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以神之名
第三十八章 不光彩的與光榮的

執戟長王仲不太相信安息人的判斷,之前有好幾次安息水兵都說到了北方大陸了,結果士兵們將物資運下船來沒多久,前去探查水情的快船又返回岸邊,報告說抵達的地方是個島。
鎮長也不知道聽出來沒有,他自顧自地將眼前的食物各自品嘗了一點,然後就歪在毯子上,靜靜地看著豎琴船長彈奏,過了一會,當章白羽也跪坐在毯子上后,鎮長才揚起了手,邀請兩個客人享用。
「好吧。」船長繞夠了圈子:「我會付給你城鎮一筆錢,讓你們的商人出來吧,我會開一份貨單的。」
「沒有折扣。」鎮長說:「但那樣的話,我會警告我的居民,讓他們不要接受你們的雇傭。跟著海盜或許能搶到錢,但是八成會被海軍逮住絞死在碼頭上。至於貨物么,你們是不能進城去買了。但是生意就是生意,城內的商人會找你們收一筆傭金,然後幫你們把物資採購充足。我的居民很有信用,他們拿了錢一定會幫你們把事情辦妥。」
「看看船長怎麼說吧。」
「很多。」鎮長坦誠道:「海邊比較危險,對我們如此,對海盜也如此,所以我們不會為難彼此。我們會跟他們做生意,他們也希望在岸邊有個落腳點。我們生意上的往來並不少。」
「我是誰?」鎮長冷笑著,他挽起了胳膊,露出了胳膊上的大片傷口,那傷口看上去頗為恐怖,是整塊皮膚被揭掉后留下的創痕。「我是古伽尼軍團的小小一兵!我曾經為『海上沙伊』作戰!我手臂上的紋身,就是沙伊閣下親自為我選的!」
豎琴手船長撥弄了一下琴弦:「是海盜的話,購買貨物有折扣么?」
幾個執戟郎蹲下來圍在校尉身邊,又是揉胸口、又是打背心,舞了半日,校尉才覺得稍微鬆了一些。
「你們逃不掉的!」鎮長說:「附近就有一支駐軍,都是些父母死於海盜的孤兒士兵,他們恨你們入骨。」
「王郎,」章白羽說道:「這次還要派船探明海岸么?」
安息兵見狀也停止了呼喊,靠近了過來,他們以為這是唐人登上大陸后的儀式,不然不會這般莊重。
章白羽的小腿已經繃緊了,手也按在了劍上,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一瞬間殺死這個喋喋不休的鎮長。
「繩索、清水、食物、水手、嚮導。」船長開口說道:「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哦?」豎琴手船長咧嘴笑了:「你說得這麼好,是不是準備把它們送給我們?」
海潮的力量頗大,拍打在岸邊的礁石上會濺起很廣的水花,在冰冷陰濕的天氣里,許多士兵忍不住抬頭看著天空,還以為下雨了。
「這些都好辦。」鎮長說:「本地的船鎖、粗細纜繩是沿海一流的;和-圖-書本地的清水比雪山上的泉水還要乾淨;本地的食物儲備充足;本地的水手技藝精良,對僱主忠心耿耿;本地的嚮導就算瞎了,聞一聞風的味道,也能搞清楚他在哪片海岸。你們要的東西,我都有。」
王仲則按著劍,默默地看著周圍地貌。
「那也無妨。」鎮長說:「安息的商人如果要過境,每艘船上都會有一兩個陪船員,讓他們來見我也算數。就算這些陪船員死了,也不要緊。你們只要進出過安息人的海港,都會在船艄留下一個城鎮的徽圖,那種符號我恰好也認識。讓我去看看你們的船頭,你們是不是商人一目了然。」
章白羽抬著頭看著。
王仲的身邊,一個執戟郎已經掏出了行軍的手札和耐水的鵝管筆,準備記錄下校尉即將說出的每一個字。
白天漸短,海水已經開始變得冰冷。
「因為你們背叛了我們!」古伽尼軍團的老兵大聲地痛斥著:「海上沙伊告訴我們,不論遇到什麼事情,艦隊一定會回來接走我們。我們信了!洛泰爾把沙伊的腦袋插在長槍上給我們看,我們認出來了,但我們依然沒有投降,因為我們相信,你們會遵從沙伊的命令,把我們接走。整整四年的時間,我們看著海邊,要把海望穿!你們沒來,你們一艘船也沒有來!古伽尼軍團吃完了糧食就吃老鼠,吃完了老鼠就吃皮革,最後什麼都吃完了,我們就吃人肉!我們打了四年,最後還是像狗一樣被拴在繩子上拖到了城外!安息將軍知道殺掉我們也不會讓我們眼皮眨一下,所以他派人用匕首一個個把我們的軍團紋身割掉!很多人因為這個死了,流得膿能填滿一口井!但是剩下的士兵還是認為,艦隊肯定是覆滅了,不然不會拋棄我們。」
如今,海面已經空了,艦隊的余脈正在倉皇地逃亡。
看著愛德華的背影逐漸離開了火光範圍,最後徹底的被夜幕吞噬,古伽尼的老兵也喃喃自語著:「破浪而前,海軍萬歲。」
在他的身邊,唐兵和安息水兵亂中有序地將一艘艘小船拉上岸來。
月亮越來越高,夜越來越深。
「我告訴你!」鎮長說道:「安息將軍沒讓我們死,相反,他很欽佩我們。他把我們的家人歸攏在一起,讓我們接管了一座海軍留下的城鎮。每一年,安息將軍都會派人告訴我們,你們這幫叛徒在列島上過得多麼自在!海上沙伊活著的時候,你們就投奔他,假裝追隨他。沙伊死了,你們就躲得遠遠的,假裝不記得他。你們重新當了海盜,用沙伊教給你們的戰術為非作歹,在沙伊保護過的海岸上四處劫掠!沙伊要是活著,他一定會命令古伽尼軍團再次集結,然後帶著我m.hetubook.com.com們把你們燒成灰,撒進海里去!」
四個轎夫放下了轎輦,從轎子下掏出了一隻長木箱,從長木箱中,僕人捧出了坐毯、酒壺、果籃、肉盤、糖罐。
「是啊是啊,我的城鎮歡迎商人,我的城鎮接納海盜,但是我的城鎮卻絕對不會接納一種人。」鎮長說道:「遇到了這種人,我的城鎮不論男女老幼,都會武裝起來,追到海邊也要跟他們搏鬥;我城鎮最好的騎手會騎上最好的馬,去尋找附近駐紮的大軍,邀請他們來進攻這些人;我城鎮的商人不會和這些人做生意,如果他們中有人敢去,那麼這個商人會被同行撕碎了喂狗。」
鎮長厭惡地抽回了手。
「你們來到我的海岸,是準備做什麼呢?」鎮長詢問道。
安息的月亮。
他把手按在了自己的頭上。
愛德華轉身朝著海岸走去,夜幕之中,豎琴手船長臉上的悲傷難以看清。
「那您為何對我們——」
唐軍還要漂泊多久呢?唐土會接納我們這支「唐軍」嗎?
豎琴船長樂呵呵地一屁股坐下了,並且彈起了一首《糧倉中的老鼠》助興,據說倉中老鼠這首歌的故事,還是取自唐人的古代詩歌。
鎮長老淚縱橫。
終於抵達安息海岸了!
可是看了一會兒,王仲也開始相信了。
章白羽看了看船長,船長點了點頭表示這些食物沒問題。
章白羽皺著眉頭說道:「那支孤兒軍沒上過戰場,他們是打不過唐軍的。」
鎮長抓住了葡萄盤,劈頭蓋臉地丟向了愛德華船長。
「這麼麻煩。」豎琴手似笑非笑地說道:「那我們是商人好了。」
見到有使者返回,值夜的郎隊立刻匯聚起來,在郎官們的帶領下戒備著,安息水兵們也從篝火邊紛紛站立起來,有些人玩著匕首、有些人在吹著肉叉上的烤魚、還有人目光陰鬱地看著安息的官員——當初就是這些官員背叛了艦隊成員,與北方來的大軍一道驅逐了水兵。
執戟郎默默地將剛剛掏出來的手札和鵝管筆收進了懷中;
這句話曾經被無數的水手、水兵、古伽尼士兵呼喊過,它象徵著海上的安寧和秩序、它象徵著安息人在海上的雄心、它象徵著曾經光榮的沙伊艦隊。
安息水兵也混雜在唐兵周圍,快速地收拾起了小船,他們要儘快地登上大船。
聽著身後無比狂熱而仇恨的安息部隊的吶喊。
老兵的周圍,奴僕們已經被剛才一觸即發的衝突嚇壞了,他們匍匐在地上不敢動彈,唐軍走了之後,他們才敢站起來。
入夜。
只見校尉肩膀抖動了一下,哇地一聲吐了。
鎮長背對著無窮無盡的光點,大為快意,如同復讎得逞的天神。
「這樣很好。」鎮長坐直了m.hetubook.com.com身體,拍了拍軟踏踏的肚皮:「那麼我們來說另外一件事情,你們究竟是過境的商人呢,還是別的什麼人?比如海盜?」
「商人?」鎮長哼了一聲:「每年南部海岸的商人出海,都是有邊境沙伊的通關函文的。請拿來我看看吧。」
「你還小。」安息人拍了拍青年唐兵的肩膀:「等你娶了個不愛你的老婆,就知道她有多乾燥了。」
眾人皆在等待。
「我知道他們打不贏唐軍。」愛德華說:「但是他們會拚死來攻,唐軍會損失很多。」
幾個涉著齊腰深的海水走上岸的唐兵忍不住打了一陣哆嗦。
離開南部大陸的時候,覆滅的叛軍城鎮被唐軍如同梳子一樣地篩了一遍,章白羽返程的時候,攜帶著數十個城鎮十多年積累的財富。
細雲如紗,絲絲纏繞著月亮,耳邊時有安息笛聲傳來,這讓章白羽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思鄉之情。雖然這周圍的環境完全不似春申的月夜,但卻總有共通之處。唐土現在是什麼樣了呢?章白羽斷斷續續地聽說了唐人正在起來的消息,這些消息如同撩撥人心的笛聲,讓章白羽忍不住地想要率軍北上。他想參加到拯救唐人的偉大戰役中去。可是天不遂人願啊,章白羽越積極地準備返回唐土,在異域的羈絆卻越來越多。到了現在,章白羽發現,單純地想一想返回唐土都顯得幼稚而浮躁。
章白羽跳上了海岸。
「應該不必了,校尉。」王仲說:「可以直接派人聯絡腹地的城鎮了。」
愛德華走到了鎮長的身邊,不由分說地拉過了鎮長傷殘的手。
章白羽只感到胃部一陣陣翻湧,他絲毫沒有察覺到,王仲已經神遊到了天邊。
愛德華躲過了葡萄盤的攻擊,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表示驚險。同一時間,愛德華還揚起手來,阻止了幾個水兵拔刀向前。
「掉到海里了。」船長說。
「殺了他?」章白羽詢問愛德華。
安息人有許多詩歌描繪著月亮,章白羽曾經研讀過,他也見過安息人的掛毯,其中許多就描繪著這些碩大而昏黃的月亮。
安息水兵們揚了揚手,表情頗為失望,走到海邊拉繩索去了。
探路的安息小隊終於返回了,在他們的身邊,跟著一個大腹便便的鎮長。鎮長端坐在一頂軟轎上,軟轎由四個轎夫抬著,前面還有兩個機靈的僕從小跑著開路。
愛德華震驚不已。
夜幕之中,隱隱約約出現了無數的火把。
章白羽猶豫了一下,據劍向後站起,他轉身大步地朝著營地走去,一邊走一邊給出了幾個命令。
在唐兵的獃滯中,安息人已經很快地將大批的空桶、儲水槽、空菜框運上了岸來,許多安息水兵搜索起了海岸,指望著能夠找到村莊和*圖*書和城鎮。留在海岸上的唐兵們則在地勢稍高的地方建立了一個簡單的防禦陣地,一些尚有餘力的士兵則開始砍伐起了樹木,布置著簡單的柵欄和拒馬。
鎮長說完了話,威風凜凜而居高臨下地看著愛德華。
「奇怪了,」唐兵說:「怎麼能用乾燥形容老婆呢?」
愛德華喊出了海上沙伊當年激勵部下的話語。
「那就是艦隊叛徒們!」
章白羽開口說:「錢不缺的。」
好在從登陸到晚上,安息人已經在一條淡水河上補充了足夠的飲水,還從周圍的村落里換來了不少的果蔬,數量雖少,但總比沒有要強。
「對不起。」愛德華說道。
軟毯周圍,只剩下了豎琴手船長和古伽尼的老兵。
「你是誰?」愛德華的表情再也沒有了輕鬆的意思,他很想知道,有誰會這麼憎恨艦隊成員們。
安息人告訴唐兵:「《乾燥的老婆》,踏上了海岸,船長就會給咱們彈這個。海洋是個濕乎乎的情人,但要回家就得上陸地。大地才是咱們乾燥的老婆。」
「然後,」鎮長的牙齒左右打磨,好像一隻發了瘋的老鼠:「安息將軍告訴我們:你們沒有覆滅,你們是逃了!你們不光逃了,為了讓安息艦隊不去追捕你們,你們還屢次送去投降書,想要撇清和海上沙伊的關係。你們逃到了南部諸島,你們忘掉了海軍,你們忘掉了沙伊!你們忘掉了古伽尼軍團!我的兄弟們都白死了!」
鎮長驅使著轎夫,一路跑到了唐軍陣前。
如今還記得這句話的人很少了。
「老兵!」愛德華回頭說:「我們罪無可恕!但是我們沒有忘記沙伊。去南方吧,你會看見一個滿是紅色石頭的島嶼,名叫赤脊島,沙伊的遺骸埋在那裡!有一天我會回去告訴沙伊,我們的艦隊還沒有滅亡,我會重建一支艦隊的!『破浪而前,海軍萬歲!』」
海岸頗為荒涼,天空陰沉沉的,偶爾有風吹來,會讓海邊的草團翻滾著前進。
於是章白羽和豎琴手船長一起伸手,各自揪了一顆葡萄丟進了嘴裏。
那時老兵未老,艦隊強盛。
豎琴手船長聳了聳肩膀:「看你這樣子,好像認定我們是海盜了。那你們和海盜做生意的時候多麼?」
許多年前,在漫天的風帆和無數年輕士兵的環繞中,老兵在碼頭上仰望著歸港的沙伊,無比崇拜地喊出過這句話。
在岸邊高處,有幾幢破落的安息漁舍,雖然看上去不起眼,但是仔細看看它們的屋檐和外圍石牆,就能看出來這可不是島嶼上的居民能夠用得起的。石料和方木在陸地上不太值錢,可是到了海外的島嶼上,就是稀缺的物資了。列島航線上,唐軍經過了許多還算繁榮的港口。只有港口周圍有多餘的石頭用來修https://m•hetubook.com.com建屋舍,大多還是頭人們的居所。這個道理在很多地方是相通的。唐土的瓷器雖然不像瓦罐那麼廉價,可要說平民之家完全弄不到一兩件普通瓷器,那就是胡說。可瓷器到了布爾薩,立刻就變得昂貴無比,王仲聽說,唐瓷貿易剛開始的幾年時間裏面,在布爾薩山區,唐人的瓷盤是可以用來當貨幣使用的。一海之隔的布爾薩尚且如此,在遙遠的諾曼,聽說那裡的人已經將瓷器視為奢侈品了。
鎮長雖然臃腫但卻高大的身軀站立了起來。
夜幕之下,只剩一個不光彩的逃亡者和一個失去了軍符的老兵會對它有所感觸。
鎮長看著萊赫船長,又扭頭看了看章白羽,臉上的表情卻是越來越激動了。
這時,章白羽雙膝彎曲,緩緩地跪下了,用兩隻手撐在地上。
「殺了我,然後逃掉吧。」鎮長說道:「我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古伽尼軍團總要和你們打一仗的,不然那麼多枉死的戰士不會甘心的。我會替古伽尼軍團流血的,殺了我吧,懦夫!我死了,在地獄會抬起頭來,我會親眼看著你覆滅。你們這一次還能逃去什麼地方呢?」
唐兵們乾咳了一陣,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一鬨而散了;
不一會,唐軍的號角在夜幕中響起,唐軍士兵雖然驚愕,但卻接受了命令,開始朝著海灘撤去。
沒想到,豎琴手船長比王仲確信多了,他正在一群安息水兵的歡呼和圍繞中彈起了小調,周圍的安息人打著拍子,手舞足蹈個不停。
古伽尼是海軍最強盛的時候,在安息內陸招募的一支軍團。這支軍團是海軍在陸地上的延伸,他們戍守著沿海的海軍城鎮,極為忠誠善戰。愛德華知道,在海軍覆滅了之後,古伽尼軍團繼續執行著海上沙伊的命令,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堅守了四年,才被洛泰爾將軍攻破據點,古伽尼軍團就此覆滅。
幾個茫然的唐兵也在一邊聽著,紛紛詢問船長彈的是什麼調子,還挺好聽的。
周圍的執戟郎已經學得很乖覺,他們看見校尉突然在海邊頗為虔誠地跪下,想必是有一番慷慨之語要說。
「如果你們有足夠的錢,又是得體的商人,我會允許你們進入我的城鎮,自由地雇傭船員、補充船資。我會收你們一些稅款,但不會勒索你們一枚銅幣。」
愛德華放下了豎琴,表情竟然變得恭敬起來。
一陣布置之後,鎮長設下了小小的宴席,邀請海上來客前去議事。
豎琴手船長搖了搖頭:「我們走吧。」
「都是美食!熟得裂開的石榴、烤好的羊羔肉、布爾薩棉絨糖、新釀的葡萄酒,請用吧,客人!」
唐兵們自然是肅立在校尉身邊,這次遠航沒有鬧水手病,想必是上天庇佑,難道校尉準備感謝上天的賜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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