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兄弟鬩牆
第五十三章 家

問了好久韓雲才說,當初她還以為章白羽是去偷看她的,沒想到,竟然真的只是去找老兵頭們說話。
理由還是很好找的。
這些孩子明顯對這樣的問題沒有準備,這對他們太過複雜了。
這樣的信念,幾乎是轉眼之間,就從臨湖城開始流傳開來。
唐亡了,但是我們還在。
這種說法讓許多唐人難以接受。
巡城令有兩個郎隊的士兵,負責巡視城內,不久之後,這個令就會變成司。
這樣簡單直白的回答,竟然讓章白羽逐漸從困惑之中走了出來。
章白羽召集了都護府的官員,在這些人的身上,章白羽明顯看出自己經歷過的惶惑。
這個備官在巡城令中任職。
就如同孩童走上了大街,看見門外喧嘩沸騰的鬧市、看見無數陌生的面孔、聽見喧囂與哭泣與歡笑,一定會感到恐懼,但這時,只要孩童們回過頭來,就能看見高大的父親和溫柔的母親,他們遠遠地看著自己,那麼一切都有了依託,那麼一切便不再害怕。
章白羽感到心頭湧上了一股惡寒。
章白羽只能拍了拍白昭的頭:「好看。」
「我們當然是唐人!」
世間萬物不停的變化,但唐人還在繁衍生息生兒育女,唐人的軍隊還在保衛邊疆,唐文還在將智慧和教訓印刷在紙張上,唐話還在都市和鄉村之中被人說起,那麼,誰敢說我們不是唐人!我們是堂堂正正的唐人!
這些話並不是什麼救世名言,但平常話語,卻總是又一股力量,能夠安定人的心神。
這些老兵所謂的「殺心中賊」,其實是韓定北將軍教會士兵們如何應對戰場害怕、如何避免懈怠、如何應對顧慮羈絆的。
唯一讓章白羽感到有些不滿的,就是洛克珊娜不太配合。
烏蘇拉的哨點出事情了?
章白羽的胸口,卻如填入了石頭,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甚至隱約感覺,鍾離芷的語氣不像是以身相遇的意思。
章白羽偶爾對韓雲說,起少年時去她家,主要是找那些老兵們聽故事時,韓雲還會不開心。
許多年來,故土即便隔絕萬里,終究是心中的牽挂。
就在這些孩子裏面,有一個人卻發出了堅定的聲音。
現在更迫切的,則是兩位故國使者之間準備展開的「辯禮」。
「都護?」
門外傳來了執戟郎的話語,過了一會,執戟郎領進來了一個備官。
都護府的唐民悵然若失或者嚎啕大哭,許多唐人甚至穿上了素袍,為從未見過便已經終結的故國做最後的告別。
都護府申明了「我乃唐人,我國乃唐」之後,不論兩位使者說出什麼樣的話,對於都護府,也不過是不同的方向吹來的風。
白昭和韓雲現在聯手生著悶氣,都不理睬他,白昭悄悄地給了章白羽一個眼色。
「稟告長史,」備和*圖*書官說:「內院緊閉石門,夫人的女衛們登上院牆,執戟引弓。院外之女,在林中人中身份不同尋常。一旦雙方衝突,恐怕激起變故。特來稟告。」
這是亂世之中的際會,章白羽面對她們卻總是有些心亂,以至有些手足無措。
當初在春申外,因為心中之義救她,如今在臨湖城,又如何能裝作與她毫無關係呢。
屋檐下,韓雲懸挂的風鈴,微微鳴響著。
可就是因為他判斷,城內已經不再安全,便決然告別了生活許多年的家園。
都護府的眾人聽后,悲戚者依舊悲戚、樂觀者依舊樂觀、舉止如常者甚至會抿一下嘴唇,不知道都護為什麼會專門說著這些事情。
城內的居民不久后才發現,剛剛走過的莫非是都護?
畢竟,督鎮各地軍務、庶務,雖然必要,但並不迫切。
章白羽怯於兒女之事,但對國製法統之事,卻犯不著惺惺作態。
「我們當然是唐人!」
章白羽舍橘而嘆,我家夫人果然心思非凡,托利亞蜜橘以甜聞名,她送來的橘子竟然都是酸的,實在讓人不知說什麼好了,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
洛娜說這是章白羽不信任她,說完,洛娜便拂袖逾牆而去。
不料這樣平常的交涉卻讓洛克珊娜大發雷霆。
哥哥慷慨任俠,引人敬仰,但是這樣的豪邁和慷慨,卻一體兩面地生出了溫柔與體貼。
都護府內,唐人的判官、學者、訴師,諾曼人的律師,布爾薩的長老,萊赫人的裁決人每天都在爭論不休,各地的城守、食貨郎、備官則將層出不窮的訴訟、判例、地方法令謄抄之後傳來。
章白羽抓了劍,大步走到了門外的陽光之中。
章白羽知道,不光對於孩子們來說這個問題太難,對於許多心智健全的都護府唐民來說,這個問題依舊難以回答,難到讓人想要逃避不答。
「周朝也好,諸侯也好,都與我們無關。」章白羽告訴他們:「我們總是唐人。」
有幾個查閱書籍的學者突然醒來,渾身一抖,如同打了一個尿噤,杵起拐杖邊跑,快得不像話。
章白羽沒好氣:「走。」
章白羽甚至會想到,對方的陣營之中,可能會是哥哥為帥。
章白羽想來想去,只好誇讚韓雲是賢內助,韓雲卻只是回贈一個白眼,並不多說什麼。
聽說了這個消息之後,章白羽幾乎想要立刻西巡。
章白羽輕馬而過,執戟郎們的坐騎尾隨而上。
章白羽發現自己剛才失神了很久。
整個儀事廳,除了幾個因為執勤不能離開的官員外,其他人消失的無影無蹤。
哥哥是聰明的,他總能比章白羽更快地看清一件事情的究竟,但是他卻又會被束縛其中。章白羽則從小就果斷一些,並不會花太多的事情去下決定,下m.hetubook.com•com了決定之後,也不會有太多的顧慮。這還是韓家軍的老兵們告訴他的道理:「世人易知賊在敵陣中,難知賊在心中。」
鍾離芷款款拜身而去。
軍情上倒是沒有太多的進展。
如今,都護府也在一如往日的夏天裡,得知了父母之國的命運。
修築道路、平定叛亂、安置流民,許多事情章白羽不去,各地時一種做法,章白羽去了,又是另外一種做法。
勒龐城的敵軍已經解除了圍城,開始沿著海岸南下。許多歸順了定伯和南部將軍的城邦,懾于傭兵們龐大的軍力,降而復叛了。
當天下午,卻看見白昭穿著百鳥綢衣、頭上插著釵子,俏生生地臭美,還跟章白羽炫耀:「好不好看!阿嫂送我的!」
當孩子知道父母會離開的一天,當孩子知道生命終究會結束的那一天,他就會突然長大。
都護府的大船,就有幾艘是烏蘇拉的哨點贈送的,更不用說,那邊有一位素未謀面的穆護女兒,曾經庇護過白昭。
嬌憨之妻,總讓章白羽想起來就忍不住露出笑意。
對於烏蘇拉的哨點,章白羽還是欠著一些恩情的。
雖然從來沒有一隊從母國來的士兵幫助唐人擺脫奴役,但在唐民的心中,對於故國的暢想,就是心中的依託。
這是章白羽想出來的。
對章家來說,這是一件好事,對章白羽本人更是天賜之喜,但兄弟之情與國運之憂比起來,卻不得不放在後面了。
「阿兄。」章白羽時常抬頭,看著天空之中的虛冥,發出喟嘆:「會有這樣的一天么。」
章白羽遇到的女子,放在安平的世道或許看不出來,但在如今的世界上,卻各個都足以稱之非凡。
這之後的幾天,韓夫人端上來的飯食裏面,肉裏面總有骨茬、魚總是沒去腥、酒是酸的、麵餅也是夾生的,章白羽也不好發作,還要誇好吃。最後,他只能央韓夫人便弄來些果來吃,可是一連剝開十多個托利亞蜜橘,竟然都是酸溜溜的壞果兒。
她們之中,無論與誰度過一生,都可以稱之為幸運無比。
都護府也如同一個孩子一樣。
「都護內院外,有林中女拜見。」
那麼,讓兩位使者公開辯禮,便無話不可說,都護府的眾人在一邊旁聽,卻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那幾個執勤的官員,也都沉溺於各自的文案中,似乎無心關注別的事情了。
有一女子騎紅馬入城,身後有牛車素輦,車輦上坐著一位白髮婦人。
章白羽等到她離開后,才走到了內院之中。
堅韌的心性,恐怕是韓定北將軍在冥冥賜給章白羽的禮物吧。
這之後,一切將會回歸平靜。
這樣的防禦態度,讓許多布爾薩部族認為是懦弱,他們從小道越出了新林郡,嘗試接觸和-圖-書諾曼人了。
勒龐城舉行了盛大的慶典,慶祝城鎮解圍。懷遠郡城鎮送去了許多糧食和美酒參加慶祝。城內居民扎了三百多個稻草人索妖,全城居民挽起袖子、抽出皮鞭和棍子,打索妖打得天昏地暗,滿臉都是愉悅的笑容。據說只有匠人營的主官身體不適,沒有參加打索妖的慶祝活動。
世上無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一個盡頭。
這種震動就好像是旱船塢上被砸開了欄板,新修的大船從此失去了依託。它沿著斜道滑入了海中,在幾經顛簸之後,終於平穩了船體。
「怎麼了?」
臨湖城,石頭修築的城市。
但洛克珊娜卻告訴章白羽,在烏蘇拉的哨點最近音訊全無,不知道出現了什麼樣的變故,所以不能承擔這個責任。
這場辯禮並沒有藏著掖著,臨湖城內備官以上都可以前來旁聽,各地城守需派備官、執戟前來觀禮,軍政官吏,沒有要務在身者,都可以申請前來。
心裏的苦,卻是不能說的。
章白羽突然想起了幼年的時候,和哥哥一起去看行刑的事情。血流到腳下時,哥哥手足無措,章白羽需要推開他。
「唐家郎,我會暫且在臨湖城住下。」鍾離芷搖了搖頭說:「你北上唐土時,我會相伴左右。」
「都護。」備官對章白羽行禮。
看見章白羽前來,鍾離芷慘然一笑:「唐家郎。」
鍾離芷一身紅衣,風塵僕僕,衣襟上都是灰塵。
章白羽的身邊,執戟郎和備官們噗嗤一笑。
從此不再有所依靠,從此不再有夢中的母國,從此都護府便是唯一的家園了。
「牧郎在城內有一第甲區,你給他的,我住那裡便可。」
眼前的備官們正一絲不苟地謄抄各地傳來的卷宗戰報,偶爾有官員離開座位和幾個備官交代著什麼,執戟郎們站在門口如同石雕一般。
或許有一天,雙方會出現在冰冷的戰場上對壘。
幾個正準備彙報的備官非常熟練地跟著長史跑了。
「你可有住處?」
故國的消息傳來,的確在都護府內產生了一些震動。
章白羽在昏昏欲睡之中,突然想起了一個孩子的話語。
都護府需要申明自己的法紀,這是必然之務,但從何做起,都護府卻又難以倉促決定。
春申之北的唐國,既不能守衛疆域,也不能庇護唐民,幾番有復國之機,都被白白斷送,這樣的唐國,並無天命,也說服不了都護府對它效忠。
最後,章白羽送了一副釵子和一匹百鳥綢給韓夫人。
讓人感到費解的是,這兩位使者都自稱是母國來人,然而卻又不是來自那個人們熟悉的大唐。
可是如今,當它回頭的時候,看見的卻是空蕩蕩的家門,看見的卻是傾頹生草的大屋,看見有人在廢墟上修築了新樓,看見陌生的人對自己投來了陌生和-圖-書的眼神。
最後還是韓雲自己打聽了到了一些事情后,主動前去尋找洛娜了。
巡城令的前身,還是阿普保忠編練起來的長劍隊,至今巡城令的士兵們,都會攜帶一柄長劍,所有的居民見到了他們,都能一眼看出身份。
我們當然是唐人。
經歷了許多年的戰火,經歷了許多英雄的挽救,它留下了那麼多強盛的回憶,它留下了那麼多雋永或者壯麗的詩篇,但是今天,它如同水窪之中最後一汪水,在烈日的曝晒下,無影無蹤了。
即便到了夏天,在石塊修築的大廳裏面,竟然還是有些寒冷。
「認家。」鍾離芷聲音凄涼地說。
不過韓雲卻似乎看穿了章白羽一樣,讓他安心坐鎮就好。
章白羽環顧一周,竟然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便冷哼一聲。
唐覆滅了。
周圍的郎官們突然想起來要去執巡,抓劍邊走,彷彿屁股生火。
一兩個月的時間裏面,這種輿論傳遍了都護府。
章白羽唯一顧慮的事情,就是家兄在北部身居要津。
這場辯禮,不光只是讓更多的都護府軍民了解唐人故國的現狀,而是為未來國制國體的思辨做準備。
蒯虞候左手平托胸前,右手拳捶掌心,好像想起來了一件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急匆匆地走了。
章白羽放走了維基利奧,又傳開了他殺死另一位將軍的事迹,這個消息一定會傳回烏蘇拉國內。
周圍扭頭看過來的官員、備官、郎官們,這個時候都別過了頭,假裝各自忙碌起來。
「也好。」章白羽還是不由得問道:「你為何要來這裏。」
雙方沉默了一會,章白羽開口。
坐在一旁的蒯梓有些好奇地問道:「奇怪。內院之事,與巡城令有什麼關係。」
門外的院落被的極亮的光芒籠罩著,什麼都看不清楚。
章白羽回頭關上了門,朝著韓雲走去。
唐國。這兩個字從來沒有這般珍貴過,不論春申以北的權貴世家準備怎麼做,都護府已經決心誓死保衛唐國——唐人之國,不論出身唐人還是自認唐人,只要認可它為神聖的母國,那便是無可指摘的唐人。
都護府法紀粗陋,許多事情都需要軍隊去居中坐鎮,有些時候,甚至只能章白羽本人去督促。
風輕輕吹動。
貴族派和共和派誰都不能善罷甘休,即便他們誰都知道現在大打出手是自取死路,但卻不可能將這樣大的消息捂住。
可是對方又涉及到洛娜,章白羽即便是再蠢,也知道決不能去問雲娘。
哥哥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也會感到驚恐的,這是哥哥的天性。
當初在春申城外,章白羽在自家的馬車上,心中焦苦、孑然一身,返回春申的家中,對他的吸引力是無窮無盡的。
孩子們會挪動蹣跚的腳步,踏步向前,開始探索這個未知而危險的世界。和圖書
「我回來了。」章白羽笑著說。
章白羽受到他們的影響,認定了正確的事情,一點一點地去做就好了,可以立刻開始著手的事情,便不要患得患失地留待明日。
章白羽怎麼也想不出來,這些比魚兒還要滑的穆護子女們,究竟會被什麼樣人嚇唬的蟄伏不敢出動,他們不都是膽大包天的么?
就在洛娜的事情還沒有平息下來的時候,都護府卻又迎來了一位客人。
「為何要來臨湖?」
許多因為林中人離開而遷徙進入林地的草原人接受了雇傭。這支軍隊抵達新林郡的山口外,便修築了冬營。烏蘇拉船正在對他們進行補給,這支艦隊是烏蘇拉雇傭之後交接給春申公爵的,即便尼塔地區的烏蘇拉軍隊已經撤離,那支艦隊卻依然按照契約,為春申公爵服務著。
章白羽以為是洛差人又在使性子,便讓她以大局為重。
這座城市之中,人們最近談論最多的,恐怕就是兩位故國來使。
鍾離芷看著章白羽,欲言又止。
那個時候,章白羽帶著執戟郎們騎馬穿過臨湖城的街道,在一條小巷子裏面,他聽見了這樣的對白。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轉變。其實都護府全如過去一般,僅僅只是因為故國傳來了消息,便讓都護府的唐民們的內心出現了巨大的轉變。
那,我們怎麼辦呢?
備官本人將長劍掛在了一邊的牆上,他對於都護府的議事處很熟悉。
烏蘇拉人的態度會如何,現在也只能觀望。
新林郡的消息則不太妙。春申公爵的兩千多軍隊在沿途擴充到了四千人。
這樣的事情,章白羽可以詢問的人只有韓雲。
不久之後,章白羽騎馬抵達了內院門口。
回過神來。
唐不在了。
大唐沒有了,從今天起,我們是誰呢?
新林郡的郡守、都尉都接到了死令,不得越出山口擊賊。
不論如何,傾覆之威已經解除,但章白羽和都護府的主力卻不敢離開尼塔。
命令王仲北上,與其說是讓小朝廷知道都護府的存在,還不如說,是讓唐地萬民知道都護府的存在。
這個稱呼,讓章白羽一路而來的不滿蕩然無存了。
一個懵懂的孩子詢問其他的夥伴,母國現在已經叫做大周了的話,我們是周人還是唐人?
「北上唐土?」章白羽被這話弄得莫名其妙,什麼時候說過北上唐土了。
歸義人、林中大族、定城、各地唐男也得到了邀請。
雲娘回來之後對章白羽沒有什麼好臉色,但卻告訴他,烏蘇拉那邊估計是真的出了什麼問題,有很大的可能是那邊的哨點被連根拔起了,至少也遭遇了致命打擊。
將烏蘇拉兩位將軍自相殘殺的事迹傳回烏蘇拉,對於穆護女兒們建立的哨點來說,簡直屬於最輕鬆的任務了:這不是傳播謠言,而只是將消息提前傳回烏蘇拉而已。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