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夜色正深,唯有一輪冷月,懸在天際。
在長江附近的城市裡,幫忙壘沙袋的市民看來,這些都是些娃娃兵。
穿著綠軍裝的年輕軍人們,泥巴裹滿褲腿,汗水濕透背心,面龐尚且稚嫩,他們以血肉之軀,組成了堤壩。
張玉卻仍舊是冷眼,打量了一下他的龍尾,想了想,又說:「不是,你,不是龍。」
他低頭一看,竟然是半本殘卷。
他剛浮出江面,便聽見如此一聲,仰頭看上去,卻怔了一下。
她便一聲沒吭。
他們尚且青春的眼睛,卻永遠閉上了。
他終於醒過來了。
兩岸幽深高聳的峽谷,飄蕩著茫茫霧氣。
【媽媽,我說退伍后要回家去的。】
金光滲入長江河底。
水中,素衣的青年便翻了龍尾,又用手輕輕地掩了唇,被她傻傻地學著眨眼的樣子,逗得忍俊不禁。
他是書生,身體文弱,沒多久,就兩眼發黑,被人扶到了一邊的岸邊休息。
江面波瀾不起,唯有躍動的水紋,嘩嘩的水聲,顯示江水還在流動。
他喘了半天氣,聽見耳邊傳來震天的歡呼聲,似乎整座城市都在由衷的喜悅。
第一篇,正是「理水」。
船下,霍闕悄然從江水中浮出,他白髮沾著水汽,側著雪白的臉頰,低眉靜和*圖*書靜地聽船上的王勇他們討論時事。周身籠著朦朧的靈光,鬢髮蓬鬆,似挽巫山一段雲;眉眼淡極處卻顯出艷極來,像蒼翠山間的瀟瀟雨。
汩汩的水聲里,兩岸峽谷里飄蕩霧氣,高懸的冷月下,紅綾繞肩的少女居高臨下,坐在輪船船尾的欄杆上,手按著欄杆,雙腳懸空,輕輕晃著,正冷眼低眉看他。
然而就是這些娃娃兵,用血肉之軀,與鋼鐵意志,活活頂住了奔涌的長江。
夜半,郝主任被驚醒了。
注意到張玉的視線,他就向她眨眨眼,抿著朱唇一笑,似乎在說:保守秘密呀。
【褪洪吧……】
巫山十二峰,蒼翠欲滴,高山幽谷間,飄蕩著雲氣,時而雨,時而霧。
霍闕便笑了起來。
長江沿岸的城市被圍困水中,遠遠望去,一城汪洋。
少女道:「我,想起,爸媽。雖然,被壓住了,不是很難受。但是,睡不著。」
被部隊救出的市民,自發前來幫忙抗洪。
陶術說:「看,神女峰!」
張玉想:混天綾和乾坤圈,都說,他不是髒東西了。
無數的聲音匯作一聲。
他靜靜地在萬頃碧波之下,在長江淤積的泥沙里,枕著河床,沉和-圖-書沉地夢著。
霍闕便說:「那就當我是龍吧。」
張玉托著臉頰,看著神女峰。
異界的力量,賦予了無形的他以軀殼。
無數年輕的官兵,倒在了極度的疲憊與洪水的沖刷下,他們的遺體在洪水裡漂浮。
一本不知從哪裡來的《魯迅全集》,脆弱的書籍,卻轉瞬之間被洶湧的江流撕裂了。
【希望洪水快些褪去】
輪船沿江而去,已離開了暗礁漩渦密布的湍急水道,快到巫峽了。
這本《魯迅全集》只有後半本,上面浮著一層奇異的金光。
明明未到秋日,卻一聲接一聲的猿鳴。
那尾雖然上面纏著一道又一道沉重的鎖鏈,卻掩不住瑩白潤澤的鱗片,薄紗一樣透明柔軟的鰭,順著江流的方向飄動招展。
這一夜,少女睡下的時候,她聽到的凄涼猿鳴,變作了無數的低語,這些低語,似乎被人篩選過,全是溫柔的、溫暖的、沉靜的,帶著千百年間,長江里不竭的水汽。
洪水便如怒吼的巨獸,一線驚濤直直壓向人間。
江上水聲隱隱,水底卻寂寞凄涼。
長長的,啾啾的,凄然的,但是又蕭瑟。
淡淡的煙眉,與永遠脈脈,似含著不散露水的眼睛,齊齊地生動起來,他說:「我當然不是龍。天底https://m•hetubook•com.com下,除了你發間的龍筋,哪裡有龍?」
鋼筋水泥的文明在這頭巨獸前,如泡沫一樣,輕輕一拍就碎了。
褚星期和陳薇正在說話。
二十八年前,一九九八年,長江洪水滔滔。
它們不但說,他不是髒東西,而且,還說,不要傷害他。
丈夫倒下,妻子頂上。
然後,她果然不知不覺睡著了。
水深處,房屋只露出屋頂。
【洪水……治洪……抗洪……不服輸……】
他們便抬頭看去,果然見高崖之上,晨光中,盈盈而立一位裊娜的神女。
洪水涌了一波潮,有東西被潮水推到了他手邊。
水國幽深,霍闕聽著江底泥沙低語,輕輕一嘆,便浮出江面。
洪水開始褪去了。
小半本殘卷,飄飄蕩蕩,沉入江底,落在長江淤積的泥沙之上,竟沒有被水流捲走。
哥哥倒下,弟弟頂上。
霍闕卻不甚在意,只道:「夜深了,早些休息。明日里,便可離開三峽。」
醒來的時候,天色大亮,褚星奇大呼小叫著已到巫峽,叫他們都出來看。
「嘿嘿,霍上校果然是龍,這麼快就到了巫峽了,『千里江陵一日還』也沒這速度。」
【我想繼續讀書,洪水退後,我就退伍】
無數的屬於人類文明的物體,被m.hetubook.com.com從城市裡沖刷入長江,與純白的光芒們一起向下沉去。
【我來的時候,看見還有一個小孩子在樹上,戰友救出他沒有?】
他的白衣化作光華流轉的白鱗,一尾神異的白龍。
少女略帶困惑:「可是,他們都覺得,你是,龍。」
窗外,一帶江水,如碧緞。
然後,也困惑地、生疏地,學著他的樣子,悄悄地,向他眨了眨眼。
他在幽深的水底,仰頭看去,江面洪水正滔滔。
江面水聲汩汩,兩岸峽谷幽幽起白霧,月光泠泠地照著流了千百年的江水。
終於,在遙遠的北平,觀星者詫異地看著一顆星星呼嘯而來的時候,長江底下的半本殘捲髮出金光。
純白的,輕盈的、乾淨的意識體源源不斷地沉入長江,往下沉去。
整班整班的兵往下跳,手挽手,人頂人,組成人牆,咬牙頂住洪水。後面的一連連的士兵,再運來水泥砂石,一點點從縫隙里填起來。
堤壩在驚濤駭浪一波又一波的衝擊下,先是出現缺口,隨後,輕輕地,決了一個口子。
他浮出江面時,兩峽起了霧氣。
高山幽谷間,飄渺的朝雲,恰似神女飄飛的帛帶。
霍闕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說:「你睡去吧,我保證你睡得著。」
年輕的郝研究員這一年夏天,也光hetubook.com.com著膀子,上了堤壩。
他摸了摸一腦子門子的汗,竟然回憶起九八抗洪時候的事情,便忽然想:霍闕,會不會做夢?
「龍。」
他雪一樣的發浮在水中,露出上身,素衣在江面盪開,掩著于江水中若隱若現的,一截飄逸華美的尾。
無數純白的光芒落入半本殘卷,也吸引著另一個世界不斷接近。
郝研究員抹了抹眼鏡上的泥水,正咧開嘴笑的時候,忽然眼前一閃,以為自己眼花了。
但峰情險峻,沙袋和石袋已經頂不住了,前來救災的部隊——汽車連,就整輛卡車裝滿沙石,往缺口衝去堵上。
身披鎖鏈,腳戴鐐銬的白衣青年,渾身發著微微靈光,從江底的泥沙里,一點點浮出。
他擺擺尾鰭,江水便順著他的意思,托著船,改了一絲方向,避開了一道暗礁:「你睡不著嗎?」
泥沙布袋一壘一壘,來一壘,就被衝垮一壘。如海浪捲走一小堆沙子那樣輕易。
與他血脈相連的無數的聲音在哭泣:
長江褪去的洪水裡,似乎有什麼白色的東西一閃而過。
江上,人們仍在堵缺口。
他音色清柔空靈,美得像巫山的朝雲暮雨。
江下,過於洶湧的水流,正在水底白龍的引導下,逐漸分散。
她才十三歲,低眉時,雖然平靜,卻露著一絲很淺的鬱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