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嗡嗡的討論聲,辛老咳嗽了一聲。
外涼僑客在京中的,像士子集、商籍館、同鄉會,這次一同湊了錢,雇了辛老在京城最喜歡的名角、美妓、樂師一路陪伴,從京城悠悠西行,足足走了六個月,前日終於走到了外涼州。
「望胡樓是我阿叔修的,我當時也扛了土包,打了夯錘的。」辛老掏了掏耳朵,靠在大椅上,渾身透出了一股自在,根本不把戰戰兢兢的外涼州官員當回事:「就不必跟我講古了。這次又是誰的帖子?送的帖子留下,沒有別的事情,就各自退了吧。」
辛老冷哼一聲:「家中破小,不能待客。要送帖子,就在這裏送,今天吃了晚茶我就回鄉下去了,你們現在不送,可沒機會了。」
周朝立朝之後,最初對「遠人來貢」極為看重,只要是海外小邦前來朝貢,除開允許他們留下來貿易一年外,還會根據他們進貢的土貨,賜回給同樣價值的天朝貨物。要知道,土貨在當地根本不值錢,可是天朝貨物運回去,立刻就是獲利十倍、數十倍,一時之間,各國小邦紛紛前來朝貢,甚至還有許多商人雇傭番人來騙朝貢。
望虎樓的驛官陪著笑臉,說好多年太平了,實在沒想到竟然會遇到『肅城』,前來給辛老告罪。辛老樂呵呵地徑自下樓,很快就在家人陪伴下,來到了馬車邊上,上車后,他想了想:「去府里。」
無論得到了多少消息的人,這個時候都在交頭接耳,討論著駭人聽聞的消息。
「好好地說話。」辛老對這學生有些不滿:「知州一地,卻沒個模樣!外賊入寇,你還不往桌下鑽么?」
外涼城。
「『十口之讖』?那些人自稱田家子弟?」
「他敢!前年殺了兩百多蠻子,去年殺了一百多,三千多健兒駐在咱們旁邊,誰敢來叩關?」
半日之內,外涼州大小官員、長少之吏、紳士巨賈、名流望宿,此時都齊聚府中。
看著孫知州一副茫然的模樣,辛老面色不變,但心中已經大動,他很想說一聲「告辭」,然後悄悄回家,閉門觀望此事進展,可是現在,他大搖大擺來到了衙門,像是米進鍋、雞入爐,送上門去給人吃定了。
「我也不知道。」
這時,外城傳來了鼓角聲。
「如此,倒是有勞辛老了。」一眾官員吃不準這辛老是什麼路數,又不敢當面送禮客套,紛紛說:「今日本只是來陪著辛老說話,禮帖還要專門去家中送過,不能在這裏壞了辛老的興緻。」
曾經作為軍戍的外涼戍正式變成外涼州,本地的武備們的好運就到頭了:他們要麼遣散部眾,進入大郡做富家翁,要麼就是率部前往更加邊緣的地方,作為周朝屏障。
「嗯?哪個張?弓長還是立早?」
「辛老,」一名官員小心翼翼地說:「這望虎樓,過去叫做望胡樓,當初,這外涼城啊,還……」
「怎麼了?hetubook.com.com」辛老一邊喝茶,兩隻銳利的眼睛直視孫知州:「方才無故心動,是不是看見了什麼逆亂之言?」
聽聞辛老老前來,主官立刻前來行學生禮,匆匆捉住了辛老老的手:「老師,正要請您老,您便來了!」
「去府里。」
「辛老說笑了!您老是外涼州的望宿,當初白身入京,天子便讓您與太子伴讀。帝王之恩,不敢算計,只敢觀聞:可見天子心裏是有您的。」
辛老一時火氣上涌:「打仗就寫信讓將軍來剿賊,你等調撥糧食、兵員;有部族內附,就釐定對方人口牲畜,上報朝廷,設縣修城。怎麼亂成這個樣子?」
這老頭姓辛,是本地望老,早年背著書匣前往京城,離鄉三十九年,終於從京城告老辭官,他在朝中排不上名號,可在這外涼州卻算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你也看見了,好多年太平了,這幫子弟都有些懵了,我去幫他們抗一抗,做錯了事情用我這把老骨頭頂一頂。」
辛老翻了翻茶蓋,說出了自己上書的內容和安排。
一眾下官、小吏、小廝、幫閑,跟著孫知州滿地亂竄,孫知州上樓他們也上樓,孫知州進屋他們就在窗戶旁邊看,孫知州跑下樓,他們就左右躲閃,沿途還被孫知州撞翻了好幾個。
「嗚~嗚~嗚!咚咚咚咚咚!」——滿角,連鼓,邊事緊急!
周朝最初並不看重海貿之利,後來設置市舶,官家商人就屢屢抱怨,說他們辛苦販賣天朝貨物到遠海,根本競爭不過那些「貢貨」:商人們的貨物再便宜,也便宜不過朝貢白騙的貨物。
「誰叫他們來的?竟還自稱唐人,莫非要奉著唐皇,與天子並列兩皇不成?!」
眾多小官聽完,城府深的人,還只是端起茶來思考讓誰回家中拿來帖子,算計少的人,已經面白如雪,急急忙忙站起來說一聲暫且告退,趕緊回家拿帖子去了。
房間裏面,只有孫知州垂手侍立,一個丫鬟過來奉茶添香,也被孫知州揮手趕走,他親自給辛老奉了茶,又蹲在香爐邊撥了撥香片,努力找點事情做。
「大人,您剛告老,」一個老年幕僚小心翼翼地說道:「現在遇到軍情,您去府里,未免有些託大,叫人說閑話。」
「什麼?」辛老明顯不信:「冒唐舉事的事情,我遇到好幾次了,邊關軍鎮也能被這種事情矇騙過去么?」
外涼州的官員多半是官兵子弟,如何聽不懂這鼓角聲是示警的意思?雖然剛才他們畏畏縮縮、諂氣媚色,可一聽到這聲音,立刻站直了腰板,立刻拱手告退:「職司所在,不敢陪辛老。」
「他們中間,有一個周使,在唐國拜了上卿。送來的信中,對我等一副上官垂訓的口吻,叫我等不知如何應對。」
第一冊書叫做《西極星圖輿》,前面幾頁說了一些似真似假的故事,大概是說「流和圖書民遭逢唐時亂,西遷到某地某地,偶然發現天象大體一致,但稍有不同」,還記錄了一些例子,孫知州沒有夜觀天象的愛好,也看不出真偽,便索性放下。第二冊圖,孫知州剛剛翻開,便滿臉驚駭,好像手裡跳了一隻蛤蟆,驚得他顛了半天書,才抓穩了,又趕緊塞進箱子裏面。眼看著這滿滿一箱子的書,孫知州露出了頗為好奇的表情,這時,他聽見了一聲咳嗽。
這楊楷卻是個硬骨頭,從來不談撤編的事情,因為擔心被綁架,他甚至很少進入虎關,今天他帶著這麼少的人沖入虎關,著實讓人驚疑。
一個小校站出來,說他理會得,領了書轉身去了,門外很快傳來了馬匹奔遠的聲響。
這十多年裡,外涼戍一會「改邊為腹」、一會「改腹為邊」。
「大人……」
外涼州。
不多時,城內許多當值兵趕來望虎樓,說依據軍令,徵用城內「高樓巍牆」,請辛老儘快離開。
「前朝?唐都前多少朝了!你不要含血噴人!」
「也不全是。」辛老一屁股坐了下來,感覺極其為難:「那唐人所說的事情,與邊郡記載頗為吻合。唐亂之時,確實有田氏子孫攜民口出塞。可是,自我太祖混一宇內,唐時流民便陸陸續續都回來了。難道安息綠洲上,還有我中土子孫么?」
「那現在我們如何處置?」
「唐人可能是真的,不過人數估計並不多。我猜測,戈壁綠洲別有洞天,有唐時流民在那裡屯聚,現在遭到了這自稱周使的王氏欺騙,來天朝騙朝貢來的。」
辛老毫不見怪,抬抬手:「去吧去吧,」他扭頭看向外城,眼神有精光閃爍:「奇怪,怎麼會奏滿角連鼓,這至少是千騎寇邊啊?現在哪個酋長有這個膽子了?不怕族滅么。」
外城巡邏的幾名士兵見狀,趕緊喊來城下幫閑,匆忙抱著幾袋子草料,抓起碎稻碎梗往馬身上抹,生怕天涼回汗傷了馬。
過了好一會,孫知州實在按捺不住,便從旁邊的一隻箱子裏面取出兩冊書看。
幫閑們都清楚各個武備使的來歷,楊楷巡節在最西邊,綠洲商旅多,油水最足,可是蠻子也多,經常要防著他們打草谷。西邊,就算平時不打仗,也要開茶馬市穩住那些部族,免得他們餓極了做賊。
辛老呵呵一笑,沒有回答,心中卻是感嘆:曾經「懸胡青天上,埋胡邊塞旁」的遊俠子弟,卻都成了安守一畝三分田的田舍翁了,也不知道是好事情還是壞事。
兩名涼州駐此的官員站起來,商量了一下,其中一名坐下來繼續聽,另一名領書出門去了。
「第三封,」辛老感覺心突突地跳,他這個決定,可能會耗盡天子全部的恩情,如果這些唐人是假的,天子不會拿他怎麼樣,大不了晚節不保,可如果這些唐人是真的,那麼,『迎唐歸國,助唐內附』,簡直是立朝罕有之功:「https://m•hetubook•com•com發往京城。」
辛老吩咐孫知州準備快使快馬,喚來外涼州的眾多官員,準備「開誠上書」——全體官員一起旁觀起草文書之事,未來如果出現了問題,責任大家共擔,同樣,如果未來立下大功,眾多官員也均沾其利。
「不是不是。」孫知州擺擺手:「就是說天象有點變化,不是大事。」
「他們說,是……咱們自己叫他們來的。」
楊楷,就是一名武備使。
「大唐回來了!」
一眾官員彷彿看著主心骨,眼巴巴地看著辛老。
外涼州人士慕名來見,送了不少禮帖,並且介紹了家中的子侄,希望這老頭能夠多多動用京中關係,為外涼州子弟謀一些出身。
在場一眾官員臉色有點掛不住:「叫辛老見笑了。」
「辛老,」孫知州有些好奇地問道:「這些人,究竟是怎麼來歷?」
一般來說,朝廷雖然喜歡武備使,可是從來不會真正依靠他們,畢竟武備使不喜歡「朝廷開疆拓土」、也不喜歡「邊境靜寧平和」,他們最喜歡的是糜爛數十年的漫長戰爭。這種戰爭會留下地域遼闊的焦土,朝廷看不上,蠻子不敢來,武備使們正好安家。
「第一封,送往虎口關將軍之處,邀其點齊兩千軍馬,策應外涼州。這段時間,且當那唐人是真的,我們不供糧草,但允許他們派人入城購買糧秣。這些人不得越界,不得與民交接,若是邊關虛實被他們刺探了去,是要殺腦袋的。」
武備使楊楷急匆匆騎著馬馳入外城,身後跟著六七名騎手,都是一騎三馬,每匹馬都跑得如同淋了一場大雨,熱騰騰地冒著白氣。
幕僚不敢說話,敲了敲車門,說了地方,就細細地和辛老商量起應對來。
「嗯,為今之計,只好如此了。」
「什麼!」
「想不通。」「俺也一樣。」
幾名外涼州的官員正在閑談喝酒,陪著一個老頭說話。
「跑成這個樣子,多半是鬧兵。」另一個幫閑說道:「怕是蠻子又叩關了?」
「對方明顯不是舉事,」孫知州撓了撓頭:「他們也不是冒稱唐國,他們是自稱唐人,自稱是唐亂之時,從內涼州西遷的中土人。」
邊郡遊俠兒最大的夢想,就是得到朝廷的任命,成為邊關武備使,從此就能自行招募兵士,協助大周作戰,同時也能在轄區內「自行統治」。
「這還不大?!」辛老目瞪口呆:「天象變了,天下要大亂的!邪道作亂,都是從天象入手蠱惑臣民的!」
那時候,周朝已經變得務實,自覺天命已歸,不需要外人來唱念頌歌,便開始「罷朝貢」:對親信的國家,允許一年一貢或者三年一貢;對那些不知道哪裡跑來的小國,只允許十年一貢,並且不準進入內地,帶了什麼土貨,只允許在邊城售賣,賣完就滾,不要天天想著磕頭騙錢。
「誰在放屁!那些人只是自稱唐人!」
和-圖-書「說是姓張。」
「嗯,唐人……」辛老撫須想了想,突然抬起手杖,怒捅孫知州的肚皮:「你卻不是在消遣為師?這明明是有人在冒唐作亂!一個處置不好,便要動搖州郡,你卻在這裏自亂陣腳,還不寫信給虎關邊將,派兵剿滅!」
「剛才是不是你說大唐回來了?你是心向前朝啊!」
孫知州聽到這句話,立刻點頭:「老師和學生想到一處去了!我天朝厚養四海,外來之人多心術不正,進貢土貨,騙取天朝賞賜!這批人唐,想必也是如此!」
「好好好。」孫知州立刻跑向了內府。
「這,辛老言重了,」眾多官員陪著笑說:「今時不同以往,我們子弟蠢笨得很,不敢指望著像辛老這般,白衣入朝、三品還鄉,只求子弟能夠有個出身,入朝歷練幾年,能夠回來外涼州站住腳就好。」
辛老皺著眉頭,捏了捏鬍子尖尖:「莫非這些人是海國人假冒的?」說罷,他又翻看起了手中的幾份材料,狐疑之色越加濃厚,心亂之餘根本看不進書,便乾脆將它放下,沉吟起來。
如今,外涼州總算是設置州縣了,算是朝廷覺得邊疆大患已除,可以規整制度了。
「哎呀,怎麼跑成這個樣子,這般不愛護畜生,」一個幫閑蹲在地上,看見馬身上的簌簌流汗,蹄腳都跑出了血,忍不住感嘆:「這是鬧兵啊,還是鬧匪啊?」
辛老終於定計,孫知州立刻湊到面前聽訓。
辛老就站在庭院中間,面色發青地看著學生捧來一顆燙手的山芋,隔開還有兩步遠,孫知州就把文書丟了過來,辛老險些沒接住。
「啊?」孫知州一時傻眼,趕緊解釋:「辛老,蠱惑百姓的小冊子我看過,絕不似這一本《西極星圖輿》!這本書,有點像南海來的《格物集》中所說的,『天如雞卵,地如雞黃,處地不同,觀天不同』,只是一本天象集。」
「如果只有唐地遺民,還有四五成是真的。可是這份所謂『周使』的《乞歸國書》,還有信契,卻是十足假的。」辛老皺著眉頭,將那遒勁的字跡再看了一眼,一恍惚間,彷彿真的被那段故事打動:「誒,也不敢說死。」
「不像啊。」孫知州搖了搖頭:「武備使幾次西行至安息邊界,不說唐時遺民,就是有一絲唐人血脈的民口,都是想辦法搬回塞下的。」
武備使在大周不列官品,當然,領銜的要求也底,只要能夠帶兵打仗、保境安民,邊郡長官一般都不會太過計較這些人是什麼出身。
望虎樓。
官員們已經亂成一鍋粥,小吏跑來跑去,許多書記面面相覷,根本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辛老一進府衙,就被滿地亂跑的官員驚呆了,這景象,就像是外涼州被攻破了一樣,大家正在逃命。
「老師,若是真有外賊來,我便不會這麼手忙腳亂了。」孫知州望了望左右,靠近辛老老,附耳說道:「西邊綠洲里,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出來一個中土人使團,自稱是唐人!」
「見笑說不上,」辛老搖了搖頭:「只是我的帖子,送了跟沒送一樣,你們不必太指望。」
孫知州等幾個辛老的學生就拿眼睛瞪來賓,為老師助威,一下就沒人敢說話了,眾多學生便又討好地看著辛老。
「嗯?!」
辛老仔細看了看這所謂的唐國送來的文書,眼神從最開始的疑惑和審視,逐漸地變成了沉思和回憶,最後變成了好奇和期待,可是這個時候,簡短的書信已經看完了。
「把,」辛老說道:「把那個什麼唐國的『國書』……不,文書送來,與我驗看。」
辛老站了起來,走到了柵欄邊,伸出蒼老的手扶住厚實的木欄:「如今邊患大緩,連這外涼戍都可以設州縣了,你們說,邊關若是無仗可打,天子怎會倚重外涼州?我舔著臉送上幾十個子弟,天子照拂其中一二就算不錯了。」
若是改邊為腹,邊郡長官就會遷徙外族民口進入城鎮,並且協助州縣修築新城,內地老兵們還會遷徙而來,分得土地用於耕種;
若是改腹為邊,那就是主動放棄一些太過偏遠的要塞、城鎮,委任武備使成為當地的最高長官,所以武備使也被人戲稱為「小都護」。
「綠洲有中土人輾轉東來,身份難以稽考,然而觀其種種文物,似是……」辛老想了想:「我唐胞歸國!」
「這?」孫知州說道:「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結果虎關也派人來這邊了,劉將軍那邊也一頭霧水,還問我怎麼辦!」
許多武備使已經很久沒有得到朝廷賜給的糧秣兵員了,很識趣地遣散了部眾。
聽完辛老的分析,孫知州便想到,這些自稱唐人的傢伙,就是前來騙朝貢的:「還是辛老見識高,像我就想不到這些。」
「哈哈哈,」辛老笑了起來:「天子不是心裏有我,天子心裏有邊關。當初天子銳意開邊,調遣邊鎮兩軍西進,設拓西都護府,那是外涼州的軍戍子弟都懸著一顆心,不知道官家是一直打呢,還是明年就撤了,心裏安定不下來。天子便從邊關選了學子,賜給榮爵官位,穩住外涼州的民心。外涼州文風孱弱,天子每年都會設恩舉,專門讓邊鎮子弟入朝,這份恩情,卻不是白給的。」
這種制度,周朝最早在沿海郡縣施行。時間來不及請示京城的時候,當地官員可以便宜裁處,並且「開誠上書」,決定一些重大的事情。當年慶國請求內附,沿海官員就是這般,先派兵船出海接收歸附,同時派使者請示中央,最後某得了大功一件。如果當時等個一年半載,恐怕諸侯國早就察覺到慶國之變,共同干涉了。
「那也不行!天子忌諱『十口之讖』呢!」
「第二封,送涼州府,請龐府代為查閱一下四五十年來,天朝出使西土的文牒案宗。無論有沒有結果,請龐府發一份來此,再發一份送往京城,也請京中查驗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