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使團立刻準備撤離。
「陛下,」副國師用羅斯話輕輕地呼喚了一下鍾離牧,這個稱呼讓鍾離牧像是被蝎子蟄了一下:「陛下,」西蒙再次呼喚了一下:「大主教閣下似乎有話要說。」
在外人看來,洛西郡只不過在集結士兵。
袖手坐在鍾離牧左側的趙哲嘆了一口氣,閉起了眼睛,這景象讓殿內肅立的納斯爾人看了覺得好笑。
清早。
鍾離牧聽見趙哲這種歪道理,竟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西侯閉門不出,對外宣稱大病一場。
再往後呢?
我,還是個唐人嗎?
「你們退下吧。」鍾離牧訕訕的說。
兩位國師隱約對峙著,心中卻都對鍾離牧今天的表現頗為失望。
「典客令所宣王命,西侯必將尊奉。」戰鼓聲在洛西城敲響,殺意正濃,城內正點兵:「洛西郡四千兵馬,不日北上擊破弗拉基米爾賊!」
「好。」韓斐來似乎並不意外。
「唐王在和上帝爭奪洛西郡呢,」兩個僧侶毫不客氣:「而上帝必會取勝。唐國國王對洛西公爵有恩情,北上弗拉基米爾之後,洛西公爵的恩情已經償還,從此海峽相隔……」
兩個僧侶卻直直的站著,絲毫不理睬唐國典客令的命令。
「這之後怎麼辦?」鍾離牧也懶得遮遮掩掩,立刻詢問起了兩位國師:「怎麼立一個章程來。我聽說洛皇不光給我發了詔書,給其他幾個大|波雅爾也發了。」
「你要說什麼?」鍾離牧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失控:「你說。」
「西人有包稅人的制度:貴人們將一州一郡委命給包稅人,從此對一地的刑訴不問、厘金不問、軍務不問、用政不問。貴人從包稅人那裡拿金銀,金主從貴人那裡拿國權。」趙哲說:「一人尚且如此,洛西一郡更是如此,這是立國有基。」
四個唐人官員想了想,屈膝跪下,拜見天使。
韓斐來則極為硬氣,一受威脅就讓白校尉將這人綁起來送到西侯府,問西侯「這是不是西侯的意思?」。
「吾乃大唐典客令韓斐來,」韓斐來說:「位列國卿。鍾離牧為什麼不親自來見我。」
洛西郡的宮廷中,已經正式設立了「國師」的頭銜,正國師趙哲,副國師納斯爾教士西蒙,唐名為西牧。趙哲經過幾年的牢獄之災后,早已沒了銳氣,他發現納斯爾人已經說服了主公后,也沒有再多說什麼了。
「這個詔書,還有這麼個意思?」鍾離牧彷彿撿了寶一樣:「你們兩個怎麼不早說?」
「主公。」趙哲聽了半天咆哮,終於忍不住扭頭去和鍾離牧說話了。西侯府內,官員們已經習慣了稱呼主公而非西侯。「洛氏發來這封詔書……主公為何動怒如此?」
趙哲不敢在恢復過去的身份,如今列居國師卻對唐使www.hetubook.com.com團的成員避而不見,他擔心唐兵認出他就是蘇陪科島上的「趙天王」。不過趙哲作為鍾離牧的左右,對唐使宣詔的內容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趙國師不太相信這是章白羽的命令,他猜測唐軍內有人在針對西侯,只不過即便是這樣,西侯也犯不著這般失態。北上襲賊後路,這種命令不論如何都是沒有問題的,並且唐國敢下這種命令,至少還是把洛西郡看成自家人的。
死人堆里熏出的煞氣湧上了鍾離牧的面龐:「來,國師,你說說,這詔書把我稱作奴僕,讓我做稅差,怎麼就貴比千金了?」
「我剛才說的你沒有聽見么?」鍾離牧叫嚷著:「幾年前,章……大哥說為了唐人,叫我們林中子弟西渡海峽,我聽了也信了。從此我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哪裡落了半點本分?如今派來一個碧眼兒處處刁難我!現在又是這洛氏,抄掠各地羅斯財貨,用林中子弟的命換了金山銀山,走了就走了,如今卻如同狗兒吃自己的屎,去了又回頭!」
洛西郡城外,新教義和傳統教義的社區中,西侯府的點兵令開始下達了。這些接受了西侯庇護的教民們明白,是時候為庇主流血了,教民軍開始陸陸續續地集結起來,朝著洛西郡城涌去,他們的兵器裝備五花八門。羅斯人的長斧、刈麥鐮、鏈枷、鐵皮包頭棍全被貧民們抗在肩膀上,洛西郡城外,西侯的士兵會給這些教民軍派發紋章,教民軍團就這樣辨識著彼此。大街小巷,教民軍開始駐紮和封鎖街道。
「不可開門,小心西侯,」白校尉低聲勸說典客令:「千萬不要離開典客府。在這裏出了事情,西侯的腦殼要搬家,離開了這裏,西侯就能……」
兩個僧侶搖了搖頭,看向白校尉的顏色頗為不屑和冷淡。
「一則立國有基,二則師出有名。」趙哲說。
鍾離牧因此顏面掃地,洛西郡各地的官員都有些坐不住了,他們明裡暗裡詢問西侯應該怎麼辦。鍾離牧還聽說,有些官員已經前去尋找唐使韓斐來,主動請求調離洛西郡。
至於奴兒府的庫姆奴兵們,甚至和韓斐來的扈從起了衝突。這些奴兵們不交錢就在城內征走了三十頭牛和四車布匹,韓斐來則命令使團中的白校尉前去討還「民產」。唐兵和洛西奴兵都不敢刀兵相見,他們赤手空拳在街頭大打出手,熱的羅斯人好奇圍觀。
這之後,韓斐來又如同巡視別的唐城一樣,逐一召見洛西各地官員,詢問他們幾個問題:為何不見歸義司募民歸義?城內糧價奇貴,為何不見食貨司平抑糧價?上個月是失蹤的哨站成員,現在找到了么?
「難道不是?」鍾離牧好不容易抑制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住的怒氣再次爆發:「如今我不求洛氏便能自立,他卻一紙詔書就要換金銀錢糧。書信中還說『我親愛的僕從』,」鍾離牧的諾漫話說得非常流利,在唐語之中夾雜外族語言,已經成了洛西貴人們的基本素養:「吾乃西侯,竟然是他僕從?」
許多的文書卷宗被集中焚毀、無法轉移的官員被喬裝打扮後送到城外隱藏、親唐官員開始消失在洛西官府中。
洛西郡的軍人官員們面面相覷,也在沉默之中告退了。
想到這裏,鍾離牧心中突然一驚,曾經林中的少年,已經開始謀求背棄唐土了,而這一切都顯得如此理所應當。
「怎會沒有好壞之分?」鍾離牧覺得國師沒有把話說清楚。「我看與唐王繼續周旋,要穩妥許多。」
「利之所存,世仇為盟。」趙哲說:「兩條路沒有好壞之分,全看主公如何裁處。其他的事情,臣子們便是為主公赴湯蹈火,做得周全便是了。」
鍾離牧生氣是有原因的,連續好幾次唐使韓斐來都當眾羞辱鍾離牧。
趙哲和西蒙立刻看出了其中的天賜之機,只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對鍾離牧道喜,鍾離牧卻突然發了脾氣。
韓斐來倒想看看,西侯鍾離牧究竟打算做什麼,他真的有膽子血洗洛西郡的唐臣么?
「典客令!」白校尉大驚:「西侯若是擄人……」
有一次,鍾離牧的屬下憤懣不平,要為主公分憂,便前去威脅韓斐來,想讓「碧眼兒收斂一點」。
「食人之祿,忠人之憂。」四人以額頭觸地:「只願陛下萬勝!唐人萬勝!大唐萬勝!臣等活著,是洛西的兵,死了還是唐人的鬼。」
典客使椽好幾次催促韓使儘快出城,但卻都被韓使推辭了。
「唐王交好萊赫,主公便不能交好烏蘇拉么?」
號角聲吹個不停。
「什麼?」鍾離牧一時轉不過彎來:「我殺烏蘇拉人,殺得人頭滾滾。」
幾天後,韓斐來又直接干涉洛西郡的獄司,釋放了不少蒙罪入獄的唐人,這些多半是這兩年不服鍾離牧管教的備官們;
白校尉則站在一旁呵斥著洛西郡官員:「爾輩見天使,為何不跪?」
「西侯使求見典客令。」傳令官在門外喊道。
趙哲告辭而去,納斯爾人遞交了一份侯爵發來的信件,也隨同僚去了。
讓鍾離牧如此生氣的是,今天一早,幾名高級貴族從洛泰爾的軍中抵達了洛西郡。洛泰爾希望鍾離牧能夠為他提供一支輜重糧隊,不必作戰,只需要源源不斷地將糧食運送到軍前就行,作為回報,洛泰爾從此不會再斥責鍾離牧在羅斯地區的行為。
洛西郡的官員沒有回答韓斐來這個問題,轉而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唐使?」趙哲心中www.hetubook.com.com已經連連搖頭,不知為何到了這個時候西侯還是如此顧慮重重:「主公,如今有兩條路,其一,尊奉唐王之令北上,率先擊破弗拉基米爾,擄掠財貨、土地、人民。如此主公新得一郡,國境倍增。弗拉基米爾苛待羅斯人,主公收服民心不難。」
典客令的身邊,官員吏員們臉色發白。唐兵們也緊張不安,他們如同打量要塞一樣看著典客府,思考著可以防禦多久。
「什麼?」
唐兵接到了命令,大門在悶響中打開。
趙國師睜開了眼,看了一眼納斯爾人,他感覺主公態度出現這樣大的變化,恐怕是納斯爾人進了讒言。
「你們呢?」白校尉走到了兩個僧侶的面前。
「羅斯各郡為避戰火,已經承認洛泰爾做封君,不論羅斯貴人如何包藏禍心、兩面三刀,這個君臣之義是跑不了的。主公為洛氏徵集糧草,羅斯境內,從此再無人可與主公爭鋒。主公從此可以手執洛氏名號,鞭笞羅斯各郡。誰敢不從,便奉洛氏之命討伐,如此羅斯諸郡日衰、主公日強,主公年年征伐,惡名卻歸於洛氏。此所謂師出有名。」
「國師恐怕不知,」鍾離牧搖著頭:「唐王與萊赫人交好,渡海如履平地,對峙恐難了。」
「狗一樣的雜種,」鍾離牧的來來回回破口大罵:「誰都敢來洛西……郡插上一腳。」
唐使韓斐來抵達洛西郡后,納斯爾人的地位恢復了不少。
鍾離牧如同一個野慣了孩子,如今好似遇到了家長一樣。
典客府勉強維持著運轉,但內里已經越來越冷清,各級官吏已經離開了,大多數留下來的都是羅斯僱員,他們沒有地方去,只能留在這裏。
韓斐來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可能要準備跑了,他悄悄地讓哨站成員將一些親唐的使者分批送到了港口,又處理掉了西侯安插在使團內的幾個碟子眼線。預案已經定下:一旦發覺事情不對,韓斐來就會帶著要人從海路離開,白校尉則會率領使團朝著厄爾班尼城撤退。厄爾班尼已經接到了請求,會派出了四百名士兵前來接應。
西侯鍾離牧自然不敢承認,白校尉就把那人當街斬了。
「好好好。」鍾離牧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是笑著笑著,他又皺起了眉頭:「唐王那邊如何處置?」
幾代人的時間裏面,是不是鍾離家要改用羅斯風俗、姓名?
大門一開,大門一閉。
「開門吧。」韓斐來下令。
「當機立斷。」趙哲說:「派快騎四處封鎖道路,遇大|波雅爾使者則殺。籌集糧草率先北上,不必在意糧草多少,爭名為先。派使者奔赴洛泰爾大營,務求立下血盟:洛氏得羅斯金銀,主公得羅斯江山。如此半年一年,羅斯宵小便不敢與主公爭鋒,五年十年,主公基業可定。」www•hetubook•com•com
幾天的時間里,韓斐來都沒有聽說西侯的消息。
「大胆!」白校尉怒斥兩個僧侶,扭頭詢問地上的洛西官員:「邪僧亂政,你們洛西郡的唐官想做什麼?!」
洛西郡的官員對天使再次下拜。
鍾離牧的壓力極大,這幾年無拘無束的生活讓鍾離牧有了一種底氣,也就是站在章白羽的面前也絲毫不懼。可是現在,一個手無寸鐵的唐使前來,鍾離牧都感覺如芒在背。
鍾離牧站在港口迎接唐家使者,韓斐來卻只和鍾離牧兩旁的唐官聊了聊,自顧自地便進了城,把鍾離牧晾在一邊;
唐人、羅斯人、歸義人這個時候都惶惶不可終日,但凡有些地位的人,這個時候都不敢妄言未來局勢為怎麼發展。一些嗅覺敏銳的唐商人已經開始撤退,羅斯人則將產業安置到了鄉下,歸義人們憂心忡忡,擔心西侯出現變故。唯有奴兒府的軍頭們不受影響,他們是西侯私軍和奴隸,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們只要死死地跟著西侯就好了。
這六名官員中間,四人著唐官服,另外兩人,一人著羅斯僧侶袍,一人著納斯爾新教僧侶袍。
他最開始只是瞄了一眼地上的捲軸,聽到最後忍不住蹲了下來,伸出一隻手又縮了回去,最後伸出兩隻手將捲軸捧了起來。
「另外一條路?」趙哲說:「軟禁唐使,隔絕海峽,與弗拉基米爾國結盟互保,鯨吞蠶食周遭羅斯小國。等唐王北伐功成,主公立足已穩。唐王有海峽,主公亦有海峽,唐王千里轉戰、人馬疲憊,主公近土作戰、兵精糧足。何懼與唐隔海對峙。」
洛西郡的唐人官員站起身來,擦掉了眼淚,朝著門外走去。
幾個用木樑頂住大門的唐兵回頭看著他們的長官,考慮著這是不是個陷阱。
種種問題,問得洛西郡的官員們汗流浹背。
哨站成員徹底轉入了地下,他們已經有兩個旬日沒有跟西侯府報備了。
風暴中心的韓斐來冷淡地看著洛西郡成群集結的教民軍。
當初鍾離牧在托利亞山區質問過章白羽有婦人之仁,如今這句話放在了自己身上,鍾離牧才感覺到了壓力沉重。要讓鍾離牧在洛西郡清理唐派,他是沒有這種膽氣的,這件事情,只能徐徐圖之。
鍾離牧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大主教說的就是國師。
「另外一條路呢?」
韓斐來穿戴了整齊的唐家官服,坐在庭內,等著西侯的來訪。
「穩妥許多當然好,只是弗拉基米爾在羅斯東疆,與洛西不相連,縱然國土倍增,國力卻未必倍增。」趙哲耐著性子解釋道:「此外,主公進攻弗拉基米爾,常年東征,洛西周圍的小邦便有了喘息之機彼此聯諾。主公吞併弗拉基米爾後,西圖羅斯別郡便會難上許多——這是先易后難的路數。至於軟禁唐使、m•hetubook•com•com交好洛氏、結盟弗拉基米爾,從此主公便無任何拘束。吞弱謀強,席捲羅斯,指日可待。只不過斷絕唐國,陛下需有斷腕之志。洛西郡內,不少官吏兵民,」趙哲忖度著說:「還是人心思唐的。主公棄絕唐國,洛西郡須得流血,很多血。」
四個洛西唐人抬起頭,白校尉驚訝的發現,這幾個人都是滿臉淚痕。
「西侯要擄人,你們能防多久?開門。」
「屬下曾入邪道,違逆天主之命,又用兵不精,自然不敵唐王。」趙哲說:「如今皈依正道,也有心為唐人開闢樂土,便得到了主公垂青。這兩件事情,屬下怎麼也不會忘記。屬下竭忠盡智,都要為主公謀取基業。今天縱然觸怒主公,屬下還是要說:洛氏詔書,貴比千金。」
六名洛西郡官員從容進入了院子,唐兵立刻關閉了大門。
納斯爾教士擠了一下眼睛,趙哲恨不得悄悄地翻個白眼——您讓我們說了嗎?
在內里人卻知道,一道不可彌補的裂痕,已經在海峽上裂開了。
鍾離牧聽著聽著,臉上慢慢有了笑容。
「主公。」趙哲說:「洛氏的文書,我今早已經驗看過了。屬下看來,這絕不是一件壞事,如今主公動怒,還說自己是『稅差』,這中間恐怕存在一些誤解。」
鍾離牧的手按在劍柄上破口大罵。羅斯夫人一言不發,噤若寒蟬地坐在領主夫人的高位上,靜靜地注視著丈夫。殿內列居各地的軍頭官員們也表情肅穆,不敢有任何言語,生怕主公的火發到他們身上。
韓斐來皺著眉頭看著對方。
「洛泰爾竟想我做他的稅差?」鍾離牧將一枚捲軸拋在地上,惡狠狠地說,忍不住走上前去踩了一腳:「他還以為我是幾年前的血奴么?」
納斯爾副國師則笑嘻嘻地看著趙哲。
遊俠兒鍾離牧走得太遠了,已經回不了唐軍了。
如果放在過去,鍾離牧肯定不樂意,可是現在他需要納斯爾人,也就不挑剔這種細節了。
說道這裏,鍾離牧才終於明白了過來。
「我看過洛泰爾早先的文書。」趙哲聲音冷靜地說道:「他稱呼唐王,也是用的這個稱呼。究其本初,這個稱呼算不得什麼問題。」
「主公不必心憂。」趙哲行禮著說道:「我徹夜讀唐軍卷宗,主公今日的形勢,百倍好過唐王在托利亞時。唐人蒙天主賜福,百年之內必是大盛之勢,這是天主意欲的。在西為洛西,在東為唐國。主公和唐王都是咱們唐人的雄主。」
「牢奴兒,」鍾離牧叱責到:「也不知道是誰關了你幾年,叫你砸石頭!也不知是誰把你救出來,委任國師!如今卻胳膊肘往外拐!」
再往後面想一想,鍾離牧甚至覺得只有依靠羅斯人才能自保,那他自己早晚有一天會去改宗、受洗、交好教會。
洛西郡內迷漫著惶恐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