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弗萊苦笑了一聲：「您終於發現了。」
在叢林之中，食物意味著生和死。
「什麼意思？」
連天的麥穗曾在風中搖曳，如今這裏只有野草。
「你一點不怨恨執政官？」
原野空無一人。
水渠乾涸了，橋板矇著灰，扇葉破損的風車來回擺動，但沒辦法繞圈，因為扇軸早就生鏽了。
土人之中有一首歌謠，章白羽曾聽見歸附戰士唱過，翻譯過來就是：「寧死酋長爹，莫死奴隸媽。」
「南部大陸根本沒有叛亂。」漢弗萊說：「因為南部大陸上的城邦和貿易站，早就不把自己看成烏蘇拉的屬地了，這是戰爭，不是叛亂。您的士兵抵達一個地方，他們難以抵抗，自然會投降。一旦您撤走，他們又會攆走烏蘇拉的官員，尋求獨立。您知道烏蘇拉城的那些貿易城市，即便距離烏蘇拉城只有幾天的海程，烏蘇拉也不能完全控制局勢，何況是這一片南部大陸呢？」
章白羽聽完了漢弗萊的話后，臉上的表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完全沒有任何觸動一般。
「您說的這是一百年以後的事情了，」漢弗萊說：「現在怎麼辦呢？我散布了金礦的謠言，船長們會一個勁的南下，不過要讓這些船長帶走您的士兵，可要花費點力氣。一兩百人、一兩百人地將唐軍運回布爾薩，沒有幾年的時間籌劃，恐怕不能成行。」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章白羽說：「唐人遷徙到各個地方，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我今天都不信。」章白羽說：「烏蘇拉人這麼做，還會有傭兵相信烏蘇拉人嗎？」
章白羽的反應固然古怪，看起來一點都不著急，但是漢弗萊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如果章白羽沒有表達對共和國的不滿，漢弗萊也不好首先勸說章白羽反對共和國。
「校尉，」禿頭急急忙忙地找到章白羽，他神情焦慮，說話時抖個不停，章白羽總是擔心他的假髮被震落下來：「這些叛軍會殺了我的！帶我走吧！等我們回來時，我一個下午就能抄好他們的名字，把他們籍冊，請不要把我留在這裏。」
唐軍如同暴風一樣地肆掠著平原。
「好。」
連續一個月的行軍下來，章白羽發現，被烏蘇拉人視為大敵的叛軍，竟然如此輕鬆地就平定了下來，他不禁開始納悶：烏hetubook.com.com蘇拉人為何如此無能，連這樣的叛亂也難以處理？
在平原上，出現了頗為古怪的景象。
「我在每個城鎮都絞死了人，因為這些地方叛亂了。他們的首領是認罪之後，被我絞死的。這是公怨，不是私仇，沒人會找你報復。」章白羽讓禿頭把佩劍拴在腰上：「你留在這裏，是為了讓更多的居民活下去，他們為什麼要殺你。即便他們想，他們也不敢。你是唐軍的人，不用怕。」
為了應對共和國的來襲，本地居民已經經營了幾年的防禦，可再堅固的城牆，也需要有士兵去守衛。飢荒奪走了三分之一的居民，土人將剩下的居民困死城內，唐軍開拔到這裏前，反叛的居民已經不敢出城採集食物了，更不用說耕種土地。
「我會做到的，大人。」禿頭挺著胸，按著劍，如同木偶傀儡一樣說道。
唐軍出征的時候，這個抄寫員自告奮勇地隨軍出征，可是當章白羽將他留在一幫叛軍之中的時候，他嚇到了。
「之前說了，您會相信嗎？」
「謝謝，」禿頭即便焦慮，也保持著禮貌：「您問我？這還用說嗎？他們是叛軍呀！」
章白羽指了指眼睛，對漢弗萊說：「因為唐人早就看清楚執政官是什麼樣子了。他做出這種事情，唐人根本不奇怪，所以不會恨他。」
這些孩子會作為唐人長大。
「為什麼？」
烏蘇拉人是個禿頭，曾在烏蘇拉作抄寫員。他被唐軍拯救出來之後，就找唐騎兵弄來了馬尾毛，自製了一頂假髮。
「我們好餓。」
唐軍士兵短促地呼和了一下，揚起了旌旗，趕起了大車，朝著下一個叛亂城鎮行進而去。
章白羽對禿頭笑了一下，揮了揮手。
「現在不用想北上的事情，」章白羽說：「唐軍會繼續平叛。」
土人戰士們拄著長矛、土人獵手收著弓箭、唐軍戰士拉扯著狂躁不已的土人孩子。
「我就是個抄寫員，我不會用劍。」
克雅克部族的事情慢慢地傳播開來了，土人知道，克雅克宰了幾個投降的獵手，結果招致了滅族之禍。
母親總會救助孩子。
「困在南部大陸了。」漢弗萊說著，仔細地觀察著章白羽的神色：「現在您知道，為什麼南部大陸都是新教義派的城鎮了吧。移民在這裏忍m.hetubook.com.com
飢挨餓，烏蘇拉的貴人卻在北方坐享財富；傭兵在這裏被人遺忘，烏蘇拉執政官卻在北方滿口謊言；信士在這裏躲避重稅，教皇的爪牙卻會每年勒令南部大陸繳納教會稅，即便從來沒有人來關照居民，也沒有一個牧師前來主持儀式，甚至沒有一個教士前來為居民祈禱。教皇只要錢，執政官只要貿易，除此之外，南部大陸的居民是死是活，不管他們的事情。」
他們是來自林中的孩子，他們也是來自林中的唐人。
但是當唐軍士兵抵達平原深處的時候才發現，飢荒已經肆掠了烏蘇拉人的移民點。
章白羽搖了搖頭：「不恨。」
烏蘇拉人被這些叛軍搞得精疲力竭，每年都有無數商人破產、許多的商行倒閉、大批商船遭到叛軍劫持，共和國損失了大量的財富。
「南海城以前的居民，不也憎惡烏蘇拉執政官到死嗎？他們反叛了，你們沒來得及反叛，這是唯一的區別。不用擔心，他們和你是一樣的人。他們不會殺你的。」
從飢荒之中倖存的居民，即便不太願意離開家園，卻不得不考慮起了唐軍的建議。
章白羽召見了漢弗萊，詢問他原因。
唐軍士兵接受了叛軍的投降，在審判之後絞死了他們的頭領。
飢荒並不是爆發在一個地方，而是整片大陸遭受苦難。
漢弗萊的眼神，如同看著一隻落入陷阱的獅子。
「烏蘇拉人已經這麼做了三十年了。」漢弗萊搖了搖頭：「他們會雇傭一支聽話的軍隊，讓這支軍隊遊盪在南方大陸上，威懾這裏的城鎮和貿易站，以便烏蘇拉人能夠把持南方的貿易，長長久久地吸干南方的血。短則幾年，長則十年，等這支雇傭軍士氣低落、兵員銳減、不堪使用，烏蘇拉人就會撤編掉這支軍隊。雇傭兵首領如果同意，那麼共和國就會在烏蘇拉城給他準備一幢別墅，讓他去養老。如果雇傭兵首領拒絕，烏蘇拉人就會掐斷他們的補給，宣布他們是叛軍。白岩城的那位雇傭兵首領，是九年前抵達南部大陸的，他那時和您一樣銳不可當。一年之內就平定了各地的『叛亂城鎮』，接著，他平定的城鎮再次叛亂了。他不得不反覆平定這些叛軍。一年又一年，他厭倦了無止境的平叛，希望烏蘇拉人送他回國。」
章白羽眼www.hetubook.com.com看假髮在禿頭腦袋上越來越歪，便伸出手去將它扶正。
「你的意思是唐軍士兵——」
最後，唐軍士兵不得不把土人孩子死死抱住，那些土人女子才哭泣著逃進了森林，如同身後就是野獸，她們絕不敢回頭，一回頭就走不掉了。
還有一些土人女子則找到唐軍士兵，將一些孩子交給唐軍帶走。
失去父親的土人孩子很容易死去，一半死於飢餓，一半死於謀殺——母親的新丈夫會謀殺他們，因為他們會從母親那得到食物，而他們多吃一口，母親的新孩子就會少一口。
這些土人女子一般都是「改嫁」過的，她們過去的丈夫要麼被敵人斬首、要麼被野豬頂死、要麼被毒藥殺死，現在她們有了新的丈夫。
唐軍士兵抵達叛軍據點之後，叛軍士兵們投降了。
許許多多的城鎮對唐軍投降了。
「哦，用劍很簡單，假裝你是烏蘇拉城的劍術大師，頭抬起來，不，抬得太高了，挺胸，按住劍，就是這個樣子。以後你每天都要這樣，別的人看見了就不敢殺你了。」
漢弗萊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決定不要再多嘴了。
「萬一他們一時興起，把我絞死了呢！您今天剛剛絞死了他們的頭目啊！那個頭目有多少朋友準備替他報仇？我完蛋了。」
對剩餘的士兵，章白羽告訴給他們開出了一個條件。
這樣的故事在土人之中非但沒有引起敵視，反倒讓許多弱小的部族更加崇敬起唐軍來。許多小部族派出了戰士，協從唐軍參加平定叛亂的戰鬥，每次戰鬥結束后，土人戰士都會得到唐軍的優渥報酬：布匹、鹽、工具、鐵器、藥材。
處理妥當了這處據點之後，唐軍召集居民交還了叛軍頭目的屍體，給居民留下了兩個月的糧食。
比起在叛軍取的「暴君爪牙」、「教會走狗」之類的綽號，章白羽在土人部族之中的評價非常高。
移民們大多是第一代，對土地沒什麼感情，當一個地區爆發飢荒之後，他們就會遷徙到臨近的肥沃土地尋找機會。
看見大量的土人女子將孩子交給唐軍，問明了原因后，章白羽很快就同意了。
「我們不是奴隸！」
滿目皆是荒涼，在這片富庶的土地上，竟然出現這種觸目心經的貧窮和飢荒，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劍術大多數時候都是嚇hetubook.com.com唬人的。」章白羽接過了士兵遞來的頭盔，蓋在頭頂：「抄寫員，我回來的時候，希望這裏的居民把一切都打包好了。」
唐軍對敵人無比殘酷，但對盟友卻相當慷慨，這讓越來越多的土人部族開始尋求唐軍的庇護。
土人部族裡，除了幾個農耕部族會養育遺孤，其他的部族根本養不活孤兒，只能任他們自生自滅。
這些土人母親哭泣著抽打孩子的臉，又踢又罵，將他們攆向唐軍，可是母親們一回頭，這些鼻涕邋遢的土人孩子又會張開雙手跑上去，想要追趕母親。
許多獵手則會匍匐在路邊，將他們獵獲的野物獻給章白羽，希望唐軍首領仲裁他們的獵場糾紛；
禿頭捏著章白羽給他的劍，如同捏著一隻死蛇。
「南海城是什麼地方，我沒有聽說過。」
叛亂居民認為這是教皇爪牙和共和國敗類的錯，共和國則把這種凋弊歸咎於叛亂。
「這是嚇唬人啊。」
「那烏蘇拉人讓我前來平定叛亂，豈不是白費力氣？」
「這是共和國的圈套？」章白羽說：「你為什麼之前不跟我說？」
這些叛軍士兵既沒有乞求仁慈，也沒有自辯無罪，他們垂頭喪氣，對唐軍士兵行禮，然後開口要吃的。
「我們來這裏不是為了平叛的。」章白羽說：「我十多歲的時候，就聽見烏蘇拉人說起過這裏。當時烏蘇拉人告訴我，這裏的土地肥沃，即便不種地、不做活，也能吃得肚兒圓，他們還說，這裏沒有諾曼皇帝，也沒有包稅人，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想來這裏看看了。烏蘇拉人希望我幫助平叛了事後，我立刻就答應了。」
「您明白了吧。南部大陸是個牢籠，一旦和烏蘇拉人簽署了契約，您就回不去了。」
「他們為什麼要殺你？」章白羽詢問這個禿頭。
說到這裏，漢弗萊苦澀地一笑：「烏蘇拉人拿出合約，說按照約定，必須平定南部的叛亂才算履約，如果叛亂還在繼續，那就不能送軍人回國。」
章白羽看了看森林，下令給這一批孩子全部取姓為「林」。
「如果您早就知道烏蘇拉執政官不懷好意，又怎麼會上當，為什麼要和他們簽署協議跑到南部大陸來？」
「唐土不是好好的嗎。」
章白羽讓一個南海城的烏蘇拉人留下來協助居民搬遷的事宜。
章白羽和禿頭邊走邊聊，很快和-圖-書就走到了馬邊上，他抓住了馬鞍，回頭對禿頭說。
「傭兵從來都不相信烏蘇拉人，但是傭兵首領們相信。」漢弗萊說：「不論烏蘇拉人怎麼背叛雇傭軍，倒霉的都是普通的士兵，首領總會得到優待，最後在烏蘇拉成為富翁。知道執政官詭計的士兵，都死在南部大陸了，誰會過問這裏的普通士兵？對執政官來說，每隔五年損失一千個傭兵，這些傭金換來的貿易收入，足有十倍的回報。這樣高的回報，對執政官來說，比大多數生意賺錢多了，他為什麼不做？」
「有吃的，我就去吧。」
章白羽從一邊的輜重車裡面取來了一枝佩劍，丟給了禿頭。
這支古怪的遠征軍，就在森林的邊緣，與許許多多無可奈何的母親們做了道別。
「如果你們留在這裏，我會絞死你們。」章白羽說：「你們能夠叛變烏蘇拉一次，就能叛變第二次，我不能每次都回來對付你們。但是你們可以到另外的地方去。從這裏往西部，連續走上二十天，你們就會抵達一個城鎮，名叫南海城。你們如果要活命，從今天開始你們就要收拾行李、打點家產、帶上種子和牲畜、準備好引火的物什。最快兩個月，最慢四個月，我就會回到你們這裏。到了那個時候，你們要燒掉據點，跟著我一起去南海城。在那裡你們叛亂的罪孽一筆勾銷。到時拒絕離開的人，全部絞死。」
「校尉，」章白羽的沉靜讓漢弗萊感到意外：「好像您不太在意現在的處境。」
唐軍士兵騎帳鮮明地行進著，在唐軍的身後，無數的土人戰士、獵手、居民緊隨其後。
「在意了也沒有用啊。」章白羽說：「如果烏蘇拉人鐵了心要背叛唐軍，那麼不論我們做什麼，他們都會背叛我們。」
烏蘇拉的官員尾隨而至，沿途接收著唐軍士兵佔據的城鎮或據點，他們撤換了叛軍的首領，換上了自己人。
漢弗萊明白，章白羽可能會同情南部居民，但他的主要身份，卻仍舊是共和國的盟友。
「我小時候想來這裏，是為了找一個地方，可以躲開諾曼人遠遠的。長大了一些之後，我想來這裏，還想把家人帶過來。」章白羽想了想說：「現在我想過來看看，這裡是不是能給唐人安個家。」
土人戰士們專門跑到章白羽的周圍，對著遠方投擲標槍，向強悍的唐軍首領展示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