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瑤縣則在鶴州市內排倒數。
「我都在這裏待著,你還挑三揀四?土氣也必須待著。」章林沒好氣道:「再不願意,你的零花錢也沒有了。」
她突然踢翻了一把凳子,疼痛讓她清醒了一霎,涼意直衝腦門,直覺有什麼不對勁。
「那老師,你怎麼來我們省教書了?懷化怎麼樣?」
章亦凝恨恨地賭氣不說話,她的母親李淑芳吹完指甲,夾了一筷子肉菜給女兒,埋怨道:「你對亦凝凶什麼?要不是你沒本事,至於被上級調到這麼個窮鄉僻壤來?連累亦凝要窩在這麼一所破學校跟一群窮鬼一起上學,還要每天給他們賠笑臉?我呀,我就樂意讓亦凝坐好車上學,哪家規定不許坐好車上學?現在吃的用的,哪樣不是我娘家的錢?我樂意,怎麼樣?」
李淑芳道:「我知道了。」又抱怨道:「難為亦凝了,這裏本地的那些女的,一個個都沒眼光。那些小孩也是真髒兮兮的,還要跟他們裝模作樣。」
四月的夜晚,尤帶涼意,草木上沾著露水。
鶴州舊瑤縣,舊瑤文理中學。
回到家,滿腹怨氣無處發泄,她父親章林正坐在餐桌前,讀著一張報紙。
彷彿一剎那,天上像悶了一個巨大的蓋子,四面的空氣開始悶熱起來,章林的額頭開始汗涔涔的,背脊已經全部被汗浸濕,開始熱得有點兒頭昏腦漲,他揪著領子,詫異:「怎麼……這麼熱……」
他作為縣裡新上任的司法長官,肯定要把這些人都掌握住。
楊老師泡了一杯枸杞:「亦凝,你轉學過來半個學期,每天晚自習這麼晚了還要回家,真的不考慮住校嗎?和-圖-書」
王阿姨看著儒雅的章林和珠光寶氣卻一臉溫柔平和的李淑芳,人到中年,還和睦地似鴛鴦依在一起低語,羡慕地想起了自己那個只知道一下班癱倒沙發上的丈夫,嘆了口氣,也不當電燈泡了,識趣地轉身上樓去了,一邊走,一邊奇怪地扇了扇:奇怪,是不是中央空調壞了,為什麼有些熱了?
他開始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了,空氣的熱度逐漸升高,那砰砰砰的脆響在空氣中越發響亮。章林吃力地扶住牆壁,一步步往屋內走去,張口想要喊近在咫尺的保姆等人,卻覺得眼前發黑……
他出去抽煙的時候,聽見司機和幾個保姆正一起聊天,其中一個新雇的本地保姆正神秘兮兮地跟其他人聊著當地的奇聞異事:「我們縣的舊瑤中學,就是章大小姐讀的那所,我們本地一直有一些傳說……」
楊老師點點頭:「那你每天早幾分鐘回家,十點多出門不安全。」
「沒事,我好得很。來,」章林對妻子招手,燈光下,他坐在門口,一半面容藏在陰影里,不遠不近,平生從未這樣柔和的聲調道:「淑芳,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燈光閃爍了一下,明明滅滅中,他是如此溫柔。
母親正坐在沙發上,讓保姆給她養護指甲。
每走一步,她便覺得周身的空氣悶熱了一分,越靠近丈夫,便越喘不過氣,耳邊砰砰砰地脆響開始從弱到響。似心跳,又似什麼東西在不斷地砸下。
另一個年長的保姆早就擺好了菜,說:「小姐,您回來了。」殷勤地去接章亦凝的書包。
台上,幻燈片中,放著一張用不和_圖_書同顏色劃分疆域的戰國地圖。
章林挪開報紙,瞥了一眼章亦凝。
章亦凝被訓得無精打采,連李淑芳說的新化妝品和新包也提不起興趣,怏怏道:「我知道了。」
「爸!你不知道這學校有多破,那群學生有多土氣,我……」
這是高一下學期,卻早已註定的理科班,歷史課上氣氛輕鬆,一個學生笑著問道:「楊老師,你也是湖南人吧?」
「這是戰國歷史地圖,各國的領土範圍……這是楚國,對應的今湖南湖北全境,以及江西,河南等部分地區……」
保姆和司機也吃好飯了,章林讓他們收拾完餐桌就去休息了。
楊老師一路送她出了校門,才轉身,略微駝著背回了辦公室。
鶴州市在浙江的經濟條件是倒數的。
「來,再靠近一點……」丈夫的聲音越近越有些飄渺,李淑芳的眼前漸漸模糊了。
「我是湖南懷化人。」說著,楊老師精準地在戰國地圖上懷化的位置點了一點。
辦公室。
楊老師笑著說:「是啊,我也是湖南人,十幾年前到了浙江教書。」
保姆連忙說:「是我叫錯了,是我叫錯了。」
歷史老師染黑了頭髮,但臉上的皺紋昭示著他早已不再年輕,操著一口幾十年過去,微帶鄉音的普通話,給學生們講課。
章亦凝勉強撐住了笑:「王阿姨,這都什麼時代了,什麼小姐不小姐的,叫我亦凝就行了,我自己來吧。」
「老師是湖南哪裡人?」
這麼個窮地方,連縣內唯一一所公立高中兼重點高中的操場都是破的,一個個土裡土氣的,排擠她的手段低級得要命。
章亦凝想和-圖-書,是啊,這麼個窮鄉僻壤,偏偏讓我轉到這裏來讀書!
楊老師笑道:「一方面是我妻子是鶴州人,一方面是我老家的經濟條件不是很好。懷化嘛,別的都挺好,就是經濟地位在湖南,就跟鶴州市在浙江省的經濟地位差不多。我家的小縣城,群山環繞中,條件在懷化市也是倒數。」
李淑芳打量了丈夫幾眼,瞪了王阿姨一眼:「小王說你昏過去了。」
章亦凝笑著說:「我家裡離得不遠呢,就不住校了。」
章亦凝騎著那輛自行車沒走幾步,到了學校附近一處停車場,就厭惡地將自行車一撇,自有人摺疊了自行車放在後座,她坐上了那輛豪車,將書包一甩,對司機說:「回家。」
隨後丟下筷子扭身就上樓去了。
他深諳女兒的德行,又道:「還有,以後給我對人客氣一點。家裡至少明面上對保姆和司機客氣一點,學校里不許打人,小手段也有點分寸,不能到跟以前一樣,逼到人跳樓的地步。我們剛到舊瑤,他們都是本地人,強龍不壓地頭蛇,別給我惹事。」
一家人吃晚飯的時候,保姆司機都到另一間耳房去吃飯了。
天空中,星子似乎被一層薄薄的雲遮擋住,四周騰起了一些滋滋滋的煙氣,一道火紅的光閃過,耳邊是一聲聲「砰砰砰」的脆響。
章林不理她,他知道女兒最終會乖乖聽話的,只對妻子道:「你最近那些會所也少去一點,多跟舊瑤本地的人親近一點,慈善多做一些,別給我惹出當初天洲市那樣上法庭的事來。」
同桌擔心之下,撞疼了皮嬌肉貴的章亦凝,她餘光狠狠一瞪,卻見那肥www.hetubook.com.com妞只知道瞪著眼睛,毫無所覺,只知道傻乎乎地沖她傻笑。心中越發苦恨,心中將這所學校從同學到老師刻薄了遍,浮起乖巧甜美的笑容:「是,老師……」
有些鶴州本地的學生不太樂意了,楊老師笑說:「好了,打住打住,適可而止。我們繼續說戰國的主要國家以及秦滅六國的順序。」
夫妻倆說話的時候,外面的天色越發黑了。
同桌是個胖乎乎的女生,有些擔心地輕輕撞了一下章亦凝——楊老師見她微微出神,叫了她的名字:「章亦凝,你來背一背秦滅六國的順序。」
王阿姨匆匆忙忙找了李淑芳過來的時候。卻看見原本應該昏過去的章林正坐在那看報紙,見了妻子下來,他笑著問道:「怎麼了?」
窗外,學校的另一幢教學樓新刷了一層漆,但掩不住陳舊。操場大門緊鎖,塑料跑道破損多處,只有三三兩兩上體育課的學生在破跑道上練習八百米。
晚自習的時候,就快到退休年紀的班主任楊老師向她招了一招手:「亦凝啊,你來一下。」
章亦凝聽到后桌的本地女同學嘀咕:「鶴州明明還好,就是舊瑤縣太偏僻。」
砰!
「是,老師。」章亦凝含笑答道,轉身出門。
她想後退,卻汗流浹背,好像被悶熱的空氣裹挾了,她喘不過氣,拚命地吸入那些悶熱的空氣,眼前重新模糊,手腳自動邁開了……
啪!章林放下筷子,冷眉道:「想都別想,出國就知道惹事。不要頂風作案,你給我老老實實窩在舊瑤文理中學。明天我的飯局,請舊瑤本地的一些人私下吃飯,對方子侄也去,你也過去陪飯,表現和_圖_書得好,我給你加零花錢。」
過了一會,樓上傳來砰砰砰的砸東西的聲音還有尖叫聲。
高一上學期的時候,她也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記憶一片模糊。只隱約記得她從日本旅遊回來,不知道天洲市境內發生了什麼變化,她不過是教訓了一個高二的女生,竟然就被處分了,不得不轉學。她的父親也被平調到了鶴州市來,她也被迫從昂貴的私立高中,轉學到了這所公立高中。
章林不理睬她:「你要是連騎自行一段路都不願意,以後直接住校好了。」
她盯著窗外,從學校窗口看去,連綿的群山,心裏很是不快。
章林沒有在意,往外走多了幾步,抽著煙,心裏過著舊瑤本地關係網比較密集的一些地頭蛇。
李淑芳嗤之以鼻,放下筷子,攬著章亦凝的肩膀道:「忍一忍,媽媽今天給你買了一套新的化妝品和包包。你放假的時候可以叫上以前的朋友,一起帶出去玩。等過了這一段,就送你出國去外國上學。」
章亦凝才嘟著嘴說:「爸,我天天騎自行車裝模作樣的,為什麼不讓司機直接來接我?」
李淑芳愣了一下,莫名背脊發寒,卻被迷住了一般,看著丈夫從未有過的溫柔的面容,身邊的一切便都黯淡了,連之前想發作王阿姨大驚小怪地話都忘得一乾二淨,只知道一步步下了樓,向丈夫走去。
「你把她寵壞了。現在時局不好,抓得緊,裝也要裝出個平易近人的樣子。」
一根煙快抽完的時候,章林卻覺得身上有些發熱,他抖了抖煙灰,額上冒出一點汗,背心也有點發濕了,側目一瞥,看見草木上的水珠早已蒸發,草葉有點蔫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