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或者河中心的唐兵們被震驚了,他們仔細地觀察過河岸,完全沒有發現敵人的蹤影,但是這成群的騎兵好像是地下蹦出來的一樣,一眨眼就到了眼前。
夜幕之中,經常會傳來東西落水的聲音,許多唐兵終究按捺不住對水的渴望,他們從船舷伸出幾條破布,拴著幾隻桶,想從海水裡面撈起淡水來。
章白羽突然發覺自己在回憶春申的舊事,不由得感到好笑起來。
不久后,章白羽看見身邊所有的唐兵都在往河水中跳躍。
賭局是安息水兵挑起來的,他們在下注哪一個唐兵會先渴死,唐兵們知道后,立刻投桃報李,設下了賭局猜哪個安息人會先渴死。唐兵們猜測一個暈死在船艙里的安息水兵命不久矣,便想要來問問校尉的意見,畢竟校尉對安息人的了解更加深入,估計能看清楚安息人是真死還是裝死。
幾個唐兵憂慮地對視了一眼,莫非校尉給自己檢查出了什麼疑難雜症,為何今天態度如此反常?
抵達大陸之後補充的海水,只過了六天就用得差不多了,那之後的十幾天里,艦隊依然沒有辦法靠岸。
這是安息騎手們慣用的環跑衝擊?沒有必要啊,他們突如其來地衝鋒,根本不需要環繞敵軍提高馬速的,更何況河岸邊這麼狹窄,他們也跑不起來。
這個說法讓章白羽兄弟兩人非常嚮往。
這不是一個兩個騎兵,這是成群結隊的騎兵。
安息婆子退了兄弟兩人的錢,把兩個人丟出了門外。兩兄弟回家免不了挨了一頓毒打,那之後,章白逸非常惱火,說安息人都是騙子,舞|女之類的傳言都是假的。章白羽沒什麼太多的想法,他反倒對觀賞一次真正的安息女郎的刀舞產生了嚮往之情。
與缺水比起來,食物的耗盡反倒沒有什麼人關心,不吃東西還可以多撐幾天,不喝水的話很快就會死掉。
之後的航行,除了乾渴難耐,卻也沒有任何差池了。
這一下,不管心中有沒有打算喝海水的唐兵,一時之間人人膽寒,他們看向海面的目光也變得恐懼起來。
章白羽涉水衝上了岸,他抄起了佩劍,赤腳奔走,呼喊著讓周圍的唐兵靠近。
在震耳欲聾的馬蹄聲稍微停息下來后。
低頭看了看章白羽,那個人把手抬到了頭盔上。
這一陣風不光讓安息人鬆了一口氣,也讓唐軍感到了希望,他們從安息人那裡聽到了消息,在下一個河口附近,他們就能登陸補水。
遠處的海水已經變了顏色,那是沖入海中的河水造成的。
「如果不是安息人內訌,和-圖-書我們也不會這麼狼狽。」王仲有些懊惱。
可是看著清亮的海水在桶中搖曳,一個唐兵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捧了水倒進嘴裏。接著,他被苦澀的海水搶住了,忍不住噴了滿地的水,他非但沒有停下來,反倒把頭伸進了水桶中,吸啜個不停。這種景象,就連周圍的唐軍士兵看見了也忍不住喉嚨響動。夾雜著恐懼和渴望,唐兵們都看著這個灌了海水的唐兵。
數完了之後,章白羽感到眼前發黑,他踉蹌地走進了水中,讓水漫過小腿,他在水中脫了靴子。
「那需要十多天的時間,」愛德華說:「我們沒有十多天的時間。」
在河水的鳴濺聲中,章白羽分辨出了馬蹄聲那獨特的聲響。
所幸這個時候,其他幾艘船的虞官乘著安息人的小船抵達了,他們將圍聚的士兵驅散一空,將喝了海水的唐兵單獨留下了。
「這裏河口寬闊,我猜你會在這裏泊船。我等了你兩天了,章校尉。」
「我們安息的河水,」列加斯笑著說:「還算清甜么?」
他的腦袋很亂,每次數到六十多的時候,就忘記血管跳了多少次,又只能重頭去數。
「我都能逃出來,大哥這樣的人物,也該活著吧。」章白羽知道父親死了,但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哥哥的屍體,章郎官去世后,章白羽對於血緣之親的渴求,變得越來越熾烈了。「章家、阿母家,難道只有我和舅舅還活著了嗎?」
幾桶魚經過半天的處理后,可以得到半桶腥臭難聞的魚腔水,這種東西聞起來惹人厭惡,但是總比海水要強。此外,安息水手還有許多大魚的皮,他們反覆地蒸干海水,讓海水凝在魚皮上,艦隊就這樣一點一滴的收集著海中的淡水。這種收集非常緩慢,得到的水雖然喝了不致命,但卻不能多喝,據說有些安息水手貪喝這種水,上岸后不久就死於怪病,誰也查不出原因來。
豎琴手船長本人的情緒非常低落,包括他手下那些聽聞了古伽尼軍團故事的安息水兵,這時也不免士氣大跌。
唐兵們親眼見到了一個袍澤的死亡,終於對安息水手的勸告信服無比。
章白羽的嘴唇已經乾枯起皮,他忍不住一次次地舔舐嘴唇,安息水手告訴他,這麼做會越來越口渴,最後產生幻覺,覺得船周圍都是清涼好喝的淡水,然後跳進海里死掉。
河口到了!
「這倒沒聽說過。」章白羽找了個背陰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章白羽:「五十四、五十五——五十——?五十——你們幾個!自己找地方hetubook.com.com獃著去,別跟我說話。」
章白羽聽說,每一個安息人都用香辛料熏制衣料,即便是乞丐,也能分辨出六七種香片;每一個安息城鎮都有堅固而寬敞的石頭澡堂,市民會聚集其中,如同唐人傍晚時的納涼;章白羽聽說,每個安息城鎮的夜晚都是燈火通明,油膏會徹夜燃燒,舞|女們會在絲綢和棉花鋪成的軟榻上跳舞,她們會露出肚皮,手持雙刀,舞姿奇美,兼顧陰柔與陽剛。
許多士兵解開了鎧甲,把頭盔、佩劍丟在了河岸上,赤身露體地跳進了水中。安息水兵們在一邊提醒,讓唐人不要喝撐死了,但是他們勸著勸著,也忍不住和唐人一樣,一頭跳進了水中,再也不管那些水手經驗了。
「是啊,要是我船上有一群烏蘇拉慮水人,再有一整套器材就好了。」愛德華的眼窩裡面布滿了眼屎,但卻依然忍不住跟章白羽說起閑話來:「你可以捏著你的手腕,數一數你的血管跳動次數。你心中默念一百下,再記下血管跳了多少次。等你上了岸,喝飽了水,立刻再數一次,你會嚇一跳的:它會快得嚇死人。」
這個時候,不論是唐軍士兵還是安息水兵,全部毫無防備地滯留在河岸上:武器離身、毫無隊形、虛弱無比。
安息騎手們簇擁著一個身穿全副鐵甲的將軍抵達了章白羽的面前。
船隻航行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在岸邊尾隨前進的安息軍隊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後,到夜幕降臨的時候,只有眼力最好的安息人還能看清那些若有若無的旗幟。
「如果安息人追來呢?」王仲小聲地詢問章白羽。
香料諸島、南部大陸的貿易全部會途徑安息海岸停靠。安息人端坐在貿易的中點,兩邊賺取著大筆的貿易收入:西部諸國的玻璃器皿、武器、工具會源源不斷地運抵安息,再經由此處運往更東方的國度,東方的香料、奴隸、駿馬、糧食、染料也會在這裏卸貨,經由安息人的手運抵布爾薩等地,在那裡,共和國會接手貿易,再將那些價值不斷升高的貨物運送到西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幾個腦袋昏沉的唐兵路過章白羽的面前,不禁好奇地問道:「校尉難道學過醫?竟然給自己號脈!我聽說,最高明的醫生也不會給自己號脈的——」
愛德華仔細地回憶著這周圍的海岸,他怎麼也弄不清楚究竟到了什麼地方。一來是因為他離開北部大陸已經很久了,只記得一些明顯的海岸地標,二來是登陸的地方是一個安息新城鎮,愛德華不知道它過去和_圖_書叫什麼,走得太倉促了,沒有仔細打聽。
章白羽卻猛然站了起來。
章白羽雙手持劍,躲開一匹又一匹高大的安息駿馬。
「如果不是安息人內訌,」章白羽對王仲說:「我們在南方就遇不到艦隊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乘上了安息人的船,他們的恩仇就是咱們的恩仇,現在我們都是自己人,不要再把唐軍和水兵當成兩家人了。」
其實這幾個唐兵走過來是準備邀請校尉參加賭局的。
下午的時候,起風了,順風。
第二天,當他們抵達甲板的時候,所見讓他們驚恐不已——飲下了海水的唐兵還活著,但卻一點沒有人形了,他依然在撒尿,但他卻更加口渴。
章白羽記得十二三歲的時候,他們偷了父親的錢,趁夜溜到春申的東市上。在那裡他們花錢讓一個安息女郎為他們跳舞。兄弟兩人等了很久,才出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安息婆子,那個婆子跳了一會就咔嚓扭了腰,只能坐在地上喘氣。
太慢了!
婆子對章白羽兄弟兩人嘆息著說道:「你們晚來了三十年。」
看起來,這些年裡不光唐土殘破不堪,就連安息人也不太好過。
莫非早有一支安息騎兵等候在這裏么?
唐兵之中傳出了一片哀鳴,又看見那個喝了海水的唐兵並未當場就死,更多的唐兵開始騷動起來。
在口渴人的耳朵裏面,海水鳴濺的聲音比什麼都誘人。不論安息水兵怎麼勸阻,總有唐兵會去嘗試一下,即便是郎官前來彈壓也阻止不住。很快就有唐兵舀起了成桶的水,安息水兵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幾個膽大的唐兵心中還有最後的疑惑:畢竟校尉也說過,這種水是喝不得的。
「不管怎麼樣。」愛德華告訴章白羽:「我們三天之內要得到水,不然的話艦隊就完了。」
這個念頭讓所有的人振奮不已。
很奇怪,這些騎兵沒有攻擊,他們的武器都是對準天空的。
愛德華終於從一個燈塔的遺骸判斷出來他們的位置,他們距離下一個城鎮只有一百多里不到了。如果天氣晴朗,風勢又不減弱,明天的時候就能看見那裡。在抵達城鎮之前,愛德華水手知道有一處河口,河口周圍有許多的安息漁民居住,如果在河口外停泊下錨,整個艦隊就能得救了。
章白羽也跳上了一條小船,他和士兵們一起滑動著木漿,朝著海岸劃去。
章白羽學會騎馬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即便這樣,章白羽上馬之後就兩腿發顫,忍不住兩手捉鞍,他的父親看到了也沒多說什麼。章白逸就不一樣了,章白和-圖-書羽記得哥哥半個月的時候就要在馬背上端平長矛,稍有搖晃,家裡的老唐兵就要打罵的。除此之外,章白羽結交異族人、看異族書籍的唐文譯本,他爹從來不管,章白逸卻只能日夜誦讀唐經典,要是敢看那些講述西部世界的書,他爹就會嚴懲。
「追來也不要緊了。」章白羽說:「他們的馬匹不多,沒辦法一人一騎。能夠沿著海岸追過來的安息兵,會越來越少。就算他們能夠回頭召喚主力,等到安息大軍趕到,我們早就走了。」
接著,章白羽周圍的馬匹左右散開了。
章白羽立刻大喊起來,但是他的聲音被士兵們的歡騰淹沒了。
安息商人曾經對章白羽吹噓:世界上所有的人,舌頭都比肚皮靈活,唯有安息的舞|女,肚皮比舌頭靈活一千倍。
「校尉,回了布爾薩之後,他們是要向布爾薩王效命的。」
「你去跟岸邊的孤兒軍說吧,」章白羽扭頭看著遠處影影綽綽的士兵。追到今天,沿岸尾隨的安息士兵已經很少,不過六七十人,可艦隊一旦停留下來,他們就會派出快馬返回報信。艦隊在補充淡水的時候,立刻就會遭到進攻。「我們不能先航行到海線下面,等安息人不知道我們的去向後,再出其不意地找一個河口補給么?」
「我聽說在烏蘇拉,」章白羽說:「水手可以從海水裡面弄出好水來。他們肯定知道什麼辦法。」
「這是什麼道理?」章白羽雖然感到奇怪,還是把手指按在了手腕上,開始記起數來。
能喝的水!
章白羽乾脆閉了嘴,滿目憂慮地看著遠方的荒涼海岸。
「我認識一個人,曾經是沙阿沙的醫生。他說人缺水,血液就會變得粘稠,你知道,安息醫生的經典是《體液平衡》這本書,不光在安息,在烏蘇拉和萊赫,放血醫生們也把這本書當成寶貝。血液越粘稠,血管跳得越慢,就是這個道理。」
父親從小對章白羽就很嚴苛,但比起哥哥來,章白羽實際上算是逍遙一些的。
在眾人都在暢飲清水的時候,章白羽最後一次按住了手腕,他以極大了忍耐力數清楚了血管的跳動次數。
章白羽小時候聽說過安息南部海岸的富庶。
沿岸總有安息軍隊的旌旗出沒,那支孤兒軍窮追不捨。只要艦隊一靠岸,這支孤兒軍就會洶洶來攻。章白羽不由得有些慶幸,這支孤兒軍的人數看上去超過了三千人,如果在夜幕下與他們開戰,唐軍就算擊潰他們,也終究免不了傷亡慘重,最後還是會逃回船上。
此時,陸地上的追兵已經看不見了。
這和-圖-書話聽著古怪,但唐兵看了看那個瀕死的傢伙,卻也找不到更好的說法了。
鐵甲人揭開了頭盔,聲音從頭盔下傳來:「我接到消息就趕來了,部下說,一群叛軍和唐人在洗劫我的防區。」
第二天傍晚,艦隊歡騰起來。
清涼的感覺讓章白羽感到幸福,就好像每一寸皮膚都在吞噬著清水一樣,他彎下腰,喝了一捧水,冰涼甘甜的水幾乎讓舌頭麻木,接著,水通過喉嚨灌入了胃裡,即便喝烈酒的時候,感覺也沒有這般清晰。
有幾艘船上,安息人正在船舷邊布置長吊鉤,他們開始捕捉海魚。
這之後,安息水兵的調度明顯順遂起來,他們張開來的魚皮、處理的魚腔水,唐軍士兵再也沒有任何質疑和抱怨,安息水兵讓他們幹什麼,他們就幹什麼。
水!水!水!
接著,兩個郎官走到了唐兵的中間,他們把水桶端起來,丟進了海里。
十多隻錨鎖鏈被拋入了大海,同一時間,綁在大船兩側的小船被解開了繩索,丟進了海水中。
夜幕之中,船艙中的唐兵很快就沒了聲音,他們都在側耳傾聽著。
章白羽很想用幾句俗語形容一下現在的處境,但想來想去,到嘴巴邊上的話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既然已經上了賊船」這類的,反正怎麼都圓不回來。
安息水兵們早就經歷過了這種事情,這個時候反倒看得開一些。許多經驗都是人命換來的,如果沒有生離死別的教訓,道理說得再多也是沒有人聽的。
但是太晚了,安息騎兵淹沒了章校尉。
臨近中午的時候,這個唐兵死了。
許多唐軍士兵早就得到了警告,不要沾一點點海水,但是在極度口渴的情況下,唐軍士兵們還是眯瞪著眼睛,看著亮藍色的海水發愣。
就在唐軍一片歡騰的時候。
在陸地上,這些安息水兵絕不是唐軍的對手,但是在海上,還是聽他們的安排吧。
海水是毒水,水手們反覆這麼說著。
到了後來,章白逸能夠在春申少年之中一呼百應,章白羽一點都不奇怪。他的父親早就把兩兄弟領上了不同的道路,父親要把哥哥培養成為純粹乾淨的傳統唐人,而對他,可能只有「好好活著」這種期待吧。
「那也是回了布爾薩之後的事情啊。」
接著,章白羽看見成群的安息騎兵湧出了樹林,沿著河岸快速地襲來。
好消息接二連三的傳來。
唐軍口渴難耐。
安息水兵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海水把他榨乾了。」
水兵們很開心,他們長滿了帆,敲響了全速前進的銅鐘號,隨後便躲進了船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