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叛軍首領示意精銳大隊立定防守的時候,一陣陣碰撞聲在平原上炸響。
這會持續很久嗎?不會。
就好像狼咬住了骨頭,奮力地嚙咬,牙齒和骨頭擦得咯吱響,傷口卻無法進一步撕裂。
暗淡的煙塵終於從那邊升騰起來了。
阿普保忠知道備官命不久矣,乾脆讓身邊一個輕傷的歸義人幫他背起備官,隨後,阿普保忠背著唐人一路奔出了長屋,朝著城牆奔去。
「騙你是索妖!」阿普保忠說:「校尉來了!」
「看啊!」阿普保忠儘力站到了最高處,對背後的人說:「校尉來了!」
在平民大隊添加進精銳大隊之前,唐軍在短暫的時間裏面保持著多對一的人數優勢,加上唐軍嚴明的訓練和調度自如的隊列,精銳大隊在幾十次呼吸的時間裏面就損失了四五十人,這其中還包括那個冒進的叛軍首領。
精銳的烏蘇拉戰士們還沒反應過來,就開始承受唐軍士兵連續的進攻:盾擊、矛刺、刀劈、盾擊、矛刺、刀劈。
章白羽用布簾遮住了馬眼,輕打馬鞭,讓馬兒信步而前。
一點微弱的紅色,點綴在灰泥磚上。
城內軍民皆以淚洗面,彼此相賀劫後餘生。
唐軍依然在盾擊、矛刺、刀劈。
城下,唐騎兵正雄赳赳地列隊橫穿空地,他們正驅趕著一群叛軍奔赴死地。
一處被合圍的叛軍遭到殲滅后,章白羽前去觀察了叛軍的屍體堆:這些叛軍人人都是青年農夫的模樣,死時面露驚恐之色,在屍體的最中央,章白羽看見了一個土坑,絕望中,叛軍心智全失,竟然發瘋了一樣地挖起了逃生的坑穴,不知道臨死之前,面對四面合圍的唐軍戰士,這些叛軍士兵究竟被驚嚇成了什麼模樣。
「好啊。」
唐軍戰士走得不緊不慢,始終維持著同樣的步調,這是老兵們節省體力的做法,他們維持著距離,與身邊的袍澤保持一致。許多唐軍士兵在走路的時候還會長呼短細,調整著呼吸的節奏,更多的戰士著活動著肢軀。唐軍作為整體遠看上去行進不快,但是近觀唐軍戰士,就能發現每一個人都很輕盈,這與唐軍戰士的模樣看上去很不搭調。唐軍戰士的皮膚都很粗糙,大多都顯得很精瘦,沒有表情的時候,唐軍士兵各個看上去都很獃滯,可成群的唐兵看上去但卻透露著森嚴。距離敵人三里多的時候,隨著一聲急促的號角聲,唐軍士兵立刻如同繃緊了的弓弦一樣,動作變得整和-圖-書
齊劃一起來。
接著,天空中的利刃破空而下。
按照叛軍首領的判斷,這些唐軍士兵雖然棘手,但絕非不可戰勝:他們的披甲戰士不足三成,剩餘的士兵都只有防禦很低的皮甲,唯一讓唐軍看起來整齊的,就是他們都穿著相同式樣的夾衣,這些夾衣能夠看出原色是紅,但卻顯得灰撲撲的,有些乾脆褪盡了原色,顯出了布料的本色。
唐軍移動到南海城下最少需要一個小時,這段時間雖然不足以讓叛軍解決南海城再掉頭,但卻足以讓叛軍撤回攻勢,扭頭對準唐援軍了。
叛軍首領揚了揚手,周圍的幾十個騎手立刻靠攏過來,他們策馬朝著精銳戰士奔去,準備指揮精銳戰士嚴守陣地。
阿普保忠托緊了備官,把他往肩膀上顛了顛,擔心他滑落。
南海城下開始了混亂的撤退與整編。
「告訴共和國的城鎮,」章白羽說:「讓他們派人來吧。」
唐軍面對的陣線本來被填滿了,此時突然空出了一個大大的縫隙,所有的唐軍老兵都知道該做什麼:他們不顧死傷地殺入縫隙,前後左右皆是敵人柔嫩的腹肉,鮮血與殘肢飛向了天空,唐軍老兵沐浴著鮮血,沐浴著勝利那鐵腥的血臭。
章白羽踏在烏蘇拉人的血泊之中,如同農夫走在收割后的麥田裡,農夫手持著鐮刀,而章白羽手持著唐劍,遍地倒伏的,一邊是莊稼,而另一邊是叛軍的屍體。
在戰場上,這碎骨之聲,就是一群精銳的烏蘇拉戰士掉頭逃跑的驚呼聲。
叛軍首領不得不做出了一個無奈的決定:派出精銳的戰士迎擊唐軍援軍,剩下的士兵監視住南海城。
叛軍首領的馬被乾淨利落地劈死了,三個唐軍手持光亮的雙手長劍齊齊地劈中了戰馬,其中一個唐軍士兵斬斷了馬頭,另外一個劈斷了馬腿。
在外圍,接近八百精壯的烏蘇拉叛軍分成了兩批。
許多叛軍士兵忍不住扭頭看著南海城,滿眼憂慮:畢竟腹背受敵,傻子都看得出來有多麼危險。
叛軍首領以為自己眼花。
叛軍首領感覺到了冰涼和灼熱兩種感覺在胸膛彙集,殘餘的目光中,他空空的脖頸冒出了血柱。
騎兵明白了章白羽的意思:「是!」
叛軍首領最後一次發出了號令,命令平民大隊添進防線之中。
南海城。
馬蹄轟鳴。
唐軍的動作讓叛軍首領驚得眼睛猛睜,幾乎要把腦殼頂飛:唐軍士兵衝鋒的時候,竟然隊列不和_圖_書亂。
精銳大隊的烏蘇拉戰士人人都在大聲嘲笑著唐軍士兵,他們看不起唐軍士兵的武器裝備,唾棄著唐軍士兵幾個月前不宣而戰,讓他們沒有做好準備才會失敗。這些精銳戰士走得時快時慢,長矛歪歪斜斜地搭在肩膀上面:前面的士兵走得快一些,就引得後面的士兵快步跟上,前面的士兵走得慢一些,後面士兵的武器就會戳中前人的屁股。精銳戰士們在各自城鎮都是了不起的英雄,到了戰場上,他們自然不會露怯。各個精銳戰士都在奮勇爭先,戰士們如同魚群一樣,前後不一地奔向了唐軍。
烏蘇拉戰士也開始反擊,但是失去了統一的指揮,每個烏蘇拉士兵都在各自為戰:他們承受攻擊的時候,彷彿山從空中落下;他們攻擊對方的時候,如同用蘆葦劃撥怒潮。
「媽的——賊人是泥……泥巴做的么——」
備官嘆息了一聲,死了。
縱然亂軍四面合圍,也無法將它挪開分毫。
叛軍首領的坐騎比他還早受到驚嚇,這匹聰明的畜生前肢僵硬了一下,逼得叛軍首領囫圇調轉了一個馬身,才停下來。
如此懸殊的士兵對比,讓叛軍首領判斷他可以取得勝利。
「楚郎!」阿普保忠伏下身,在備官的耳邊喊道:「校尉破賊了!」
叛軍首領率領著騎手們奔入了壕溝,又輕快地越上了平地,朝著精銳大隊彙集而去。
秋天的原野。
南海城是好樣的!
反觀叛軍隊列這邊,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協同可言。
叛軍首領很想破口大罵,軍隊首領竟然不敢親自衝鋒,算不上戰士!
備官的鼻子沒有了,一道巨大的傷口橫穿了他的臉頰,撕裂了鼻子和左耳,備官的身上還有幾處致命的傷口。
但是這是個假象。
備官血痰堵塞的喉中發出了破痰的喉聲,過了好一會,備官才含混不清地說道:「綠——眼——兒騙我。」
隨後,一隊唐軍士兵靈活地像是魚,淹沒了他的小小馬隊。
那些叛軍的輕步兵被嚇傻了,紛紛丟下弓箭和標槍逃走,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邊倒的戰鬥。無數的烏蘇拉人朝著南海城逃去,那道淺淺的凹壕成了許多人的傷心處:在平時可以從容越過的地形,到了心膽俱裂的時候,竟然如同壁壘一樣不可逾越。
唐軍戰士看起來瘦削,但衝起來凶得像野豬。
以這樣的陣線迎擊唐軍,恐怕下場不會好。
不久后,一名氣喘吁吁的唐騎兵如www•hetubook•com.com
箭一般抵達了章白羽的眼前。
章白羽看了看海邊的方向。
隨著平民大隊的抵達,叛軍的陣線終於穩定了下來。
第一批有三百人,鎧甲精良、兵士善戰,這些人由兩位城主率領,迎著唐軍出發了;第二批有四百人,其中大部分是用長矛武裝起來的烏蘇拉農民以及土人戰士;精銳戰士的兩側,分佈著大批的弓箭手和土人標槍手,這些人要負責在戰鬥的時候擾亂唐軍的陣型。
章白羽看了一眼南海城,唐旗依舊在破損的城牆上頑固地飄揚著。
阿普穿過了歡騰的人群,擠上了人群密集的城牆,他怒罵著撞開了觀戰的守衛者。
這個時候的唐軍士兵,再也沒有了剛才的那種閑散了。所有的唐軍士兵都如同鐵釘一樣,牢牢地釘死在木頭上。士兵們不再有任何個人的活動,步伐變得越來越整齊,所有人的呼吸都保持了一致。幾個郎官呼喊了「臨敵」的命令,佩刀的唐軍士兵立刻舉起了盾牌,持矛的戰士立刻將武器筆直地指向天空,由前隊到后隊,唐軍士兵人人經歷了一次短暫的停滯,隨後便更加協同地前進著。這短暫的停滯之中,唐軍士兵變得像是一個人的模板一樣,他們的視線都不再移動,全部牢牢地盯准前方。
「死就死了么,」阿普保忠說:「還要麻煩老子送你去埃辛城。」
很快,南海城受到的壓力明顯減少了,烏蘇拉人朝著遠離城牆的地方移動而去。
所有的騎兵都對城上的英雄舉刀致意。
唐軍士兵和叛軍的精銳大隊越來越近了。
在遍地倒伏的傷兵、死者中,阿普找到了備官。
在遠處,叛軍首領瞥見了唐軍的首領,那個青年唐人端坐在戰馬上,平靜地注視著戰場的中心。
逃亡者越來越多,很快就匯成雪崩之勢。
但不久之後,叛軍就探明了唐軍的人數——不足六百人。
烏蘇拉人偏好使用大隊,但是各個城鎮的叛軍士兵從來不服從指揮,為了應對唐軍的進攻,叛軍首領不得不下令讓烏蘇拉士兵按照城鎮小隊列陣。
這匹烏蘇拉駿馬還不熟悉戰場,章白羽擔心它受驚。好在馬性溫和,與章白羽又頗通心意,踩在濕滑發膩的地面時,馬匹也沒有出現驚動。
叛軍首領看見的最後一個景象,就是十多個唐戰士對著天空揚起了明晃晃的長劍。
唐軍再也難進分毫,攻擊的速度也變得越來越緩慢,唐軍士兵的死傷終於開始出現,看和_圖_書上去,雙方好像會長久地陷入僵局。
熱流貫穿了章白羽的胸膛,他禁不住眼內發酸。
虞官立刻揚起了一面唐旗幟。
看起來擊潰唐軍援軍有些困難,但佔據著人數上的優勢,與唐軍僵持起來,使他們退走還是有很大機會的。
圍城開始之後,叛軍一直在向南海城增兵,如今盤踞在南海城下的烏蘇拉叛軍已經超過了九百人,土人的雇傭軍則超過了五百人。
南海城明顯發現了援軍,城內的號角、鼓點一時爭鳴。
隨著一聲短促的號令,死氣沉沉的唐軍士兵突然齊齊地爆發出了連續三聲吶喊:「殺賊!」「殺賊!」「殺賊!」
阿普保忠急急忙忙地衝進了長屋。
唐軍的到來讓叛軍慌亂了一陣。
叛軍的精銳大隊感受著雷霆一樣的壓制:指向天空的白刃、盾擊的轟鳴、叢叢戳來的矛尖、唐人整齊劃一的喊聲、身邊人的殘肢和飛濺的血液。
叛軍的后隊與前隊距離並不遠,中間有一道平緩的凹壕,坡很緩,腳力再弱的馬,也能輕鬆地上下。
草木開始變得稀疏,曾被繁茂草蔓遮住的地面露出了褐色的石頭和黃土,乾枯的草灘顯露出了衰頹,最後一批蚊蟲還在泥漿上面嗡嗡作響。
「校尉!」騎兵稟報:「騎兵隊正抄擊城下叛軍,安息人正在登陸。大批烏蘇拉人投降,如何處置?」
渾濁的淚水,滑下了阿普保忠鬍子拉碴的面頰。
備官說。
他們逃了。
章白羽解散了唐軍的隊列,唐軍士兵四散開來,在平原上兜殺起了叛軍。
每一根骨頭,終究會在狼牙下碎裂,等到咔嚓一聲響起了碎骨聲后,僵持就結束了。
可即便如此,唐軍那水銀一樣傾瀉開來的架勢,還是讓叛軍首領忍不住心中發涼,為什麼明明是一群裝備一般的步兵,卻讓人感覺像是一個騎士團對準自己沖了過來。
對援軍進攻,對南海城防禦,這種危險的命令,放在平時,一定會被人罵成瘋子,但是現在的情況不一樣。南海城已經士氣喪盡,只能憑藉城牆艱難防禦,他們或許能夠守在城內,但要說他們能夠出城作戰,那就是痴人說夢了。通過城牆上的觀察,南海城內能夠登城防禦的軍民不足三百人,其中還有大批女人。為了防禦南海城,叛軍首領留下的六百人綽綽有餘了。
唐軍之中,一個弓手每走開幾步,就會射出一枝箭。
這是什麼戰法?
在壕溝底部,唐軍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備官的胳膊輕輕m.hetubook.com•com地垂落了下來。
落地之後,叛軍首領丟掉了手中礙事的長矛,快速地抽出了佩劍,他用小盾勉強擋住了一個唐軍士兵的刀劈,很快站了起來。
唐軍是死神。
這種數百人同時爆發的喊聲,震得人頭暈,就連叛軍隊列,也被這幾聲唐語噎住,好一會都沒有人出聲。
許多叛軍士兵疑惑地打量起了唐軍戰士,那幾聲嚇人的喊叫聲,肯定是什麼命令。
與唐軍隊列的安靜比起來,叛軍隊列聲勢驚人:六七個城鎮的號角吹動著,叛軍首領的傳令官不得不聲嘶力竭地喝止,才能讓那些亢奮的城鎮號角手停下來。漫天的旗幟各自飛揚,這些灑了聖水的戰旗曾經給各個城鎮帶來了好運,叛軍們相信,這些旗幟今天依然能夠帶來勝利,就如同過去無數次擊潰雇傭軍大隊時那樣。
當他射出第七枝箭的時候,終於開口對身邊的虞官說了一句什麼話。
「好——」
沒有讓叛軍士兵疑惑多久,唐軍士兵開始進攻了。
叛軍首領率領騎兵越上平地,繞到精銳大隊的左翼,當他準備觀看唐軍的隊列時,卻發現唐軍已經衝到了眼前。
「接敵!」
南海城下,士氣低落、混亂不堪的一部分叛軍被留了下來。
叛軍首領竭盡全力才能維持平民大隊的秩序。精銳大隊的每一次沒由來的呼喊,都會引起平民大隊的興奮,他們會突然向前跑上幾步,然後左右顧盼,發現太靠前了就掉頭往回跑,掉了隊了農夫如同沒頭蒼蠅四處亂竄,隨意地加入一個隊列之中,即便引起更大的混亂也不管不顧。為了壓陣,叛軍首領不得不擠出了幾個騎兵分列在大隊的四周指揮,即便如此,平民大隊還是走走停停,險些裂成幾股。
叛軍首領也很快就發現了問題,烏蘇拉叛軍士兵進攻南海城的時候,還能齊心協力,但是遇到臨時整編的時候,就顯得不受控制了:軍官們指定的防禦陣地上,叛軍的陣線凌亂不堪,有些地方擠滿了士兵,有些地方卻稀稀拉拉的。各個城鎮的旗幟和號角,更是讓本來就混亂的陣型更加零碎。
唐軍戰士是安靜而高效的屠人,聚集在一起的叛軍士兵頃刻之間就被屠戮殆盡,當唐軍士兵略整隊形,越上了緩坡的時候,只看見烏蘇拉人倉皇地朝著所有遠離唐軍的方向逃亡著。
幾十步之後,當唐軍陣線出現略微的彎曲后,首領才生出了一種古怪的慶幸感:唐軍士兵終究不是惡魔召喚出來的士兵,總歸還算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