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也說得好。剛才那幾位壯士開口閉口林中人,校尉不發一言。我反問了一句,校尉就讓我有事說事。校尉是公道的。」
章白羽說:「定男出兵之地。」
「沒錯。」阿普保忠說道:「要說人多地少,在沒有比托利亞山區更恰當的地方了。但是農丞清點了土地后,不光唐人和歸義人相安無事,就連阿普村和搶水村,也能生活在一起。哪有地少人多的事情呢?」
章白羽不語。
章白羽略微思考了片刻,竟然發現再沒有比陳粟更加合適的人選。
布爾薩歸義人就有些沉不住氣了。
「為何?」陳從哲剛才已經判定,這個安排是極為妥當的,既可以挽回歸義人、又能鎮撫布爾薩人、還能給林中人留下退路,他不知道章白羽為何拒絕。
「什麼?」章白羽丟下了手中的書卷,站起身來,走到了執戟郎的身邊。
「胡扯!」一個唐軍郎官反駁道:「布爾薩地區的人再多,也沒有春申多!春申都能養活那麼多人,林中人的屁股難道有一仗寬,一屁股要坐掉十個人的空當嗎?」
「校尉。」陳粟一時之間不敢應允:「唐人領地未來會有多大?」
「軍令。」陳從哲最近眼看著老了不少,但目光卻更加銳利了:「我在唐營的時間不長,但卻聽了些故事。定男?你在蘇培科殺諾曼村民的時候,軍令在哪裡?」
在往日,如果是一般的事情,執戟郎就會立刻開始報告,但是這一次,執戟郎在對章白羽稟告之後,就陷入了沉默,並沒有開口說下去。
「定男只管東去吧,不必問別的了。」
這些布爾薩歸義人追隨校尉遠征布爾薩的時候,就曾經大肆殺戮過穆護和貴族。可是校尉殺掉貴族之後,對平民是極為公正的。布爾薩歸義人已經習慣了一個判斷,那就是唐軍作戰的時候,是會很仔細地區分貴族和平民。
賬內的幾個郎官、虞官很默契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大帳,接著,兩名抄記也放下了筆,用鎮紙壓住一沓文書,略略地躬身後離開了。
布爾薩人之外的歸義人,但凡去過定城的,都知道定男的規矩,也都知道定城是什麼樣的景象;
「地少人多。」從布爾薩歸來的使者說道。
「呵呵,校尉記得,但是校尉不想說。」陳從哲站起身來,走到了大帳中間:「校尉出擊尼塔之後,每個唐軍士兵都富比王公,我聽說,唐營那段時間金銀極賤,有唐兵在瑞德城揮金如土,每次找女人睡覺,都會和_圖_書送給首飾項鏈。現在的唐軍士兵,各個滿口仁義,只想著拓荒種地,要移風易俗,讓百姓安享太平。可是當初,唐軍營內,哪個不是殺神?當初為何要屠城,不就是糧食不夠,諾曼人容易反覆,不屠則後路不安、不屠則饑民生變么?唐軍士兵這般仁義,為何當初不餓死,以便成就美名呢?」
「校尉!」陳從哲對章白羽說:「人都是一樣的,餓了要搶吃的,餓極了要殺人的,唐兵在蘇培科舉事的時候是這樣,林中人南下的時候也是這樣。您既然是一軍之主,便不要想有那安生的日子。林中人來了,對您效忠的就許他們越過山口,對您不忠的就在布爾薩獃著。那麼校尉,您和章白逸沒什麼不同,您大概做得漂亮一些,僅此而已。」
如果是戰爭持續很久,那麼定男的封地很可能會佔據小半個布爾薩,會向東一直延伸到安息邊境,向南逼近到勒龐城。
陳粟這個時候終於開口了:「這不一樣的。」
阿普一言不發,面色如常地看著陳從哲,但是坐在阿普周圍的郎官卻知道,阿普已經渾身緊繃,如果要殺死這個老頭,也是一瞬之間的事情。
前來帳中的唐人、歸義人各佔一半,此外,幾個鍾離家的家臣也被召喚了前來。
石越酸澀地看了一眼阿普保忠。
「你分得清就好。」諾曼郎官說:「不然你也是個林中人。」
章白羽卻再次開口了:「定男若要出鎮布爾薩也可以,但要為唐人牧守新土。定男鎮守布爾薩,也要用定城之名。」
「願領新封地。」陳粟再拜:「不知道在布爾薩,封地從何處起?」
陳粟明白了,校尉需要他去鎮守布爾薩,但是,如果布爾薩難以收拾的時候,校尉也需要他來承擔責任。
「世上從無兩全其美的事情。您要林中人中心耿耿,那就要幫林中人背負名聲: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世上從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父母,只想兒女侍奉,卻對兒女不管不顧,兒女成了氣,就說這是我的孩子,兒女不爭氣惹了禍,就關上門說我沒有這樣的子孫。」
「定城,是唐地屏障。」章白羽說:「定男調離封地,定人不服;唐人、歸義人將視定男為唐軍官,定男軍務還好,庶務必然受到掣肘;布爾薩人只知有唐人領地,不知定城,定男之名在布爾薩遠不如尼塔。」
陳粟默默不語。
如今林中人進入了布爾薩,布爾薩歸義人雖然從小道消息聽說過,林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人在布爾薩行省做了很惡劣的事情,但是布爾薩歸義人卻一直認定,林中人是受到了污衊。
章白羽並沒有回答陳粟的問題。
布爾薩歸義人則將定城視為唐地最公道的地方,陳粟的妻子是個布爾薩人,布爾薩歸義人對陳粟的親近,遠超各地居民;
「好啊,好啊。」一直沒有說話的鍾離家臣開口了:「諾曼皇帝和諾曼人分得這樣清楚,到了林中人,那就是上上下下都是『林中人』,不必去分什麼林中人首領,還是林中人的貧民了。你們說得很好啊。」
「主要在歸義人。歸義人占多數的城鎮,雖然對林中人懼怕至極,但卻沒有反叛。在東部邊境,那些歸義人很少的地方,現在卻沒有幾座城鎮效忠唐人了。校尉,」執戟郎雖然明白他的使命只是通報軍情,但是現在他卻忍不住怒意外露:「唐軍兩年的經營,如今毀於一旦了,校尉兩次出擊布爾薩佔據的城鎮,三去其一,各地城守、郎官、遊俠兒佔據的村寨,三去其二。」
眾人依次列坐后,章白羽沒有什麼隱瞞,跟這些人說明了在布爾薩發生的事情。
「那肉是有毒的!」澤口城的城守說道:「若是和布爾薩國王締了約,先讓林中人站穩了,一兩年就能各自界定耕地,等糧食收上來,什麼樣的難關也能過去。可是現在林中人殺了布爾薩王,又連著屠了布爾薩好些城鎮,布爾薩人還會安心種地納租?咱們是打諾曼皇帝起家的,可是現在林中人是要讓咱們當諾曼人了。諾曼皇帝可以和唐地的狗崽子們勾結,豢養一大批唐人的軟骨頭當打手,我們上哪裡去找?布爾薩貴族恨咱們入骨,現在,就連布爾薩平民也把我們當成諾曼皇帝一樣的狗賊了。」澤口城守發現有個諾曼郎官連連看他,便沒好氣地看了回去:「我說的都是諾曼皇帝,沒說諾曼人!」
章白羽告知了這個消息之後,並沒有引導這些部下的情緒,他只是將更多的實情告訴他們,有些時候,章白羽自己也了解不多,就會招來信使代替他說。
「還有多少城鎮忠於唐人的?」
「布爾薩王死了。」
「那位唐人壯士,你要割我的舌頭,我不心疼,但是我心疼你這大好的兒郎,因為一個老頭子而送命。你先聽我問校尉一句話,校尉讓你殺我,你再殺,這樣也不至於犯錯。」陳從哲扭頭詢問章白羽:「校尉出托利亞的時候,瑞德城、泰爾hetubook•com•com城、南鐸城、派爾城,校尉還記得入城后做過什麼事情么?」
唐軍本部之中,陳粟就有忠厚勇毅的名聲,不管是蘇培科來的老兵,還是大陸上新招募的唐兵,都對陳粟極為認同;
唐營中響起了三通鼓。
「校尉好心招你們來聽事情,你們再出言不遜,違了軍令也要割了你的舌頭!」唐軍郎官對鍾離家臣說道。
「陳學士說,林中人之後做了什麼事情,校尉都要去收場,這沒有道理。可要是說,林中人不管遇到什麼下場,唐軍都不管不問,那也不會。」
「不是誰強誰弱的事情。唐軍也好、定軍也好、列軍也好,都是為保護唐人、歸義人才建起來的。」定男說道:「布爾薩王該死,那些從賊的布爾薩人,也該死。林中人殺掉他們,那是賊人咎由自取。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校尉今日召集我們,替那布爾薩王說了一個字?沒有。校尉憂慮的,也是唐軍憂慮的,還該是各位林中人憂慮的:殺了布爾薩王之後,林中人還要做什麼?」
在帳門邊,王仲合上了大帳。
「校尉不可離開尼塔,定男願為校尉出鎮布爾薩。」
鍾離家的人鬆了一口氣,校尉既然能召見林中人,就說明他雖然怒火衝天,但終究沒有放棄林中人。
陳從哲又看著阿普保忠:「阿普壯士,受降城周圍,諾曼人聽到你的名字就發抖。當初你在受降城周圍殺了一千多人,莫非那些人都是安息老兵和諾曼兵?裏面就沒有一個諾曼平民么?在石越帳下,有一群諾曼民夫,見到別的唐軍軍官路過,他們都只會鞠躬,你的兵一路過,他們就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阿普,你在受降城周圍做的事情,真的以為誰也不知道么?」
「說起這個,你們個個都有苦衷。」陳從哲說道:「現在到了林中人這裏,你們卻百般指責!只想讓他們壯大唐軍,不想讓他們毀了你們的安生日子,如果是這樣,校尉和春申的唐王有什麼區別?」
章白羽幾乎想要立刻下令,招林中人首領前來問事,但是想了想后,章白羽首先招來了唐軍的部眾。
「校尉。」一名執戟郎走入了大帳之內,對章白羽稟報。
就連林中人,當他們聽說定男庇護一群難民而各地轉戰的時候,即便知道那些難民多半是諾曼人,此時卻也對陳粟頗有好感——慈悲是四海皆準的美德。
「若唐人領地只有布爾薩半島上這幾郡之地,陳粟不敢領命;若唐人領地囊括布爾薩半島,科m.hetubook.com•com爾卡密林,北上林中,陳粟只敢接受一半的封地;若唐人領地涵蓋唐人故地,北至歸雲,南至諸海,西有羅斯,合併阻卜、古河、下安息、諾曼以東諸邦,那麼,陳粟才能接受這半郡之地,立誓永為唐人屏障。」
「陳粟出鎮布爾薩,不妥。」章白羽想了好一會,卻搖頭否定了。
陳粟想了想,那裡就是提爾城以東的無主荒野了。
「我早先與校尉稟告過,定城有許多章法,用在定城可以,用在外面卻未必有效。」定男說:「但布爾薩現在這個亂法,卻和定人當初定居下來時很像。那個時候,定城人和當地人水火不容,彼此屠滅村莊、結成世仇的事情層出不窮。定城是下油鍋炸了一遍,才有了現在這樣的局面。布爾薩如果淪落成定城當初的樣子,只怕會更慘。」
「怎麼了?」章白羽感覺執戟郎的表情有些古怪。
陳粟似乎在做著最後的抉擇,隨後,陳粟對校尉行禮。
「校尉。」陳從哲端身正坐,準備替林中人做最後的談判:「林中人在布爾薩不過數萬之眾,其餘流散海岸或者盤踞托山。如今布爾薩王既死,布爾薩必然陷入戰亂。數萬林中人雖然勇猛,但終究帶著老弱婦孺,看似猛不可當,也不過是流寇,四處就糧罷了。校尉若真有救民之心,還請儘快東進,主持大局。陳某敢在此斷言,半年之內,布爾薩各地的林中人必會遭遇大敗,客地為戰,進無可進,退無可退,若是校尉心存胞族之情,還望在尼塔給林中人留個家。」
「新封地到何處為止?」
校尉又開始召集林中族長們了。
歸義人中,諾曼和安息歸義人只是抿著嘴唇沒有說話。安息人且不談,諾曼人成為歸義人,並且能夠進入唐軍軍官之列的,少之又少,他們要麼是極為聰明之輩,要麼就是已經死忠於唐營之人,他們知道這個時候不需要表達什麼意見,只用等待命令就好了,即便校尉命令他們立刻帶兵清洗林中人,他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林中兵三戰三勝,」執戟郎說:「將布爾薩王圍困在孤城迪亞巴卡中。四十日前,林中人——以校尉之名,約布爾薩王出城議和。布爾薩王應允,出城與林中人會盟。林中人趁機攻城,布爾薩王死守城門,被殺。林中兵屠迪亞巴卡——兩千布爾薩貴族、平民、士兵被殺。林中兵又從迪亞巴卡出發,分三路略地——所過皆屠。」
眾人都扭頭去看陳粟。
「歸義人棄唐而去者不知凡幾。提爾城和_圖_書
反、勒南城反、塞讓城反,托利亞山口以東,布爾薩人盡為敵國。」
「陳老頭,」阿普保忠皺著眉頭說道:「現在是林中人在四處屠城,不要說得林中人受了好大的委屈。」
鍾離家很欣喜地互相看了一眼,石越大人掏出了隨身的小筆快速地記了起來,唐軍郎官們反倒有些害怕陳粟的話。
前一段時間許多安息歸義人被送歸家中時,布爾薩歸義人雖然不痛快,但卻相信唐人總會對布爾薩人格外照顧的。畢竟,許多布爾薩人曾經親耳聽見校尉說過,唐人和布爾薩人是兄弟。布爾薩覺得,林中人從來與布爾薩人沒有仇怨,相反,林中人和布爾薩人的經歷還非常相似,一直在被諾曼人和少數安息雇傭兵欺負著。
使者搖了搖頭:「你們是在唐營呆慣了,覺得什麼事情都簡單。托利亞是什麼樣子?誰敢越境搶地,輕的打鞭子,重的殺腦袋,就是這樣,各個村寨爭地爭水也鬥了大半年才安生下來。當年在春申河谷,那是多少代承平才有那麼多人的?沒有兩百年也有一百年。布爾薩一樣嗎?那是幾萬人突然跑出來,無糧無地,布爾薩貴族大軍又追得凶。這也就算了,如果布爾薩王真的能打一打,那說不定真得能和談。可是那布爾薩王太不爭氣,一打就垮了。你要讓林中人懂得利害取捨,那也得讓他們知道疼,可是林中人進了布爾薩之後,就沒有吃過敗仗。眼看布爾薩王國就是一頭肥羊,你讓林中人不去吃么?」
「好。」章白羽的感覺,就好像是下棋已經到了得勝手的時候,突然有人掀掉了棋盤,他的對手得以不輸,他自己空有一腔怒火卻無從宣洩。
「林中兵——」章白羽額上青筋鼓漲:「林中兵之事,恐怕不止如此吧?」
「定男凱旋之地。」
「那布爾薩王說校尉是叛軍,他該死不該死?林中人攻掠布爾薩之前,布爾薩人從各地匯聚到國王的營地,準備衝到托利亞作惡,這些該不該死?為什麼現在你們這麼厭惡林中人?因為布爾薩王弱小,反倒有了道理了?」
其他郎官不免露出了比較遺憾的表情。
軍帳之內,郎官們都被陳從哲的話說得一愣。
「有什麼說什麼,」章白羽說道:「讓你們來聽,就是商議對策的,不要說這些沒用的。」
但今天這個消息,讓布爾薩人徹底的疼醒了:林中人不是殺掉幾個貴族,林中人也不是對貴族家族進行族滅,林中人是在屠城,而且還在繼續屠戮。
「這和你出鎮與否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