺得太難了。我想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難。難得要命。我死了可能更容易。想殺就殺吧,我不會向你求饒的。」
「我聽的明明白白。」一個羅斯奴隸揚起了手:「如果你說的有一半是真的,」羅斯人說:「那麼我們會成為兄弟——在殺光諾曼人之前,我們都會是兄弟。」
幾個奴隸因為暫時的新鮮感,沒有和平時一樣倒頭就睡,而是閑聊了起來。
「因為」,章白羽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盡量使得自己的語氣更加慎重:「你們不願意永遠做奴隸,因為沒有誰生來就該是奴隸。」
其他的幾個奴隸,還會在疑惑之中,想到這是謝爾蓋的主意。但是謝爾蓋卻也在迷惑,他不知道為什麼在聽見了章白羽的呼救之後,就打算救他,而且很容易的就接受了章白羽的存在,並且不把章白羽當成一個威脅。謝爾蓋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就如同當年打瞎了自己情敵的時候一樣的衝動,反倒不像是他近年來養成的謹慎性格了。
「章白羽,」謝爾蓋說:「我們正準備做一件事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許你想聽聽?」
奴隸們陷入了沉默,章白羽的這個故事聽起來並不新鮮,大多數的羅斯奴隸都經歷過,當然,威茲除外。他們知道這種心情是怎麼樣的。
明白了這一點,章白羽便不再有什麼好隱瞞的了。
晚上,當奴隸們回來的時候,讓那些奴隸大吃一驚的是,章白羽正跪坐在自己的草垛邊上,對他們用唐人的禮儀莊重地行了禮。
從這一天起,碎耳威茲又多了一個綽號,叫做碎耳陛下。
章白羽見過很多的奴隸,而他還沒有成長到鐵石心腸的年齡。他聽自己的哥哥說過很多次,唐人很早就禁止蓄養奴隸了,沒有人生下來就應該成為奴隸。章白羽天然的信任自己的哥哥,在貿易站的日子里,他目睹了太多的奴隸的慘狀,這讓他對奴隸有一種天然的同情。尤其是現在,章白羽知道自己的親人之間,有許多已經成為了奴隸,這讓章白羽更加的憎惡諾曼人,以及他們蓄養奴隸的做法。
雖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那個烏蘇拉商人說過什麼,但是既然狄奧多拉直接離開了港口,那就說明烏蘇拉商人並不覺得自己是多麼重要的人。此外,烏蘇拉人主要也都是諾曼人,而正是這些人,一直在源源不斷的把各個國家的居民變賣成了奴隸,從這一點來說,章白羽對於烏蘇拉人的憎惡並不來的比諾曼人少。對於救了自己的這些人,章白羽一時之間還弄不清楚他們是誰,只能通過他們略顯佝僂的身軀和腳下的枷鎖判斷他們都是奴隸。
謝爾蓋考慮了一下,雖然章白羽的諾曼語說的結結巴巴,但還不至於到聽不懂的地步。他把手裡的武器收了回去,坐在了章白羽的身邊,把毯子蓋在了章白羽的身上,然後在章白羽的腦袋邊上放了一隻破碗,裏面裝著一汪水和半塊餅。接著,謝爾蓋又在毯子上面蓋上了一堆潮濕的乾草,這些草不知道已經在船艙裏面放了多久了,散發著尿液與汗液混合的惡臭。
不久之後,外艙的燈火熄滅了,眾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力量籠罩了這些人,這讓人們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個字。
章白羽用諾曼語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諾曼語在表達觀和_圖_書點的時候,通常是附帶著提出問題的。章白羽實際上在隱晦地詢問周圍的奴隸們,詢問他們下一步的計劃。
過了好一會,謝爾蓋終於坦誠:「我不知道。」
「有一個。是個奴隸販子。」章白羽說:「當時我想救幾個夷人,我覺得他們是我的同胞。」
謝爾蓋暫時沒有把章白羽的事情告訴自己艙室以外的奴隸。謝爾蓋不敢貿然邀請他們幫忙,機會只有一次,如果這一次再沒有成功的話,很少有奴隸主會讓兩次參加暴動的奴隸活下去的。
當謝爾蓋發現了章白羽是個唐人的時候,他心中甚至有一點「本該如此」的感覺:如果上帝執意要幫助他,那此時派來一個唐人是再恰當不過的事情了。
威茲看著取笑自己的奴隸,倒沒有太多的反感,這是大家少有的樂子之一,不過他覺得再這麼說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了,於是老實地承認了自己:「十四歲的時候,我的島上下了大雪,羊都凍死了,我也快了,於是我跳上了一條『盾牌船』。那是一種納斯卡的船,很輕,可以抬進陸地,丟進內河繼續航行,在船的兩邊,掛滿了盾牌。有一次,我們坐船沿著內河前進,碰上了一塊巨石,船頭撞得粉碎。我們在修船的時候,周圍的一個鎮子發現了我們,他們像是瘋了一樣的打鐘,於是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像是狗一樣的被幾百個農夫和幾個騎士追進了樹林里,最後,你瞧,有個傢伙剪了我的耳朵,把我賣了個好價錢。」
在這般黑暗之中,人們彷彿根本沒有依憑,而是置身海水之中,在隨波逐流。
「哈,好價錢。」謝爾蓋表示不信。
這幾個奴隸忍不出笑了出來,章白羽古怪的姿勢讓他們忍俊不禁,但是他們卻從這種儀式感很強的姿態裏面感到了莊重和尊敬。
這個問題問出來了之後,章白羽本來以為會被這些人責罵的,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周圍的人幾乎沒有反應。
謝爾蓋則開始了一個重要的話題,這是奴隸們謀劃了很久的一件事情。
「是啊,是啊,你一直說的,」另一個羅斯人有點厭倦地說:「一個正要被砍掉腦袋的傢伙,突然看見天邊飛來了一頭龍,對吧。收起你的故事吧,那都是些屁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