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死了，魯迅卻好像要開玩笑似的，給這一章取名叫做「大團圓」。

她不知道怎麼描述自己看到的：「好像是一雙……又好像是很多雙。它們好像是存在的，又好像是假的。」

白牆黑瓦的江南小鎮被撕開了。眼熟的場景重新出現在眼前。

祥林嫂漸漸變作了柳媽的容貌。

但他們爭執的剎那，鏡花水月里的文本世界，又一次回到了街頭，阿Q與祥林嫂錯肩而過的一剎。

【你們，終於找到我了。】

第十四次輪迴。

等待這個嫁了兩次，又沒有了兒子的婦女的，將仍是不放過的冷眼與低語。從此她在塵世間的存在，彷彿逐漸地在閑言碎語里消失。她如蟲豸，死在了不為人知的角落塵埃里。

于建設還在喃喃：「可是，『國民性』到底是什麼？」

「大團圓，是『國民性』的大團圓。」

而就在祥林嫂的兒子阿毛能走會跳，好過來的時候，這一次，被叮囑了注意祥林嫂身邊的幾人，一直跟著她。

「……應家？」

而是那股始終籠罩全文的陰鬱的「國民性」。

另一位說：「那為什麼每次阿Q一死，就劇情輪迴？文學史上也曾玩過這樣的把戲，刻意把表面的立場，擺在反派的角度，其實則是充斥著對反派的諷刺。我覺得，大團圓，指的是從把總、舉人老爺等統治者的視角來看，阿Q這些人的死去，是一個圓滿的結局，是大團圓。我認為，這個大團圓，是站在把總和舉人老爺這些人的角度的。」

但是，故事依舊輪迴了。

那麼，是新興的「革命者」的嗎？好像是的，可是舉人老爺們也總覺得不足。

「砰」地一聲，阿Q， 被充作趁革命搶劫革命紳士財物的「反革命」大盜，吃了花生米倒地了。

他是Q老爺了。

褚星奇撓撓耳朵嘟囔：「管這樣的結局叫大團圓，放動漫裏面，作者要被打死的。」

鏡子里，霍闕卻盯著那幽幽浮現於虛空的無數巨大眼睛：「于先生的意思是，大團圓，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團圓。

隨後趕來的人，透過薄如蟬翼的和圖書這級台階，看到了發光處，似乎藏著什麼。

因為台階下的東西，露在了眾人面前。

郝主任接到了信息：「主、主任，C-B4-1，進入內核層了。」

阿Q，就是另一個趙老爺。

「……是國民性。」于建設忽地說。

「什麼？」文學參謀團的看他失魂落魄的，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便面面相覷：兩位主人公都死了，這叫團圓嗎？

輪迴到第十三次的時候，在阿Q再一次被綁上刑台的時候。霍闕阻止了試圖去劫法場試驗可能性的眾人，忽問張玉：「你看到了什麼？」

他輕輕地，輕輕地，晃了一下手腕間的玉質鎖鏈。

于建設愣愣地，「怪不得……」他喃喃。

她是個順眼能做的婦女，一心馴服的，能在當初為第一任丈夫去撞牆頭，這回有了兒子，便安安心心地帶著，勤做苦幹，撫養孩子，教他老老實實的。

一剎那，文本轟鳴。

一雙巨大的眼睛，出現在了圍觀者的身後，幽幽地，似有若無，出現在了他們背後。

是蜷縮著身子的應三娘。

祥林嫂去河邊洗衣服，就看到，烏篷船上下來了一個局促的年輕婦女。

重重台階下，最低的那級台階，薄如蟬翼，通體透明發亮。

王勇道：「文學參謀團暫時無法決定，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大團圓，直接的意思，通常就是主人公圓滿結局，我們可以先從這一層試試看。」

霍闕彎下腰，拖著鎖鏈，吃力又慈愛地，梳理了一下她雜亂的長發，溫聲道：「幾千年了，該醒了。」

他對小D的態度，就是趙老爺對他的態度。

終究，融合成了一張有著阿Q容貌，卻神態和趙太爺一模一樣的臉。

但是，不待他得出答案，C-B4-0文本里，艷紅的混天綾已在昏下去的天色里飆起。

這情境令人莫名恐懼，褚星奇連忙將陶術拉回。

張玉有些困惑地蹙眉：「我不知道。那裡有……好像，有一雙眼睛。」

第一次，他們治好了祥林嫂的第二任丈夫，又幫助阿Q，利用幾人的能力，將阿Q和-圖-書偽裝為了具有神力的份子，成功拱進了「革命」后的那伙統治者里，而趙老爺等人卻失去了地位，被阿Q趕走了。

混天綾激射而去。

見了小D也用筷子盤起頭髮，便比自己被人侮辱，更加怒不可遏，甚至恨不能跳起來扇他耳光。

誰的團圓？阿Q的嗎？恐怕不是，他死了。

白髮素衣的青年，身披玉質的鐐銬鎖鏈，渾身微微散發著靈光，從昏黑的天地間走來。

這犯人竟然是小D！

這一次，祥林嫂的兒子被救下來了。

一行人被無形的巨大力量衝擊，拋出文本，形容狼狽地出現在永仁市。

而那祥林嫂正驚惶地擠開人群，念叨著「我捐了門檻，已贖盡了……」向魯家走去。

其餘人表示同意。

但是，她一看便是「人」，是不吃人的，真正的人。

一眨眼，就世界輪迴。

台上坐著一個老爺模樣的。

但是，她又不像應三娘，也不像他們想象中的「狂人」。

最終，急切地擠開其他人，幾乎把臉貼在鏡面上，對王勇他們說：「你們再來一次，救下祥林嫂的兒子，再把阿Q扶上去紳士的位置！」

但乾坤圈只砸了一下，那台階裏面的「她」就悶哼一聲，似乎吃痛不住，乾坤圈便顧忌著那台階太薄，不敢再用力砸下。

金環懸空嗡鳴，張玉說：「『她』，在這裏。」

而趁著革命，去報復趙家的人，就被搖身一變，變成了革命黨的趙太爺等人逮住了。

於是，人人說：

她們帶著洗衣盆離開了，便聽說了要處斬趁革命劫掠財物的盜匪，還是新鮮的槍斃，柳媽還要祥林嫂也帶著阿毛去看熱鬧。

文本世界里，原本懼怕革命的趙老爺、舉人、知縣等士紳，不過搖身一變，就變成了新時代的「革命者」，略微改了一下名字，便繼續統治著這個水鄉小城鎮。

還有人卻道：「把總、舉人、魯四老爺，也沒有圓滿啊。魯四老爺家損失了名譽，趙老爺一家都丟了許多財物，也追究不回來了。是新興的「革命者」的嗎？好像是的，可是舉人家也丟了和_圖_書贓物，舉人還險些失權。即使以他們的眼光來看，也輪不上圓滿。」

他們看到，祥林嫂帶著兒子，回到了鎮上投奔主家。

而照例，要清算「趁革命里盜竊紳士財物」的。但是，逮不住那亂鬨哄的，又只能隨便抓幾個人來糊弄。

模糊的高台。

碎片開始逃逸。

他眼睛閃光：「然後，好好觀察，祥林嫂和阿Q身邊的人！」

而就在他們看清犯人臉的一剎，一道無形的水波在天地間散開。

「她」看見了他的白髮素衣，身上的枷鎖鐐銬。

于建設此時恨不能把臉探進鏡子裏面，不停催促：「你們看清楚犯人的臉，看清楚！」

它們先是咀嚼著小D身上不知名的東西，隨後，又咀嚼著圍觀者身上的不知名的東西。

陶術便隱身了，捧著鏡花水月上前仔細一看，大吃一驚。

但，他們仍舊一張眼，就看到重新回到街頭的阿Q，兀自在街上鏗鏗鏘鏘。

他站起來團團轉。

是趙老爺的嗎？恐怕也不是，趙老爺一家都丟了許多財物，即使死了阿Q也追究不回來了。

張玉魂游天外，沒有意見。

而阿Q已經走到了犯人跟前，怒目而視：「你竟不招嘛！」

但混天綾與乾坤圈對它有感應，卻根本捕捉不到它。

霍闕垂著睫毛，不知在思索什麼，也沒有言語。

鏡花水月外的于建設卻忽然一拍大腿，大叫了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阿Q正傳》里，阿Q在暢想革命之後，應有盡有，搬空趙家家財的時候，曾想著太多搬不動，便想【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他的臉一會是阿Q的，一會是趙太爺的。

然後，天空越來越黯淡，亮的白日，到黃昏，到似乎整個文本世界，都在被這些眼睛啃嚙著。

霍闕卻不在乎這些重量。

剎那間，台階便化作一道光，流入了鎖鏈間。

但是，被張玉的混天綾擊破的碎片，終究有心無力。

於是，第二次，他們決定按照文學參謀團的其中一個思路，即大團圓是反派視角的大團圓，選擇幫助了舉人m.ｈｅｔｕboｏｋ•coｍ•coｍ、趙老爺等人不受財產損失。

台下的祥林嫂，之前的柳媽，也不見了。

「她」便睜開了眼睛。

又捐了一次門檻后，祥林嫂竟然便似忘了當初自己對於死後閻羅世界的恐懼，帶著孩子一起心安了，白胖起來。

這個問題遠程連接了其他的魯迅文學研究專家，也依舊各執己說。

無數雙不遠不近，咀嚼著無形的眼睛，砰然碎裂。

眾人聽得毛骨悚然。

鏡花水月外，文學參謀團一個人說：「大團圓的標題，本是阿Q正傳的最後大結局的第九章，現在連祥林嫂的《祝福》，也被糅進來了，歸於團圓的結局下。有一個說法，說是大團圓，團圓，就是一個圓，意味著這兩位主人公的生命作為句號結束了。」

他注意到，輪迴里，每一次，張玉的似乎都在尋找什麼。

或者說，是真正的「狂人」。

鎖鏈似乎又沉了許多。

所有人看著她，都心生親切，都像是熟悉了不知多少年的故人，像身邊的朋友，像父親母親，像老師學生，像所有他們愛的人，又像那些他們尊重的人。

整個文本一點點碎裂。

然後，地動山搖。

聽到另一個女僕，柳媽帶著隱秘的笑意說：「這個！聽說是外面來的，不肯守的！來做工！」

一雙、兩雙、三雙，無數雙眼睛……無數顆鬼火，又鈍又鋒利。

但是捐門檻，不過是人們戲弄她的新把戲。

魯迅，為什麼要管這種結局叫做大團圓？

說是眼睛，但是它卻似生著牙齒，在咀嚼著什麼無形的東西。

虛空里，那雙若有若無、似幻似真的眼睛，總是隱藏在圍觀死刑的人群後面，永遠不近不遠地跟著阿Q。

融合點破了。

它們化作的台階開始變薄，發光。

怪不得每次輪迴，都輪迴到阿Q用竹筷子盤起頭髮，得意洋洋在大街走的時間點。

魯四老爺便也不再時常提起她就皺著眉了。

下面跪著襤褸的犯人，五花大綁，似是地獄里受審的小鬼。

「大團圓？」

這裏赫然是一地狼藉，沒有了琉璃燈，而顯得昏暗的應家花園。

每次，阿Q和-圖-書死去，祥林嫂離開的時候，它就眨眼。

「嗬喲，雖然嫁了兩個……倒能守。」

他們要追究「趁革命」打劫了他們財產的王八。

「她」說。

小D就是另一個阿Q。

柳媽的臉和祥林嫂的臉融合在了一起。

昏暗的世界，沒有點著琉璃燈，眾人的視野驟然一暗，只能勉強看清輪廓。

而從四川瀰漫的白霧，也隨之驟然擴散了無數倍。

冠冕堂皇地說，偷盜革命者的家財，便是「反革命」。

《阿Q正傳》里，唯一團圓的，並不是文中有實體的任何一個角色。

《阿Q正傳》里相貌舉止行為，處處和阿Q類似，甚至比阿Q更弱的小D！

祥林嫂認了半天台上的老爺：「阿Q！這……竟然……」想起他曾「嚇」了她一聲，與有榮焉：「Q老爺和我搭過話。」

Q老爺和小D，重複著趙老爺和阿Q的故事。

又卡在祥林嫂丈夫死後的節點，救下了她的兒子。

隱隱瀰漫于大半個中國上空的文本，化作無數雨絲，灑落華夏，飛向整個世界。

鏡子外，文學參謀團的爭執停止了。

「讓我來罷。」她聽到有人在身後道。

他凝視著那截台階，一向溫聲細語，卻總是言行淡淡的青年，忽地笑了一下。

祥林嫂看了看那年輕婦女頭上的白色紙花，她因自己得了「能守」，便不自覺地帶出了輕蔑，說：「嗬喲，還有這樣的事情！」

他們想起前八次的結局：

張玉稚嫩的聲音響起，帶著一個隱隱的、如冰似玉的少年疊音，在天地間回蕩：「找到了。」

幾人為此爭執不下。

但祥林嫂是得了魯四老爺一聲「能守」的人了，她便也不懼怕被五花大綁如在地獄受審的犯人了。

這一次，不止是張玉，所有人都看到了。

祥林嫂變作柳媽。

無數怪眼的碎片，湧向花園裡，它們開始凝聚，化作那一列列原先擺著血食的台階。

它們鋒利的邊緣割破了這個世界。

阿Q的臉，變了。

他們一窩蜂地湧上來，皺著眉毛圍觀這一場又一場的輪迴。

因為，隨後，就是遇到小D了。

應三娘忽地流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