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梓把函文妥善地收入匣中，大步走出了門外。
唐軍士兵檢查過那些密集投射過石彈的城牆，在城牆後面，唐軍接近半年投射進來的石彈堆積如山。一個個石球上面，在夏天結滿了青苔，如今青苔片片剝落，地面如同鋪上了黃色的安息掛毯。讓唐兵苦笑連連的是，唐軍投入城內的石彈，竟然被安息人拿去堵塞城內幾處透水的石牆了。
「不是這個。唐男參勤，可以不用出兵的。」
對投降唐軍的人賜予封地，這對尼塔各地的小諸侯來說，是一件非常惡劣的事情：日後與唐軍為敵的話，手下稍有不滿的人，恐怕都會選擇投降唐軍。
「我怎麼覺得，是開戰第一個挨打的意思。」
「七千多人，」賈諾有些泄氣：「我要有多少士兵才能管住他們啊，我手裡只有兩百多士兵。」
賈諾一開始並不熟悉唐人領地——現在叫都護府——的統治是怎樣的。
當章白羽冊封他為「唐男」的時候，賈諾更是堅信了自己的判斷。
這種想法讓賈諾從來都是以「諾曼領主」、「安息沙伊」、「共和國之子」的身份去看待章白羽的。
有人在用羅斯話說著什麼，這個羅斯話又被人翻譯成了唐話，最後，則是蒯梓用唐語很嚴厲的訓斥。
沒想到，蒯虞候並不打算難為他，而是跟他說起了唐男要承擔「參勤」的職責。
唐軍約定的公法，看起來倒像是諾曼人的風俗法，這倒是叫賈諾大開眼界，他也不明白章白羽都護為什麼要獎勵那些生孩子的唐人、歸義人，莫非是收買人心嗎？
這種充滿儀式感的場面，讓賈諾感到有些恐慌，他擔心這個未來長史會突然發難。
「不必了。」蒯梓說：「你領地有居民一千七百戶，這還是草草算過的，籍冊之後，只會更多。轄內居民超過七千，中間有一條河，都護會幫你把橋修好。在唐男裏面，你的領地起家時是最好的，現在，也只有定城強過你。你的領地上還有一個集鎮，常有古河人驅趕牛馬去賣，你可以在那裡和古河人交易。不過要交市舶稅，如果你不想交錢，可以把那裡的牛馬市轉給馬恩吉，城守會給你一筆錢。」
「什麼辦法？」
「參勤！」
「參勤？」
章白羽沒有將賈諾編入唐軍隊列，也沒有安排他獨自留在自己身邊，章白羽將投降的安息兵交給了賈諾，又給他設置了一個虞隊，將馬恩吉城西北的一大片平原封給了他。
在賈諾聽到的所有故事裏面，唐軍都是一群和-圖-書被諾曼人欺負慘了的奴隸，起兵之後，更是在各地屠殺諾曼人。
在門外，蒯梓派來的備官翻開了章都護寫給備官們的手札。
「圍城期間，都護已經派人典籍過境內的人口了，雖然粗疏，但都是往少了算的。你領內的人口只會更多，不必多疑的。」
伽帕諾斯如今已經成為了歸義人，他的唐名叫做賈諾，他的奴帳親兵們，也都追隨著他改姓為賈。
賈諾聽后鬆了一口氣：「哦，我知道的，就是都護出征的時候，我要帶上士兵，隨同出征四十天，我明白的。」
可惜賈諾的好夢沒有做多久，就被蒯梓召喚了過去。
「可說定了？」
賈諾愣了好一會：「我們都是貴族，為什麼說起話來，跟商人討價還價一樣！這不榮譽！」
蒯梓搖了搖頭：「先去想吧。對了，你的封地，叫凌城。」
「如果不願意參勤，」蒯梓說：「還有一個辦法。」
「嘶，」賈諾吸了一口氣：「大人，我還不知道領地上有多少人呢，怎麼好隨便承擔指責。要不等我先去領地，花上幾年的時間熟悉領地的物產、人力，再來好好商量下，怎麼樣？」
章白羽詢問過投降的那支安息老兵，從唐地撤退到馬恩吉被圍的期間，為什麼安息老兵一點都不如傳說之中那樣的善戰。
賈諾這才明白，為什麼除了陳粟之外，其他的幾個唐男都在瑞德城購買屋舍、在魯瓦購買土地、在三牆攙和牧群生意，原來只有這定男是有恃無恐啊！
賈諾這才知道，唐男根本就不是男爵。
蒯梓的文書記錄下了這些禮物，當著賈諾的面將它們封進了一隻箱子中，存入了唐軍的軍庫中。
「放棄領地，」蒯梓說：「去瑞德城做富家翁，每年拿俸。」
「凌，是在邊境威懾敵人的意思。」
過了不久，一個羅斯人走進了房內，獃頭獃腦地和賈諾坐在一起。
賈諾稍微打聽了一下，他發現章白羽對於新封「唐男」的態度很奇怪：章白羽不太過問唐男領地上的事情，只與他們約定了幾條公法，比如尊都護府為主，比如遇到犯罪訴獄的時候，只要有一方為唐人，那麼判決必須報給都護府備錄，比如唐人和歸義人在生下孩子的時候，就要賜給兩卷布匹、一對豬或者四頭羊。
友誼，就這樣誕生了。
唐軍灌城的做法實在是一廂情願，按照正常的速度，要等到城牆垮塌，可能要泡上一兩年的時間。
尼塔富裕無比的時期，莊園主們痛感人力缺
https://www.hetubook.com.com乏，往往會給出不錯的報酬，雇傭這些耕手來拓開荒地。等到尼塔逐漸變得衰敗，鄉村地區變得貧窮的時候，這些耕手做工已經不足以維持城鎮生活了，於是他們就落腳在了各地村莊，變成了農夫。現在都護府成了尼塔最大的莊園主，這個職業又重新出現了。唐人給這些耕手的報酬比較豐足，賈諾打聽到，只要開每個月拓出三千寬尺的土地，這些人就能在瑞德城維持一個家庭的開銷，要知道，瑞德城是都護府物價最貴的地方。
章白羽把他對羅斯人、安息人、諾曼人的特點，還有對投降的貴族、士兵的見解都寫成了很簡短的扎記，這些東西在備官之中都是公開的。
賈諾的話對塞米頗有揶揄，唐軍郎官們卻對他頗有輕視的意思，在唐軍看來，這傢伙過去會背叛塞米公爵，未來不見得就不會背叛都護。
過了一會，賈諾聽見門口傳來了談話聲。
在城牆上，大旗在天空飛揚，唐兵們都眺望著東方。
「我再想想——」
「招之必來，」備官合上了手札：「難捨富貴。」
「水農參勤，負責修復馬恩吉城外的水渠，職任兩年，許休一年；戎甲參勤，每年製作鎧甲一百二十副、長劍胚一百二十枚、箭桿一萬兩千枝；兵馬參勤，每年輪役一百二十人，在馬恩吉捕盜、剿匪、靖安；糧秣參勤，哦，這個已經被定男承擔了，要為馬恩吉輸糧的——」
蒯梓之前已經召見過其他幾個唐男了，對於唐男們愕然的態度，他已經不怎麼見怪。
蒯梓發現這賈諾已經有些口不擇言，竟然說起了榮譽這種事情：背叛之前的封君，怎麼也算不上榮譽吧。
唐軍的確考慮過挖掘地道。在城北的地勢頗高，唐軍如果要挖掘地道的話，就必須先垂直向下挖掘，然後再掘往城鎮的方向，這樣一來工程量極大，唐軍的工匠營根本承擔不了。在城南水木雜錯的地方容易隱蔽，挖掘地道比較容易，可是唐軍士兵剛剛挖掘了十幾尺，地底的土壤就變成了泥漿。即便唐軍士兵奮力淘水，也趕不上滲水的速度。唐軍士兵踩在半截小腿深的泥漿裏面挖掘地道，很快就有不少人患上疾病，而唐兵安置的木樑也找不到穩定的基墊，紛紛垮塌，在經歷了兩次地道垮塌之後，唐軍士兵終於放棄了挖掘地道的辦法。
「不要這麼想。這七千多人裏面，老人和孩子很少的，你知道為什麼。」蒯梓的話語里https://www.hetubook.com.com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你有三千多可供耕地的農夫，只要經營得當，財貨還是豐足的。況且你的士兵不必維持常備，讓他們自己也干點活養活自己吧。這些參勤之職，你準備承擔哪一項？」
塞米公爵曾經告訴他，章白羽以半價給洛泰爾提供了一支雇傭兵，去幫助洛泰爾屠殺海峽西面的諾曼人。可是在都護府的領地上，賈諾發現道路上竟然能看見諾曼人的身影，這些諾曼人看見往來的唐軍士兵的時候，竟然不害怕。在馬恩吉，還有許多從魯瓦和瑞德城遷徙來的諾曼居民，大部分都是工匠，他們在這裏幫唐軍士兵修繕鎧甲、製作武器、提供食物，在城外，一群諾曼耕手還被分配了土地。
賈諾知道，蒯梓是都護身邊比較親近的官員。聽人說，蒯梓最有可能會成為長史。這是唐人的官職，類似於諾曼人的「指定攝政」或者安息人的「代理沙伊」，如果都護出征在外的時候，長史會承擔都護府統治者的身份。
備官有點好奇，在都護的眼中，這些歸義的唐男，究竟是怎麼樣的蠢態？
為了疏通城內的地下水渠，安息人驅使著數以百計的諾曼人進入地下，他們挖掘了許多「聽聲孔」，似乎很擔心唐軍挖掘地道進入城內。唐軍破城后，安息人擔心諾曼工匠暴動，就封死了地下，只有少數諾曼人逃了出來，這就是為什麼地下又許多諾曼人屍體的原因。
「我能不選嗎？」
「但要出別的。」
讓賈諾感到不解的是，唐軍居然會跟諾曼居民和解。
他說：「沙阿的話不對。安息老兵當然善戰，但是我們過去沒有打過這樣的仗。過去我們休息得很好，等到糧食補給充足才會作戰。列加斯將軍率領我們作戰的時候，我們在行軍的時候不會作戰，在作戰的時候很少行軍：列加斯讓我們一天只做一樣。我們行軍的時候可以走的很快，我們在打仗的時候也會體力充足，可是跟著塞米公爵的時候，我們要一邊躲避您的追擊，一邊還要到處作戰。在遇到唐軍之前，我們的人就有很多已經沒力氣了。進入城鎮之後，塞米公爵不信任我們，您知道的，那個輪戍制度。這種制度是高原的沙阿沙想出來的，沙阿沙手下有幾批衛隊，沙阿沙一批都不信任，所以讓他們在首都四處換防，沒有一支衛隊知道沙阿沙當夜會前往哪一座宮殿。塞米公爵的腦袋不好用，他覺得這種制度挺好，可能是想暗示我們，他也是個沙阿www.hetubook.com.com了。哼——」
「？」
即便對於塞米公爵非常不滿，但是賈諾卻不知不覺地聽信了塞米公爵的描述：唐人的首領，是一個烏蘇拉商人的奴隸，在一次出海的過程中，這個奴隸殺死了主人，奪取了滿船的武器前往蘇培科島，資助了島上的安息大軍，得到了一批精銳的安息老兵，從此起家。
如今，章白羽親口許諾世代傳遞爵位的，只有定城一家。其餘的幾家，都是一世之貴而已，死後領地是要被都護府收回的。
兩個人語言不通，交流起來手舞足蹈，有時候兩人皺著眉頭，有時候明明聽不懂對方的話，還要連連點頭，有時候要做出指天罵地的動作，有時候又要表現出自己的為難。
「不行。」蒯梓說：「每年，都護會派人做監察，唐男中參勤最優者，可免除五年的參勤。」
「大人，為什麼你對我的領地這麼熟悉，我都不知道這麼多。」
「這樣吧。」蒯梓說：「我這段時間都在這裏，你什麼時候想清楚了，就來認領參勤。什麼時候認領，什麼時候就封。」
許多誇口眼力很好的唐軍士兵會吹噓，說在天氣晴好的時候，能夠看見托利亞山脈。
「在唐語里是什麼意思？」
作為都護府內的封臣，賈諾第一時間就是去聯絡定城、科爾卡、伊凡領、白馬領的幾個唐男，不料，陳粟根本不見他，穆拉迪的使者也躲得遠遠的，伊凡領的羅斯人搖了搖頭，說他們不能結交，白馬領的遊俠首領拿走了禮物，但卻把賈諾的使者攆走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彼此半天。
蒯梓取出一方小漆盒，莊重地將它打開，從裏面找出了幾份製作精美的函文。
「大人，不是你不要我這麼想，我就不這麼想啊。」賈諾有些著急：「我在安息看見過沙阿沙修繕水利的，那真是一塊磚頭一枚金幣，花多少錢都不夠；至於鎧甲、箭胚和箭桿，我的領地又不產鐵，鐵都在受降城呢。我承擔這個指責，明面上是這個數，受降城刮我一道，我肯定要多出好多錢；還有那個兵馬參勤，每年輪役一百二十人？這可比在諾曼領主手下的職責憑空多出三倍來，還沒有補償。大人，我是主動效忠唐軍的，你們不能這麼對我。」
賈諾聽到了這個說法后，準備去了領地之後，就讓一批領民專門去各地承擔耕手的指責，這樣應該能有不錯的收入——即便不賺錢，都護也會喜歡的。
唐軍士兵在城南修築堤壩意圖引水入城的做法，很早就被安息人察覺了，安息人摸https://m.hetubook.com.com清了城內的排水溝渠，他們在可能漏水的地方修築了池塘，並且將它們接入水渠之中。
唐軍直到徹底地清理完馬恩吉城內的安息老兵殘敵，回過神來打量著馬恩吉的市鎮建築，才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諾曼的居民並沒有胡說，馬恩吉的城牆背後如果有一支糧草供應充足、軍心尚穩的軍隊，那麼守衛馬恩吉城牆的確不是一件難事。
賈諾踮起腳看著門外，結果因為那扇唐人的屏風，賈諾什麼也看不見。
「我肯定比不過陳粟的，」賈諾看清了這個圈套：「他肯定參勤一次，休息五年。我他媽要年年來。」
備官聽著屋內兩人的聊天，忍不住連連冷笑。
備官隨意地翻開了手札：「外族平民各不相同，秉性各異。外族權貴各個相同，榮以爵位、利以金帛、封以食邑，招之必來，難捨富貴。」
「如果不能完成參勤怎麼辦？」賈諾說：「我是說，如果領地遇到飢荒、火災、地震、羅斯人入侵，您知道的，這些事情經常發生。」
蒯梓的安息話說得不錯，參勤這個職位是用唐話說出來的，說了幾次之後，賈諾也明白這參勤是什麼意思了：把錢拿出來！
賈諾很開心：「是嗎？沒想到都護沙伊這麼仁慈。」
面對蒯梓的召見，賈諾不敢怠慢，準備了許多禮物前去拜見。
「不要這麼想——」
這些諾曼耕手的來歷頗為古怪，這個職業是三十年前出現在尼塔行省的。他們大多是城鎮中無力謀生的市民，通過在大莊園之中開墾土地謀生。其中混得差一些的耕手，就把挽具抗在肩膀上，手牽著老婆和孩子，四處找活干，稍微富裕一些的，就有自己的耕馬、耕牛和鐵制挽具。
「不去。」賈諾一臉難以置信：「能做領主，誰要去做富家翁！嗯——我承擔兵馬參勤好了。」
「遇到了再說吧。」蒯梓忍不住皺了一下臉：「你說飢荒和火災還好想一點。可是地震——我看馬恩吉城的記錄，三四百年沒發生過了，你想點別的理由行不行？羅斯人入侵，這個我正準備告訴你。圍城期間，一個羅斯人入侵了唐地，現在他的封地被遊俠兒們佔了。羅斯人要是還敢入侵，那就是你領地擴大的好時機，你該天天求神許願，讓羅斯人來打你才是。」
軍官們當然知道，這是瞎話，唐軍士兵們看見的應該是定城到受降城之間的那道山脊。唐軍士兵們的這種說法，郎官們即便知道有問題，但卻也不會去指明，讓士兵們知道安全的地方就在咫尺之遙，對維持士氣是很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