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察覺霧氣的來源。
不過那西裝男識趣,一進院子立刻遞過來隨份子的紅包。
傳統的農村喜樂在陰天下熱鬧得近乎寂寥。
二十歲的堂哥跟那幾個青少年一起蹲在台階上,點根煙,吞雲吐霧。
李邦知道,西裝男這是套交情要舊事重提來了。
李嵐的堂哥打工的城市不算遠。他提著紅包從打工的地方趕了回來。
他們拖累了整個村子的土地集中流轉速度。
其中有個猥瑣地問:「哥,你見過的最漂亮的啥樣。比俺們這的『神女』還漂亮?」
鏡頭中,那淡淡的霧氣卻不是從空氣里凝結的。也不是來自河邊的水汽。
西裝男來自某個非常有錢的大公司,手下派了馬仔跟村子談,收地,要建啥大農場。
李嵐稚嫩的面容化著濃妝,穿著不大合體的婚紗,坐在一邊,看一眼他的那嘴爛牙,一陣噁心,低下頭,不睬他,繼續玩自己的梨子手機。
鑼鼓喇叭和手風琴口琴一起奏響。
聊著聊著,他們的話頭開始往下三路走。
黃牙家生怕李嵐反悔,以最快的速度定下了婚期。
席上的紅塑料被風吹得鼓起來,院子里,老人埋頭https://m.hetubook.com.com吃菜想占回份子錢的便宜,留守兒童嘻嘻哈哈擠眉弄眼。
寫著十分官方的諸如「【神女瑤姬同情勞動人民的苦難,斬殺惡龍,指點大禹】」的字樣。
李嵐玩手機看電影的時候,聽到耳邊傳來黃牙的一句粗口:「搞鳥毛啊,老子剛弄好的視頻!」
李嵐從學校退學回來的第二天,訂婚。
李邦、黃牙這幾家卻鬧著不肯賣,一起在村會裡嚷嚷:「從前拆了公社,分地,說是自己種地比生產隊、公社的效率高!現在又憑啥要我們把地都給有錢佬建啥農業公司!我們就是不種,也不賣!」
難得的孤寡老人、拖著鼻涕的兒童、衣服皺巴巴有泥土的中老年婦女、目光渾濁沾著煙灰的中老年男子,幾個輟學邊緣,整天遊手好閒的青少年,都齊齊地聚在了鋪著紅塑料的酒桌旁。
堂哥估量幾眼眼前這些小學都不一定讀完,還沒到最低打工年齡的傢伙,摸了摸|胸口蛇頭給的名片——介紹一個下工廠,蛇頭說給提成。要不是因為想著回鄉帶幾個人回去,弄點額外的錢花花,他才不來參加和*圖*書這個沒啥感情的堂妹的訂婚儀式。
堂哥的聲音壓低:「……有條街,你們知道吧,專門的那種的。街上門面,熱褲,大白腿的女的坐店裡,你進去之後,就會有人悄悄問你要不要服務。洗頭嗎?不僅可以洗頭!你花一點錢,洗…都可以……嘿嘿……」
「哥,你能不能給我們也介紹個廠去?」小年輕們聽得心動。
穿著西裝的財團來人估量著怎麼撬動李邦、黃牙的口,把附近的地連成一片,建個大農場,把這些人都變成農業工人。自己可以在公司裏面立下大功。
一拍胸脯:「鄉里鄉親的,這算啥?不過你們得想辦法從家裡把身份證偷出來。而且好地方的廠,你們不成啊,年紀不到。偏一點地方的廠,那要押身份證的。」
只是那圖片被人冷落已久,上面還被蓋了神女KTV的小廣告,廣告上是幾個搔首弄姿的女士。
這一天是個陰天,天灰濛濛的。
喜宴上人人面帶的笑容冰冷得近乎熱鬧。
某天,裏面多了一批東莞掃黃跑回來的騷娘們后,「神女」就成了本地男人間某種隱蔽的代稱了。
霧氣中,嬌柔至極的女聲愉快輕https://www•hetubook.com•com笑,少女舒展身軀,「她」身後伏著兩頭黑影。
只有鏡頭如實記錄著現場的一切。
李邦說:「喜帖我發了,老師們沒人回我。」
左邊。村地下教堂里抱著經書的神父到了。
堂哥一個個盤算著那些小年輕們的身份證,進廠后反正他們手機會被沒收,人身會被蛇頭看管,他自己則早拿了錢,再也不來這破老家了。
訂婚的七天後,就是婚期——這是問遍本村神婆神父后的一個好日子。
在這個男多女少的村裡,能挑到合年紀的新娘不容易。
霧氣逐漸濃郁,以喜宴為中心,逐漸向外籠了整個村子。
「那沒辦法,先開始吧,過了時辰就不好了。」
村幹部笑嘻嘻的:「老黃牙,老李,這是來我們村收地的大老闆的貴客,聽說你們辦喜事,來給你們賀喜的。」
第一抹霧氣,正是來自於李嵐胸口。
右邊,臉上塗了厚厚一層霜的神婆也來了。
本地離巫山十二峰不算太遠,「巫山神女」的神話盛傳,有多個以「神女」為名的KTV、髮廊,當地家族資源根深蒂固的人開的。
黃牙爹轉了一圈,問李邦:「親家,這hetubook.com.com倆孩子的老師們怎麼沒來?這大好日子的。」
由前農民轉職的神父拿出個十字,口念阿彌陀佛錯字連篇上帝經。
在破敗的農村,一對小兒女的訂婚儀式是昔日熱鬧的迴光返照。
香艷的討論聲順著乍起的風,從村口的布告欄前飄過。
他們聊得火熱,黃牙羡慕地看他們一眼,提前樹好了自|拍桿,對李嵐嘿嘿笑道:「現在網上那些人可喜歡看這種東西,我們倆這歲數訂婚,到時候波個嘴,傳視頻上去,一下子就能有好多點贊的跟打賞的。」
跨進個西裝皺巴巴的男人,村幹部引進來的。
堂哥吹噓城市裡五光十色的生活,小年輕們羡慕地聽著。
四周起霧了。
院子外忽然停了輛車。
凡人視而不見地繼續著喜宴,嘀咕著忽如其來的霧氣。
霧氣糊在了鏡頭上,凝結,黃牙罵罵咧咧點叉這一段要上傳顫音的短視頻,重新調整鏡頭。
很快,雲霧中,雲氣一點點凝結,顯化一抹婀娜。
神婆嗚嗚呼呼跳將起來,褶皺里的脂粉屑簌簌飛落,桃木劍當空揮舞……
她嫌惡地坐離他遠一點,繼續低頭擺弄手機,卻莫名覺得心口有點泛冷。
雖然小年輕們和圖書沒啥資本去,但是都聽說過。
十四歲的準新郎坐在一邊調試自|拍桿,心裏惦記著今晚的遊戲排位。
酒席反正不差人坐。李邦接過紅包,語氣生硬:「來了,那就坐那吧。」
神婆掐著尖嗓子:「時辰快到了,客人齊了沒?」
黃牙家的幾個姑姨親戚都在忙著酒席聯絡訂婚儀式上必須到場的人物。
過早通過網路經受過洗禮的小年輕們聽得心馳神往,比起鄉里沒幾個妞的現狀,堂哥嘴裏滿地大白腿的地方比抽象的城市概念更吸引他們。
席間幾個小年輕喝得醉醺醺,開始大聲討論KTV「神女」,甚至有人指著巫山深處那不可見的神女峰,手舞足蹈。
這霧氣是現場每一個人心口鑽出來的。
十四歲的準新娘坐在一邊玩手機,瀏覽完購物網站,又點開一部兒童大電影。
雇來的樂隊到了,喜慶的鑼鼓喇叭擺了一地。
堂哥賭咒發誓:「那當然!咱們這的那都是擱外面賣老了的,才跑回老家……」
布告欄上貼著泛黃而無人問津的政府文化宣傳圖片,那上面是介紹本地巫山神女傳說的神女峰照片。
而李嵐、黃牙的親戚里關係好的,離得近的,能趕回來的,都趕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