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魯迅全集
第二十四章

她為自己才十三歲的女兒,找一個不知道會待她如何的「婆家」。
張玉走到跟前,她也只是歪著頭打量她。
青年卻用沾著冰涼水汽的指尖,點點她的眉心,輕輕地,俯身在她額頭上落下了一個輕如羽毛的吻,帶著無邊的慈憐:「世人只道少年好,卻不知道身如少年,乃因世無解脫。願你有一日,真正得以解脫。」
帶著他們的那為首的穿制服的,似乎是警察局局長的繆局長連忙向他們揮揮手:「同志們也好!」
張玉搖搖頭,站起來。走了幾步,前方來接他們的銀昌縣的人,已經到了。
雖然世上的許多人,並不當她是人,但她卻終究是人。
李文靜穿著一身新衣服,身上被收拾得齊整,她的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沒有了一開始那見陌生人就害怕發狂的模樣。
她歪著頭看他,清澈的眼睛印著他的模樣,等著他出聲。
徐隊長說:「好?好個屁。都說父母官,父母官要是好,還能給地方整窮成這樣?」
劉隊長把煙頭丟到煙灰缸裏面:「過去確實是這樣。所以過去銀昌縣的人一直在往外逃。但是以後,我看這裏未必會一直窮下去。老百姓比你知道心真不真,誰耐煩給虛情假意者真心實意?」
榮縣長和繆局長說:「你們就回去和她父母說,你們已經給她找好『婆家』了,這個婆家姓銀,名昌。」
這警民魚水情,看得一群人簡直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青年卻回身一笑,岸邊驟然起了白霧,他化作雪一樣的龍身,直騰入長江,飛濺大浪。
一霎時,她忽然想起,白衣青年,向她慈憐而溫柔地低語:
銀昌縣縣城雖然舊,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但是,街面卻乾乾淨淨的,連路邊的自行車都放的整整齊齊,一點兒不亂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破。
那一剎那,她疲憊的眼裡,病弱的面容上,像是任何一位為失學的女兒找學校的普通母親。
陳薇看一路上,都十分安靜的張玉:「小玉,你覺得文靜會在銀昌縣過得好嗎?」
收斂了眉目,又是平常淡漠冷靜的她了,張玉才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住了過去朋友的手。
這一對才三十多歲,就已經老在風塵憔悴里的夫婦說:「我們不懂啥叫遺棄罪,可是,我老婆得了乳腺癌,我有塵肺。把她帶回來,我們三個一起死。文靜嫁出去了,她還能有個指望,說不定遇到好人,看在她生了娃的份上,養著她,讓她活著,給她養老。」
他領著一群又黑又瘦,剃著板寸,一個個簡直營養不良的分不出男女,卻站得筆直筆直的公務員、警察,咧開一嘴牙,熱情地說:「歡迎浙江的同志們!」
「我想和這孩子說幾句話。」他輕聲細語,這麼請求。
李文靜「啊啊」了一聲,卻有些驚奇地望著眼前這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感受著手上的溫度,沒有掙脫。
王勇們接到通知,張玉早已奔來。
此時,繆局長走進來了。
徐隊長聽懂,不屑一顧:「這是看其他省來人了,搞面子工程?也好,我們在的時候,老百姓至少能享上幾天好。」
女警說:「小姑娘,你是文靜的同學?真抱歉,她之前受了一些刺|激,以前的人大半認不得了。」
但看路邊的一些小飯館上,明晃晃地還寫著銀昌xx賓館,銀昌xx飯館,才確定是沒有走錯。
徐隊長憤怒地盯著他們,說,婆家?她才十三歲,誰知道還要找多少個轉手賣她的「婆家」!你們這是遺棄罪!
他們把李文靜「強留」下來了。和-圖-書
只是,略有奇怪的是,他們見他們路過,就爬在梯子上,笑著向他們揮揮手:「同志們好!」
即使是動物,在一個特定發音下遭受了幾次毒打后,都知道條件反射地一聽到這個發音,立刻遠遠逃開。
船上的浙江警察嘖嘖稱奇。
天上幾點孤雲,地上知了聲聲,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但熱力卻也在冰冷里,逐漸定格。
可是,李文靜的媽媽為女兒的不幸遭遇哭完,卻說:可是,把文靜帶回來,她怎麼辦啊?
如此說著,女警又問:「她的父母,我們看檔案里還在世,為什麼沒有一起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往來的行人都忙忙碌碌,精氣神相當不錯,都帶著一絲笑意。
為首的一個,穿著一身筆挺的警察制服,看起來是現代的裝扮,穿在他身上卻有一絲違和。
但她現在好了。
文靜,卻早已因為顛沛流離,風霜苦楚,變作了現在誰也不認識的樣子。
半晌,徐隊長才說:「李南方——就是她爸爸,她爸爸媽媽,他們不會來了。工廠里曠工一天都不行嗎?怕丟工作。而且……」
他們還看到有滿頭大汗的工人,正爬在一架梯子上,在修一盞路燈。
最終,張玉開口了,她坐在大巴上,望著銀昌縣說:「我不知道,但是,這裏,髒東西正在變少。」
而且臨行前,他們幾乎是跪著哀求徐隊長:別把文靜帶回來了,給文靜找個新的好婆家吧,求求你們了!
他聽他們說了事情經過,說:「那就不要送她回去,我們縣收養她。」
最終,浙江一行人無功而返。
話音落時,張玉困惑地睜大了眼。
張玉一握、再握李文靜的手,望著無知無識的眼,她想說些什麼,卻抿著唇,終究鬆了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願你和-圖-書有一日,真正得以解脫。」】
大多還是壯年,就得了一身的病。
他們聊了一會,此行的主要目的人,特大拐賣案里的智障女孩李文靜,被銀昌縣警方帶過來了。
張玉雖然不解世情,卻聽懂了女警的言下之意,她的心裏冷得發昏,身上開始發燙。乾坤圈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振,似乎助她抵禦這種寒冷。
等到見了招待所里休息的河北警方,河北警方倒是見怪不怪。
【「世人只道少年好。】
徐隊長將一番話,對黑瘦女警悄然說了,眾人都沉默下來。
遠遠地,一直送到了邊界。
臨行前,黑瘦女警牽著李文靜來送他們。
他說:「徐老弟,他們確實是從這一周開始改變的,但是,我看他們的心是真的,我看這不是幾天的好,是以後都好下去了。」
張玉卻忽然被霍闕叫住了。
只有李文靜興奮地指著知了「啊啊」叫著,忘卻人世疾苦。
劉隊長把煙掐滅了,因為門外站崗的一個武警戰士聞到煙味,看了一眼——招待所不準吸煙。
先是心臟收縮了一下,莫名的,極端痛苦恐懼的感情湧出,霎時又被壓抑住。
女警無奈地解釋:「她……她被賣了兩次!兩次,那些花子,都說是帶她『回家』,所謂的『婆家』,虐待她的時候,也都宣稱自己這裏就是她『家』。」
但其中的母親沒有自我辯解,只是拿了醫院的證明單,不斷懇求他們:我們找不到好「婆家」,讓文靜吃苦了。你們是警察,你們一定能幫文靜找得到好人家,求求你們,別帶她回來,給她找一戶家好人家……
張玉一怔,她順著文靜留下的線索,找到了那幾個人販子身上的髒東西,才萬里尋來。
似乎唯有尚且極年輕的身體的熱力,尚可抵禦這種發自心底的冰冷和_圖_書
手腕上的乾坤圈還在輕振,她死死壓住暴起的乾坤圈,心底冰冷,而渾身也越來越滾燙。
但確乎,她是愛她的。
窮人一年工作從頭到尾,沒有喘息的時機,熬夜在塵灰里,在噪音里,在飛絮里,寒冷酷暑里。
很快,他們就在一天後,到了川南的一處江邊港口。
這不是貧困縣嗎?這不是來之前,聽說政民關係極其惡劣的銀昌嗎?
到了據說以貧困聞名的銀昌縣的時候,連褚星奇都嘀咕了一聲:「很不一般啊。」
誰料,李文靜一聽到回家兩個字,忽地又害怕起來,拉住女警的衣服,躲在她身後。
但是李文靜卻好像不記得她了。
一位出身富家的浙江年輕女警斥責他們:「哪有這麼多借口,這病那病的!我媽媽就算是生著病,也絕不會放棄我!」
一看見李文靜,她便停了步,喚了一聲:「文靜。」
河北劉隊長說:「銀昌這邊的拐賣團伙,前天就被繆局親自帶人一鍋端了。拐賣這個小姑娘的,也早就被抓起來了,我們得回去跟河北那個小姑娘的『婆家』也說道說道。」
他們知道張玉有懲惡的特質,可是她在銀昌縣,一路上似乎都沒有發作過特質。
浙江一方沒有辦法,看李文靜被照顧得很好的樣子,只得打算先回浙江天州市回復,再看後續怎麼辦。
徐隊長便沉默下來。
她的脾氣也似乎好了許多,見到兩位警長,在陪同的黑瘦女警鼓勵下,甚至還奇迹一般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好。」
江上無風,但長江有生命一般,托著這艘輪船,飛般前行,如有神助,避開了所有礁石旋渦。
浙江警方還試圖努力,卻無力回天。
張玉早已從影影綽綽聽到的周圍的聲音里,得知了李文靜的遭遇。
徐隊長表示同意,並說要將李文靜,帶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浙江的家裡去。
劉隊長年長,眼角額頭的褶子深,他吐出一口煙:「我們在這等了一周,親眼看到,人送有病沒錢的治病,縣裡掏錢。給走不動路沒房子的修屋,給吃不起飯的找工作,提供伙食。有錢沒錢,都活得下去啦。才七天下來,就這樣啦。」
銀昌縣為這個外來的,無名無姓的小女孩,而顯得強硬的出奇。
何況,李文靜終究是人。
她回身看了一眼銀昌界碑之外,而外面,漫天都是。
氣氛歡樂和諧,彷彿真跟自家兄弟打招呼似的。
陶術低聲對陳薇解釋道:「重度弱智,記憶力方面,通常也是有問題的。除了很親近的,或者重大傷害她們的,印象特別深刻的,有時候,她們根本不認人。」
而一路上,到處是捧著鮮花的、過來塞雞蛋的,還有隻是想問好的各色各樣的大媽大叔爺爺奶奶姐姐弟弟。
王勇他們答應了。
而原本積極地為送李文靜回家而努力聯繫他們的銀昌縣,聽說了完整的事情經過後,把浙江方一行人「趕」了出來。
「小玉?」陳薇拍了一下蹲在岸邊望著長江江面發獃的她,「霍上校都走了,你在發什麼呆?」
【卻不知身如少年,乃因世無解脫。】
避開警察們,王勇幾人與霍闕、閔衛作別。
王勇和耿直的閔衛聊得投機,張玉就蹲在江邊,和半身浸在江里的白衣青年說話。
卻見千里江陵一日還,過三峽,經過大壩,沿著長江的支流,一路南去。
她唯一的,最真摯的愛,是希望,女兒能在人世上活——無論怎麼活。
他們這是來錯地方了?
李文靜不肯回去。
河北的劉隊長,請浙江的徐隊長吸了一根煙。
幾個工人全神貫注,嚴肅又活潑,「一二三」,一邊喊著口令,一邊移動梯子,小心地護著上面的人不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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