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把酒話桑麻
第十四章 得失

安息老兵們在退入馬恩吉城之前,在成外給唐軍留下了許多「禮物」。
定城的士兵駐守在城南,他們監視著湖面,並且驅使著上千諾曼民夫修葺石壩。唐軍的工匠探明了馬恩吉城南的湖泊,他們發現如果修築兩條石壩,就能將湖水引入一處半乾的沼澤,沼澤灌滿之後,就會浸泡城牆。馬恩吉城牆雖然堅固,但卻沒有諾曼人吹噓的那樣堅不可摧,任何城牆只要長期地被水浸泡,總是會出現鬆動的,更為嚴重的是,湖水會向城內滲透,幾個月後,馬恩吉城內就會成為一片澤地,泥濘的城鎮必然會爆發瘟疫,這是瓦解堅城守軍很好的辦法。
章白羽左手持著茅,右手握著酒瓶,在兩群唐人的注視下走到了篝火的前面。
許多唐人士兵這時候也感到心中不自在,有些安息歸義兵是從托利亞山區就一起作戰的戰友,怎麼一打馬恩吉城,這些人就做了逃兵呢?
在章白羽的身邊,唐軍士兵們翹首以望,看著東方,等著林中人的到來。
安息歸義兵們點了點頭:「願伏劍就死。」
一個林中人的老年首領由跪坐站起,他打開了一方小匣子,匣子裏面裝著一束乾枯的茅草和一隻酒壺,林中人將這兩樣貢品獻給了章白羽。
章白羽很想讓這些安息兵們留在營中,但是現在許多林中人即將抵達軍營,林中人對於異族人的懷疑和憎惡極強。每一個林中人,都和蘇培科時期的唐兵一樣——異族人一個眼神不對,林中人都會提劍殺人。
漆黑的煙升騰而起,木料燃燒發出了嗶嗶啵啵的聲響。
這次前來的林中人郎隊,兩個郎隊是熊氏與屈氏的士兵,還有一個郎隊,是其他林中大族拼湊出來對校尉示好的。
許多萊赫人工匠譏笑唐軍這種拋石機用幾次就散架了,石廿三卻告訴萊赫人:「散架就散架了吧。一架散掉了,我們再造兩架。這種拋石機又不是什麼高明的玩意,十幾歲的孩子學幾天就能開始照做,除了拋臂之外,別的木料都容易替換的。」
這之後,章白羽不再命令唐軍士兵靠進城牆,城外所有未經探明的地區,都會驅使各地的諾曼民夫首先蟻附。諾曼人會趟出一條血泊的通道出來,等到安息人設置的陷阱、障礙暴露之後,唐軍就會徵發民夫清除安息人的防禦。這種措施雖然笨拙,但卻比較有效,圍城的空氣中飄揚著濃烈的屍臭,唐軍士兵們和民夫們用布條纏住鼻子,將屍體收並起來焚燒,然後通報唐軍,此地已經被清理。
唐人士兵們頗為歡喜,如同等待親人。歸義兵們卻表現得很平靜,至於歸附唐軍的諾曼兵們則對這個消息不聞不問,頗為冷淡。
唐軍的人數越來越多了,人多自然有人多的好處,但如劍有兩刃,有好自然有壞:唐軍如今再也不能如同過去那樣照顧到所有人,虞官們在執行軍法的時候,再怎麼公允,也勢必會使得一部分人不滿。
與此同時。
在城東,唐軍最先抵達了城牆。
看著這支陌生的部隊,唐軍上下都生出了一絲古怪的感覺,但是等到那三個郎隊突然高呼「殺賊!」「殺賊!」「殺賊!」的時候,唐軍營內在片刻的錯愕后,立刻回應著歡呼了起來!
唐營之中,林中人出生的郎官和唐兵發出了欣喜的驚嘆:這是林中之祭,苞茅縮酒之祀!
拋安息人的娛樂沒過多久,和_圖_書就被虞官們制止了。
唐軍有好幾次試圖集結士兵奪取城門的時候,一旦逼近城牆,士兵就會踩入陷坑折斷小腿,許多看起來平坦的大路實際上都是坑坑窪窪的,大隊行進的時候,就會被地形逐漸逼向某一處狹窄的空地。唐軍士兵們發現不對的時候,馬恩吉城內的投石彈和六尺多長的弩炮就會發射密集的箭石,許多唐軍士兵殞命城下,前幾次進攻紛紛受挫而歸。
所謂的「天命彈」,就是不看落點,任意拋射,隨意射擊。
章白羽唱到「騎快馬如龍」的時候,林中人已經歡呼四起!後來,林中人要麼用長矛杵地,要麼手拍鼓,為校尉打和。
這些拋石機都按照城東的經驗,對著城內打天命彈。許多惡趣味的唐軍士兵還會在石頭上面刻字,然後再拋進城內。這些字要麼是問候安息人的祖宗,要麼就是很簡潔的一個「操」字。唐軍士兵在無聊的圍城時間里還琢磨出來了許多新鮮的玩法,比如對著城內拋擲一頭死羊,結果羊的重量太輕,一拋射出去就在空中旋轉,最後在城牆上撞開一朵血花,後來,唐軍士兵還試過將一個安息俘虜拋進成立去,有了拋羊的經驗,唐軍士兵們首先將安息俘虜綁成一團,又在他身上纏著幾條裝滿了碎石的掛重袋,終於成功地將這個安息人送入了城中。
只不過布爾薩人被穆護和貴族們欺負得太狠,許多人都是走投無路之後才加入的唐軍,即便面對同為布爾薩人的敵軍,那些布爾薩歸義軍也是義無反顧的。安息歸義兵則不一樣,安息人未曾亡國,比布爾薩人要更加驕傲。淪落為部落奴隸的安息人雖然悲慘,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對安息貴族或者沙阿沙徹底死心過,他們最多是失望沙阿沙沒有救援他們,他們多半在心中還是把沙阿沙當成「小父親」,小父親沒有去救他們,多半是因為沙阿沙身邊的邪惡大貴族們蒙蔽了沙阿沙的緣故。
馬恩吉的城外,那些哨所和望台如同銼肉的鈍刀,將諾曼民夫的血肉一點點的撕碎,無數的諾曼人倒下,唐軍的包圍也一點點地逼近了城牆。
布爾薩境內,林中移民的人潮正蜿蜒西遷,沿途所過城鎮殘破,無數布爾薩人失去了家園,四散奔逃。
林中出生的唐軍郎官們認出了這個景象,林中人會用這種火祭來乞求太平的世道,祈禱五穀豐登與消除災禍。
在祭祀的時候,林中人並無定規,興之所起,唱念時興的林中曲並沒不是什麼怪事。
安息歸義兵們面露遺憾之色:校尉雖說放過了他們,但校尉終究不打算如同過去那樣照顧歸義人了,或許唐軍從來就是唐人的唐軍吧。
這些人是咱們唐人!
唐軍工匠這種用完就丟的做法讓萊赫人嗤之以鼻,不過當他們看見唐軍的拋石機將一塊塊巨大的石頭拋入城內的時候,還是露出了讚賞的目光。
章白羽坐鎮在城東。
唐兵們被安息歸義人奪走了娛樂之後頗為不快,唐兵和安息歸義兵之間時有口角摩擦,虞官自然會去執行軍法,可虞官們再怎麼公正,要麼會得罪安息歸義人,要麼會得罪唐人士兵,左右為難。
石廿三在城東製作了幾架拋石機后,又趕往城北和城西,分別製作了幾批拋石機。
詢問了幾句之後,安息逃兵對章白羽說:「校尉,我們覺得唐軍已經https://m.hetubook.com.com不像過去的唐軍了。」
章白羽打馬而前。
「過去的唐軍什麼樣,現在的唐軍什麼樣?」章白羽問道。
當初在托利亞,為了聚攏身邊的布爾薩歸義人,唐軍士兵極為謹慎小心,生怕布爾薩歸義人誤會。這之後,唐軍上下極為團結,本來以為這些事情不會再發生了,不料一打馬恩吉城,布爾薩人那裡會出現的問題,在安息人這裏又出現了。唐軍士兵們不免頗為喪氣。
「想死很容易,不必在今日。」章白羽赦免了這些逃兵:「不過軍棍不可免。打完了軍棍,去瑞德城外吧。那裡有不少安息歸義人的寨子,你們軍伍出生,到了那裡也要保境安民。若是城守公道,你們就要低頭種地、抬頭繳糧。若是城守不公,你們都是唐兵出生,不可讓鄉里受了委屈。」
煙塵瀰漫,布爾薩的平原燃燒起來了。
這些消息被林中人們知道了。
唐軍的拋石機就是這種混合了各地拋石機之後的產物:它使用了諾曼人的拋臂;蓄力的重槌則是唐式的,這種重鎚可以替換壓重的石塊,調整石彈拋射的遠近高低;至於底輪,唐軍拋棄了安息人的輻輪或者諾曼人的實輪——唐軍把輪子完全拆掉了,轉而以唐軍的榫頭代替長釘作為拋石機的連接物。沒有了輪子之後,拋石機固然難以移動,但卻可以製作得更為高大,雖然面臨著修建之後難以移動的窘境,但唐人榫頭拼接的技術卻讓重修拋石機的時間大大縮短。
唐兵皆在喝彩,林中之人尤為歡喜。
這種射擊既沒有規律,也沒有章法制度,時間可能在早上可能在晚上,可能低低地拋射,打在城牆上,也可能高高地拋起,丟進城內。
林中人是不會把歸義人當成自己人的,至少現在不會。
章白羽唱的這首林中曲,是在林中頗為出名的《將軍怨》:許多年前,一位林中人出生的將軍在春申得到了重用,雖然位高權重,但卻被春申的繁文縟節限制,鬱郁不得志,最後寫下了一首近乎抱怨的曲子。唱念這曲的人,大多會同情將軍的坐困都城的鬱悶,更進一步的,則是理解林中人在春申的窘迫:奮力躋身富貴,卻也只能活得束手束腳,毫無生氣。也就是說,章白羽在這時唱將軍怨,不光表示他很熟悉林中人的風物,更表示他是站在林中人一邊的。
章校尉召見了這幾個安息歸義兵。
諾曼郎隊驅趕著九百多諾曼民夫湧向了城牆的一角。
林中出生的官兵們記得,他們小時候去參加這種祭祀,會有許多人圍著篝火舞蹈,採用很獨特的方式祭祀神明,如今那些林中人用這種儀式邀請校尉,當然是在試探章白羽是不是真正地接納林中唐人吧。
等章白羽走到了那些林中子弟的身邊時,篝火已經熊熊燃起,火苗騰空。
有一次章白羽巡視圍城的時候,發現一群安息歸義兵坐在地上,情緒頗為低落,有個安息騎帳官看見章白羽后除了行禮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看著章白羽,面露悲色。在遠處,唐軍士兵正在歡笑著將安息老兵拋進城裡去。安息俘虜在被綁起來的時候,都在聲嘶力竭地告饒著,他們大聲地呼喊著安息話,請求他們的安息同胞救救他們。安息歸義兵們當然不為所動,但是同為安息人,他們還是感到了痛苦。
可是章校尉是春申m.hetubook.com.com子弟,他懂得這些林中人的祭祀嗎?
章白羽咬掉了酒瓶的木塞,突然將酒淋在了茅草之上。
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對此頗有非議,但更多的人沒有置評一詞:校尉雖然對那些逃兵網開一面,看起來對歸義人照顧得很,可另一方面,校尉卻命令各地城守優先安置林中移民來到尼塔,而非按照過去那樣遷徙布爾薩歸義人——這已經說明校尉真正倚靠的是誰了,林中人沒必要再為小事情與校尉對立。
林中唐兵一出現,就顯得與其他唐兵的不同。
在城北和城西,隨著與羅斯人合約的締結,唐軍已經不必擔心有外援逼近馬恩吉城,唐騎兵終於離開了他們巡遊的戰地,分批返回了東部就糧。唐軍的補給能力有限,在轉運糧食無法滿足圍的需求時,便只能輪流調遣士兵前往產糧地就食。這種做法一來可以減輕唐地居民轉運的壓力,二來可以彈壓那些桀驁不馴的諾曼城鎮。唐騎兵如同牧羊人一樣,輪流遷徙在諾曼城鎮之中,每到一個城鎮,就會點檢當地的存糧和士兵。許多諾曼城鎮對唐軍騎兵極為懼怕,唐騎兵弓馬嫻熟,步戰也極為擅長,他們手持校尉的節杖,在各處傳播著唐軍勝利的威名,也有權力替換掉那些對唐軍不滿的城守——唐騎兵巡遊各地以來,已經有兩個諾曼城守被唐騎兵以「密謀反叛」的名義逮捕並處決。
整個唐地的兵馬、糧草、民夫都會先行運抵城東的大營,再經由校尉的安排轉運到馬恩吉城外各處。
在城外製作了三架拋石機后,唐軍便開始對城內投射「天命彈」了。
看著安息歸義兵的反應,章白羽突然想起了在春申外的時光。那個時候,對夷人沒有什麼感情的章白羽見到他們受苦的時候,也會感覺滿心的痛苦。章白羽安撫了安息歸義兵一番后,就下令禁止了朝著城內拋安息俘虜的做法,轉而將安息老兵們送到了受降城挖礦。
更讓別人不解的是,那些林中唐兵竟然從身邊柴車之中卸下了幾隻罈子、一堆木料、幾束茅草。
章白羽摘掉了披風,丟給了一個林中唐兵,他又脫掉了靴子,將它們交給了另一個林中人,接著,章白羽取下了佩劍,將佩劍遞給了林中人的首領,隨後,章白羽將酒瓶拋入了火中,手持粘著酒水的茅草開始祝禱起來。
林中唐兵則舉起了長矛,嘴中喊起了林中人祭祀的號子:「既貢包茅!君子為祭!」
這種「天命彈」雖然不見得能夠打中城內的什麼人,但卻會讓城內的每一個守軍都膽戰心驚,誰知道下一刻石彈什麼時候就落到自家頭頂了呢?
消息傳來十天後,唐騎兵們引領著一支小小的林中唐人的部隊,出現在了營地的東方。
林中兵們圍成了半圓,目光牢牢地看著章白羽,等著章白羽會做出什麼反應。
章白羽身邊的唐兵,喜歡穿戴紅夾衣,即便沒有夾衣,也會在鎧甲、頭盔、長矛上裝飾紅布。
章白羽全副武裝騎在戰馬上,頗為期待地等在營地的邊緣。
營地外的那種景象,看起來很像是林中人祭祀時的儀式。
章白羽誦念了幾句之後,突然揮著手,赤腳繞著火焰,唱起了林中人的祭歌。
「唐軍沒有變的,只是唐軍的敵人變了。」章白羽對這些安息逃兵說道:「你們是胞族,有些不快意,是情有可原的。可既然是我唐軍的士兵,擅離軍https://m.hetubook.com.com伍,該治何罪,當初虞官已經說清楚了吧?」
現在數萬林中人都眼巴巴地看著章白羽,章白羽會如何選擇呢?
隨同林中兵前來的,是許多林中小族的首領們,他們也要來看看校尉是何等的為人。
這一下,就連林中人也驚訝了。
「我昔在鄉里,騎快馬如龍!年少數十騎,拓弓飛流矢!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平澤中逐獐,數肋射之,渴飲其血,飢食其肉,甜如甘露漿!覺耳後風生,鼻頭出火,此樂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將至!今作貴人,動轉不得!路行開車幔,小人言不可!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遭此邑邑,使人無氣!」
熊氏和屈氏的效忠,在林中部族之中已經引起了議論,許多秉持觀望態度的部族,這個時候也開始考慮,是不是慢一步就落人腳后了。
林中唐兵們在營地外面停留了下來,他們似乎不急於進入營地之中。
唐軍的攻城匠人來源許多,既有原本擅長機械的唐軍士兵,也有四處收編的敵軍工匠,還有一小批投奔唐軍的攻城傭兵,石越的幾個兒子也先後參加了唐軍的攻城營。唐軍在使用攻城器械的時候,也從不拘泥任何定製,只要好用,唐軍立刻就會採用。這是從蘇培科開始就養成的習慣,唐軍的第一仗就差點被諾曼人的拋石機打垮,從那之後,唐軍不論怎麼輕視敵人,只要敵人有一技之長,唐軍都會毫無保留地採納,事關生死的時候,任何傲慢與自負都是致命的。
林中唐兵則喜歡黑色,他們的夾衣、裹頭、瓔珞、手套、佩飾,大多是純黑的顏色。
眼前的安息人引起了章白羽的同情,但是他的心中更多地感到是一種無能為力:要讓每一個唐人士兵都能仔細區分塞米公爵士兵和其他安息人的區別,不要說士兵們做不到,就連章白羽也很難,他心中也時常泛起對安息人的強烈憎惡。
安息逃兵事件之後,章白羽讓蒯梓分批召集了虞官,再次申明了在托利亞山區時候定下的《歸義人法》:即便唐軍現在更加強大的,但是沒有了歸義人,唐人依然會迅速敗亡。
當初離開蘇培科,身邊只有那麼少的唐軍士兵,章白羽讓他們學會如何公正地對待異族人,都要花費整年的時間精力。
是照顧無數林中人,讓這些唐人儘快地融入唐人領地之中?還是照顧安息歸義兵,好讓這數百唐軍兒郎不必感到委屈?
林中出生的郎官不無憂慮地看了看校尉,又用一種頗為複雜地眼神看著遠道而來的林中唐兵們:林中郎官們對他們感到親切,但卻擔心他們的這種做法會適得其反。
在城外一處地勢稍高的望台上,諾曼民夫運輸了六千多擔泥土,將那裡的地勢墊的稍微升高了一些。在泥台之上,攻城匠師石廿三架起了一架拋石機。這種拋石機是改良過的諾曼拋石機,比起諾曼人的拋石機,唐軍的拋石機拋臂更長,但重量卻更輕——這多虧了萊赫人運來的一種陰乾充分的木材,使用了這種木材製作拋臂后,拋石機的力量可以將更大的石塊拋入城內。
在外人不解的注視下,林中唐人升起了一團篝火,在火邊放置了酒罈、酒碗、座墊。林中人的首領們紛紛正坐,在正中間留下了一個缺位,似乎隱隱約約地邀請著校尉前去——這種邀請,似乎也帶著試探的意味。
唐軍中湧起的小小陰雲,很快就被一個令人振https://www.hetubook.com.com奮的消息衝散了:三個在托利亞接受了整編的林中人郎隊,就快要到馬恩吉城了。
這是林中唐兵第一次成編製地出現在戰場上。
章白羽從南部大陸返回之後,明白得最重要的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論怎麼苦心維持,終究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取悅了諾曼貴族,會讓唐軍的統治變得穩固,但卻會讓唐軍將士不滿;取悅了唐人士兵,會讓章白羽在唐人之中的號召力更強,但卻會引起歸義人的離心;太過依靠歸義人,會讓更多的異族人加入唐軍,但卻會在唐人之中引起非議;與安息人親近,就會與布爾薩人疏遠;與布爾薩人親近,就不得不約束林中人的遷徙;籠絡林中人,就要犧牲布爾薩人——
安息歸義兵的這種情緒,當初布爾薩人也有。
很快,這些安息逃兵被執行了軍棍懲戒,在眾多唐軍士兵默默地注視之中,他們狼狽地離開了軍營。
「我們跟著校尉打安息部落,我們跟著校尉打布爾薩人,我們跟著校尉燒了格拉摩根,我們跟著校尉一路打進了尼塔。那時的唐軍抓到了俘虜,有罪則殺,無罪則釋放,願意跟著唐軍走的就是袍澤,不願意跟著唐軍走得也有地方做活。這樣的唐軍是我們的家。我們真的當自己是歸義人,是個唐人。可是現在的唐軍總是叫我們想起我們是誰來了。唐人的郎隊自從跟塞米公爵交手后,沒有少罵我們的。我們在戰場上奮力搏殺,殺死的塞米公爵兵不比唐人少,比唐人殺得還要凶,可是回了軍營,還是有人說我們是『高原兒』『安息崽子』。那些把安息人拋到城裡的唐兵,還喊著『安息崽子都去死』,這不是說給我們聽的么?」
唐軍的虞官率領著一百多弓弩手在後督戰。
唐軍圍困馬恩吉之後,各部輪流攻城,每次攻擊一面,絕不給安息人休息的機會。即便入夜之後,唐軍也會突然擁抵城下,擾亂守軍的休息。唐軍大多數的進攻都是佯攻,鼓噪之後卻並不真打,反倒真正的進攻之前卻毫無聲息。
「過去的唐軍士兵們親如兄弟。」安息人說:「我們在高原被部落擄作奴隸,可是沙阿沙不管我們,只要部落為他效力,他就任由我們被部落民欺辱。就算我們逃了,沙阿沙的爪牙抓住了我們,也會把我們送回到部落裏面去。我們對沙阿沙大失所望,最後加入了唐軍。在托利亞的時候,我第一天跟著唐軍走,第二天唐軍士兵們就和我並肩作戰,把他們的劍給我,把他們的盾給我,在戰場上讓我呆在他們的後面,把他們的後背交給我保護。我們到了托利亞,便只知道有校尉,不知道有沙阿沙。」
戰鼓聲咚咚咚地催促著,諾曼民夫們如同一群遭到驅趕的羊群,他們扛著土袋和擋箭板,頂著馬恩吉城樓上射下的箭雨挪開了安息人架設的拒馬,清理了安息老兵扎在土裡的尖木樁,標記著安息人挖掘的陷坑。當諾曼民夫頂不住城樓上的飛石和箭雨的時候,他們就會驚慌失措地向後逃遁,等待這些諾曼民夫的是唐虞官的箭陣。
蒯梓最後提拔了幾個安息歸義人的虞官,親自坐鎮在歸義營中,與安息兵同吃同住,這才穩住了安息歸義兵們。即便是這樣,章白羽也接到報告,說安息歸義兵有三三兩兩地逃離軍營而去了,遊俠兒們在東部捉住了這些逃兵,將他們帶回了軍營之中。
章白羽在心中默默嘆息,他知道該怎麼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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