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護府的唐軍士兵們作戰兇狠勇猛,可是遇到了這種縱橫列國的事情,卻不得不仰仗以鍾離家為首的官僚們。
唐軍的人才來源主要有三,一個是各地的僚佐椽吏,作為都護府要員的助手,他們成長速度極快,最初的一批城守就都是這些人,他們多半來自唐軍士兵,與都護府血脈相戚,也是章白羽最信任的人;二個則是都護府命途多舛的學館培養出來的子弟,只不過這些人不論是資歷還是素質,都比第一批人差了一些,在任命之前,一般都要任命為備官一段時間;三個就是林中大族的子弟了。最初的一批林中子弟幾乎讓章白羽驚嘆,各個都優秀的不像話,草擬文書、調集糧秣、劃地修渠、練兵打仗,竟然無一不能。後來,當更多的林中子弟進入都護府後,他們的水平才逐漸地下落,最終歸於正常,而即便是這樣,林中子弟們卻也表現優異——林中子弟們之間多有鄉誼,一旦有事就能彼此通氣聯絡,遇到難解之題,又總能找到父兄同伴指點,接人待物更是高出其他人一大截。
定伯陳粟附上來的信中,還提到這個沛使對於他的宗主唐室頗為不敬。
看著眼前這些忙忙碌碌的林中學者,章白羽卻沒有真的在想著兩國使者的問題。
都護府的唐人見慣了各種國家,即便是親密無間的萊赫人,對於唐人也不是一片赤誠。
這樣究竟是好還是不好,章白羽說不準。他很擔心,當初蘇培科唐人們憑藉一腔血勇建立的都護府,最終會和春申唐國一樣,淪亡在大族的泥沼之中。
沛人的國書之中,還附有一份簡潔的《沛事紀要》,看起來並不在最初的通使文冊裏面,應該是沛使知道了都護府後,自行加上去的。
這樣的林中大族子弟,對於唐國的官勛郡望的典故了解極為詳細,對於各地大族的遠離家史也是如數家珍。
不論是那種政策,章白羽心中並沒有非黑即白的優劣。他只是很想知道,這些諸侯國之前都走過哪些彎路、吃過哪些虧、有什麼好辦法。
《沛事紀要》之中,講述了沛人胼手胝足封建海外的事情。
故國太渺遠,諸侯難託付,只能是錦上添花,絕不可指望他們雪中送炭。
都護府要在這裏建立統治,所需要人力物力極為驚人,唐人還有許多苦頭要吃。
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這些學者們大多是落魄官員,投奔在大族之中充當僚屬,但是在他們熏陶下長大的子弟,好像天生就掌握了天下大事一般。
章白羽聽著這些學者們引經據典,都不由得感到頭疼。
錢樵判斷,這周朝官員肯定是假的。
一個執戟郎前來通報了和*圖*書。
王鳴鶴一直在說,周朝的國書不論禮制、花式、材質,都遠遠好過沛國的這幾張破紙。
這樣算起來,章白羽倒是對於沛人更有興趣。
半個多月的時間裏面,埃辛城的節府之中,官員們竟然有一半的時間在討論要如何面對即將抵達的沛使。
「沛人前來,」章白羽已經看完自稱沛使的人進上的國書:「並未提及故國周朝。」
都護府培養了幾年的備官,好似都填不滿埃辛城這個大窟窿。
這時,錢樵敏銳地感到了一抹冰冷的目光。
陳從哲讓王鳴鶴學會閉嘴,不要去諷刺沛人的國書。
大多數話題,就是在設想沛人會怎麼撒謊,會撒多少謊。
章白羽從這行字裏面,看見了屍山血海。
在沛使進來之前,唐官、歸義官們就在殿中小聲議論著。
「報都護!」執戟郎說道:「沛國舶曹使椽錢樵求見。」
這件事情被諸侯國們恥笑為「滅祖之亂」,那位與土人和解的蘭王,最後被按照土人的方法燒成了灰,撒到了汪洋大海之中——諸侯們說他背棄祖先之靈,也不配葬于祖先之土。
石越翻譯到:「『你怎麼不去死』。」
這其中蘊含的各種深意,瞬間充斥了沛人的腦袋。
章白羽對於眼前的一份國書竟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荒誕感。
章白羽按照沛人的說法,粗略地區分了一下諸侯國:蘭國與它的同盟小國們,採取了與番人和解的措施;沛國等一些自稱「中土昭烈」的諸侯國,則對番人採取了屠戮、強制歸明的政策;蘭國之後第二強的芳國,則圓滑得多——沛人說它「進不敢昭明中土之貴,退不忍同俗于土番」,也就是說,這芳國其實和都護府最相似,採取了居間的措施。
這個名字是他的父親取的,他出生的時候,父親聽見了鶴聲。周使本人卻說,那是海子里的長脖鴨,根本不是故國的鶴,父親是心向故國,產生了幻覺。
沛人是諸侯國中,第一個用律法規定「番人皆為奴婢、中土之人皆可王之」的國家。
沛人幾乎是一踏上海外島嶼,就與番人開始作戰。故而對於番人,沛人的手段冠絕諸侯之先。倒不是說歷代沛主都是聰明過人之輩,能夠想出很好的辦法,而是沛人各種辦法都用盡了,稍有不好的辦法,最後都會被拋棄,如今沛人在諸侯中算得中上,實屬不易,處理土人的手段也是經過千錘百鍊后留下來的制度。
都護府越強大,就變得越來越像是春申以北的唐國。
王鳴鶴最開始覺得是陳從哲諷刺他,幾乎要翻臉,到了後來他才發現,陳從哲其實是他在都護府最鐵杆的支持者。
畢竟沛人的和圖書
國書八成是真的,周朝的國書卻被一把火燒了,在這上面糾纏太多,對自己不利。
門外依次傳出了宣見之聲。
諸侯們最終被沛人拖入了海戰。
許多林中大族子弟還沒有學會寫字的時候,就能親眼見到父兄們施行政務。子弟在耳濡目染中能學會許多的辦法,一到成年,就成了很好用的人才。章白羽並非大族出生,對於這樣的子弟未免有所反感,可需要備官的時候,這些林中子弟的確又能堪大任,這種矛盾讓章白羽很不快。
「沛國。」
在唐國風雨飄搖的時候,三千名士兵及其眷屬在一位皇子的率領下渡海而去,在已經立國的蘭國都城登陸,接著就被蘭人驅逐到了更加南部的山區。
執戟郎詢問是否去召他們前來問話,章白羽搖了搖頭,說等他們睡飽再行召見。
都護府的唐人早就習慣了遠來之人不可盡信。
穩重一些的人,還能克制住自己不去詢問,但卻也要豎起一隻耳朵,聽聽風聲。
沛人之烈,立國三十年,就是與番人作戰的三十年。最終將沛島殺得「番市空虛,匍匐為臣妾」,在不斷的作戰中,沛島的唐人也逐漸以沛人自稱。
都護府,才是一切的根基,一切都只以都護府的利弊為先。
陳從哲勸說王鳴鶴:「沛人雖是小邦,國書信契俱全,閣下貴為天使,詔諭倉促之間難以周全。何苦以短擊長?故國大義,天命昭昭,沛人早晚不過大周一郡縣,何必爭一時短長。切不可逞一時之快,論國書之高下。天使不提此事,沛人未必敢問,反會以為周朝與都護府早有往來,敵明我暗,大事可定。」
新的蘭君不得不從諸侯國借兵鎮壓國內的暴動。
沛使還用揶揄的口吻,提及了其他諸侯國的土人政策。
阿普保忠扭頭去詢問石越:「搶水兒,長史對陳老頭說得這一大串話是什麼意思?」
陳從哲說完之後,章白羽並沒有多少拒絕的意思,只是與陳從哲等人討論了一下,要不要一開始將周人的消息告訴沛人。
沛使書信中的口吻在學者們看來,其實有些離經叛道。
唯一對沛國國書不屑一顧的,就是周使。
錢樵心中變得驚恐起來:「不知哪家諸侯這麼厲害,不聲不響,竟然跑到沛人前面去了!」
如今,沛使就是從獅子國西行,沿著海岸遞交國書,尋找極西之地:據說有一片大陸名曰昆州,地廣不知幾萬里,人們用銀子修築房子,奴隸也能使用瓷器和絲綢,猴子懂得養蠶,有一位大皇帝,坐擁十二座都城和兩百個郡縣——這個極西之地是誰亂傳的,章白羽不清楚,只不過這極西之地的描述,倒像是某個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離開過沛國的傢伙杜撰的,人們總是用自己的模樣想象遠方的居民。
這倒是讓章白羽有些哭笑不得。
沛人無年不戰,逐步西進,通過戰爭和購買的方法,取得了許多小島嶼,終於抵達了一片名為迦毒的土地。那裡遍生香料、土邦分裂不和、居民暗弱不善征戰。沛人和快就從一個名為獅子國小島國手裡取得了商港。
孟浪一些的官員,則竭盡全力想去詢問一下這個沛國是什麼來頭。
商人之後,是軍人,軍人之後,是沛人的官員。
整個城市裡面那麼多的人口,那麼多的作坊,那麼多的生意。接收埃辛城並不只是接收了一座城市,而是接收了它背後的一切:作為貿易樞紐,埃辛城擁有布爾薩半島最完善的港口區,單純靠著貿易生活的居民就有兩千人之多;埃辛城內留有布爾薩半島接近兩百年的詳細記錄,包括山川地理、人口流徙、封地變遷,這些材料需要儘快被譯為唐文;在城內外,儲備的糧食逐漸消耗殆盡了,窮極整個都護府的物力才能阻止飢荒爆發,但是現在都護府依然要維持一支大軍,不可能擠出太多的糧食供應埃辛城。可一旦埃辛城因為飢荒暴亂,烏蘇拉人很可能會捲土重來。
章白羽點頭應允。
比起這些,沛使所說的另外一件事情,章白羽反倒不是很在意。
尤其在埃辛城內,無數瑣碎的事情讓人焦頭爛額。
終於,大殿門口。
沛侯更是派出三個兒子返回唐土嚎啕,請歸父母之地,唐皇皆不準。
布爾薩半島物產豐盈,尼塔是其中最為富庶的沃野,埃辛城則是尼塔地區的明珠。
章白羽甚至好奇,這沛人是不是把自己當成是那個什麼極西之地皇帝的都護了。
這官服竟然使用的是花綢,上面似乎還有許多鳥紋。
都護府的官制至今算得簡陋,甚至粗疏,官制多以古稱,力求官有所任一目了然。在需要的時候,就設置一個「令」來主持,一項事務變成了常任,那麼令就會被確定官名,如果只是臨時出現,便會在事情結束后收回「令」的任命。這樣一來,都護府並不存在固定的職位,所有的官員並無虛冗之弊。
沛國立刻開始了報復,對於番人採取了屠戮殆盡的政策。
在都護府還算溫和的「歸義」,在沛國,就只剩下了血流成河的「強制歸明」。
立足之後的沛人立刻開始了擴張之路,一面四面開拓島嶼,一面積極地開展海貿。慶國叛出諸侯之盟后,沛國最早與慶國和解,並且聯手從戰亂不止的國土運來災民。
不久之前才冒出來個周朝,現在,又是沛國。
沛國的國書分為三部https://m•hetubook.com•com,印文、印節、印花。三種表明身份的信契,幾乎沒有偽造的可能——這三樣印契太過精美,而沛使身份對都護府毫無偽造價值,犯不上作假。
作為都護,章白羽是不會以兩個使者左右自己的。
比起帶著一張人皮的周使來說,沛人雖然只是遠洋小國,國書卻是規矩太多。
作為回應,唐皇命令水師將一批批的唐人饑民送往沛地。
錢樵依照面見上卿之制,對章白羽行禮,獻上了國書的正本和禮物。
周使名為王鳴鶴。
鍾離家的學者更加重視的是國書上面留下的印契。
可是到了確立國制的時候,這樣的做法就不合時宜了。
陳從哲則覺得蒯梓這種說法有點投鼠忌器的感覺。
這些人主要是官員和高級將領。
故土唐皇禪讓,諸侯籌劃擁立海上唐皇的時候,沛人也只是冷淡的響應了這個行動。
不久后,在都護府眾人的扭頭注視下,沛國的小小使團緩緩地進入了節府的大殿之中。
章白羽後來聽到了一個說法,據說沛船最初一直被迦毒人驅逐,後來漂流到了獅子國,向當地居民討要牛皮大小的土地,用來晾曬絹帛、擦拭瓷器,獅子國的居民允許沛人上岸后,沛人就把牛皮裁成了極細的繩索,圈了一大塊土地。
沛使在《紀要》中簡單地描述為「土番沐浴教化,兩代之內,盡為唐、沛之屬也」。
章白羽看著春申唐國的官員制度,就總是感到這繁冗複雜的官僚名稱後面隱藏著陰謀,他說不準是什麼,但卻天生地對它們感到不信任。
阿普保忠恍然大悟:「是這個意思。」
蒯梓說:「陳先生所言極是。我是陳先生,便捆了雙腳,拿上一把劍,口中大呼,『與沛人不公天下,沛人若進城,我便斬了繩子以死進諫』,成就國士無雙之美名,先生意下如何。」
章白羽詢問了一下瑞德使者的來報,執戟郎回稟說,六名使者日夜兼程騎馬趕來,跑死了六匹馬,跑癱了四個使者,進入臨湖城的兩個使者現在已經昏厥。
一旦確定了要做什麼,章白羽就能從容地將他們放到腦後。
在章白羽的眼前,都護府的官員和學者們正在靜靜地傳閱著那份國書的副本。
「說來說去,長史又怕沛人擾亂了都護府民心,又捨不得那虛無縹緲的通利。依我看來,沛人來了就關起來,與那布爾薩王為伴便是。沛人與我血脈同源,都護府所制唐貨,沛人又不稀奇,怎麼會千里迢迢與你通利?不得通利,沛人不講正統還能講什麼?講求正統,沛國與周朝之別,便是乞兒與富翁之別。從沛,不過為田家守宗廟;從周,便有故國詔諭,立國可期。長史何必對那沛和*圖*書
人這般作態。」
沛人的官員唆使獅子國反叛了它的宗主國,並且派出了水師保護獅子國。
「沛人國書,只言通利。」蒯梓說:「若沛人所言為真,則沛國於都護府,不過是烏蘇拉、萊赫之屬,通利言商自有章程。若沛人所言為虛,便不得不防沛人北上春申。不論如何,不讓沛人離開都護府都是上上之選:沛人真為通利而來,都護府數年之內便可盡收唐貨、布爾薩土貨流通,沛人不必北上便可貿易;沛人若倡法統之別,則沛人北上與都護府有百害而無一利。」
比如說蘭國就是「玉石雜處、貴賤不明」,國內通行唐文和番文。這招致了一位蘭王「毀滅祖宗,敬拜番神」。那位蘭王很快就被蘭人自己廢掉。蘭國那些被優容的番人立刻叛變,準備為「他們的國王」奪回王位。
都護府居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沛國使者抵達的消息,很快就讓都護府的中樞炸開了鍋。
諸侯聯合的水師擊潰了獅子國的宗主國,獅子國從此成為了沛人的附庸。
沛國又以諸侯一體為名,說沛國被番人進攻,若諸侯不救,沛國必然滅亡,沛國滅亡后,就是其他諸侯被滅。
服制有些古怪,但是胸口的紋制,卻是錯不了的。
陳從哲每次聽完之後,就會伸出一隻手:「東西呢?」
這沛人怎麼也算得上和唐人血脈相親,可是遇到國事,這種親近卻又立刻轉換成了仔細權衡。
在沛國,唐人、沛人皆為國人,位列一等,其餘藩屬、土番則備受歧視。
在一次議論上,蒯梓已經與絕大多數都護府的官員達成了共識:不可允許沛人北上春申唐土。
他扭頭看了一下,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在這偏蠻遠荒的都護府,竟然有個男人,穿著周人官服!
沛人最初被番人進攻,幾近覆滅。
安撫住了王鳴鶴之後,陳從哲又前去勸說章白羽:「都護今日心中疑惑,必然是周使、沛使如何兩容的問題。都護多慮了。周與諸侯相爭,對都護府有利。其利有三:其一,周與諸侯不和,斷不至勾連。兩使相爭,必然自危,使者自危,利歸都護。試想,沛人若是早有預謀,與都護府洽約不成便要北上春申,那現在也不敢了——有周使在,他貿然離去,不怕都護府倒向周朝么?其二,沛人聽聞周使在都護府中,必然驚駭。沛人本為通利而來,即便與我盟誓也當是錙銖必較。今有周人,沛人為拉攏都護府,必然多加賄利;其三,周使、沛使,遠涉流沙重洋而來,皆是堅韌狡黠之豪傑,兩人之言不可盡信。今兩使並存,以周使之言驗于沛使,以沛使之言驗于周使,兼聽則明,都護府不至枉受其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