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要開始了。」黑暗裡,雙雙俯身在他耳畔說:「您將在這裏觀看審判。這頭蜃能傳輸千里之外的影像。」
豹臣擋了擋刺目的陽光。嗯?陽光?
雙雙扶著他離開了小黑屋。
錢塘水族們傷得很重,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卻沒有痛苦,只有憤怒:「你們胡說!我們是跟著君上去迎回龍子龍女!」
殿上,洞庭君神色不動:「你們還在污衊阿韶?我們早和陰世談好了,三十年後他們必須送還貴主。阿韶敕封錢塘,何等聖明之君,怎麼會跟著你們做這種荒唐又無用的事?來人,把他們拖下去。污衊君上,杖責七十。」
看起來千奇百怪,沒有一點兒當初他仰望時的高大,反倒更像是妖魔之屬。
殿上紛亂。
南國民眾只當錢塘君後悔信任錢塘水族。以至於給了他們矯詔發兵的機會,讓錢塘水族認罪。
他看到百花盛開,人間千種芬芳競相舒展。玉做的飛檐,金銀裝飾的瓊樓,少年男女們在百花間嬉戲。他們身穿綺羅,快活自由,時髦美麗。
蜃懶洋洋打開貝殼,吐出發光的細沙。
錢塘水族們也呆了:「不,君上……我們真的是跟君上一起去的……」
「你們所謂的『合約』,不過是投降,是出賣而已!」
他們衣袂飄飄,背後光輪映照霞光。
瓊樓里有數不清的書本,百花間飛盪鞦韆,伏在地上的龍等背上坐滿一排白胖的孩子,就衝上天去又下來,帶著孩子們的愉快尖叫;巨大的光組成了幻境,絕代佳人伴隨著數不清的星辰,在環境演繹著人間悲歡離合的美麗故事。
雙雙和_圖_書靠著他,在他耳邊低語:「有一個秘密,大王好心不讓我說,怕您擔心。但奴心悅殿下,想私下告訴您。」
洞庭君道:「阿韶為了保護胡亂髮兵的你們,在與妖魔的戰鬥中身份重傷,又被你們的莽撞舉止氣得卧病在床。你們還有臉見阿韶?」
那些曾和叔父一起來搭救他的錢塘水族,那些年輕的水族將士,他們原是披甲執銳,霞光漫身,踏雲而來的神將。
他驚訝地微微張大眼,陰世有陽光?
細沙帶著光,噴洒而成一個幻境。
豹臣一眼就認出,這個光屏里的確實是叔父本人。別的可以作假,法力靈光卻做不了假。
「啊,多麼矯健的驕子,可惜他的長袍已經過時。倘若能穿上我們的綢緞,他該是東方的明珠。」
殿上,南國大將們皺著眉道:「怪不得敢矯詔,原來錢塘君身邊的,都是陰世魔域混進來的、能變幻外貌的妖邪!」
幻境里的南國民眾也跟他一樣大驚失色,尖叫起來:「妖、妖魔!」
坐在殿上的是他的父親洞庭君,兩側站著南國大將。
「我們要見君上!君上才是南國主政,你們憑什麼審我們?」
灰撲撲的街道,同樣灰撲撲的人群,狂熱的神態,肅然的宮殿。
正在殿外擁擠著觀審的南國大眾登時嘩然,他們譴責起那些受審的年輕水族:「你們矯詔而行,害君上憂慮成疾!可憎!可殺!」
錢塘水族便在南國民眾的譴責聲里被拖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
雙雙便捧起金冠飛鳳冠,舉止繾綣,換下了他斑駁的玉冠;舉起盤龍縷金衫和-圖-書,披在他拮据發白的長袍外。
他看到高樓拔地而起,乾淨寬闊的街道,不知疲倦的鋼鐵巨獸行於地上,代替了牛馬腳力。飛行的鐵色異獸翱翔天際。
雙雙就伸手揉他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幫他舒緩心痛之感,聲音又低又甜,甜得微微發膩:「您只是太難過了……您不該難過的,錯不是您的。您抬頭看。看呵。」
心動神搖的豹臣來到了陰世的永恆花園。
他忽然注意到了從前不會去注意的東西。
豹臣到底還是少年形貌,不禁為之窘迫。
此時卻被剝光了盔甲,蓬頭垢面,披著枷鎖,身上帶著血跡,再無法遮掩屬於水族的特徵。有的是龍蝦的雙臂,有的是水母的透明身體,有的是鯉魚的尾巴。
她微笑著凝視他:「您覺得這裏怎麼樣?如果您願意,您和您的子民也可以進入花園玩耍。」
但豹臣就很清楚,叔父確實是親自帶著錢塘水族來救他和九娘的。
他抬起頭,看見天高地廣,天藍如洗,陽光萬里。
他想評論些什麼,卻終究只是嘆了口氣。
錢塘君似乎看著光屏,也似乎目光放空,淡淡道:「『時來英雄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我很後悔……」他忽然連綿地咳嗽了起來,面色更加蒼白,似乎身體狀況不佳。於是侍女便起身告辭。
原來大殿上,那些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錢塘水族不少人已經斷了氣。斷氣的,身上慢慢浮現出黑氣,他們的樣子漸漸變得猙獰,鯉魚尾巴長出人頭膿包,龍蝦大螯上冒出毒刺,水母透明身體里困著尖叫的亡魂。
他面色蒼白地倒和-圖-書在床上。
為了逃避這股奇異的癢,他在她收手的時候,立刻後退一步:「這些人是陰世的權貴之子嗎?」
而千里之外的黑屋子裡,豹臣再也撐不住想起身,卻不慎打翻了椅子,跌坐在地上,渾身發抖。
雙雙朝他一笑,將他扶起:「您不要難過。雖然……但洞庭君還在南國等著你。您出去散散心吧。」
豹臣仰起頭,看到整個世界都清晰了許多。心口的鈍痛逐漸散去:「我以前從沒有注意過……原來,陰世的凡人是這樣的嗎?」
少男少女們停下無休止的玩耍,驚訝地望著豹臣,議論紛紛:「啊,多麼清俊的少年。可惜他的玉冠已經斑駁。倘若能戴上我們的冠冕,他該比星辰更耀眼。」
世界上人能所想像的玩物都列在花園裡,奇珍異獸數之不盡。
他的心口漸漸不痛了。他也不再流淚,雙眼裡的世界開始漸漸清晰,如往日的塵灰一下子被拂去了。
叔父分明是後悔……分明是後悔來救他們了!他在後悔接到九娘的信後來救他們!
帶著花香的風吹來,吹過豹臣從故國帶來,數百年間已生斑駁的舊玉冠。
她的手柔軟而溫暖,一下下的撫摸,減輕了他心口的鈍痛,吐出的氣息吹過他流淚的雙眼,彷彿也吹進了他心裏。
一直被捆著卻倔強不認的錢塘水族們有些崩潰了。
她離得那樣近,踮起腳為他整理冠冕時,吐息如蘭,濕潤的氣息吹過他的眼睛,吹得他略微發癢地眨了眨睫毛,但是那細微的癢卻一直傳進了心裏。
豹臣順著她的聲音抬頭,卻瞳孔驟縮,失聲:「這hetubook.com.com、這是!」
卷地風來,灰塵彷彿落進了眼睛。
雙雙在豹臣耳邊蜜語:「您看,不怪您……錢塘君身邊都是妖魔……」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聽說有些天魔精通變幻之術,法力通天,能混淆魔佛。錢塘君,又是神是魔呢?洞庭君這樣理智的才是神。錢塘君,可是自來脾氣爆烈得不像一位正經天庭上神呢,您看,他治下的百姓過得還不如陰世百姓,他卻只顧著照顧義軍……」
「九夫人之前卧病不起,並不是因為餘毒未清。她其實是被異域來的怪東西纏上了。」
帶著星星的風盪起,吹起他從故國穿來,數百年中已經拮据發白的長袍。
雙雙笑道:「不是的,殿下。這些就是和我一樣出身普通的年輕人。他們的童年、少年,將在大王建造的花園裡讀書識字,享受著青春和無窮的歡愉。等到年長后,他們才會離開永恆花園。」
那個侍女的臉出現在光屏上:【君上說他很後悔信任了這些錢塘水族,並認為他們咎由自取,要錢塘水族認罪。】
幻境里顯出了久違數百年的故土景象。
「小子無恥!為了一點功勞,竟然破壞合約,欺上瞞下,擅自發兵金河!」面目模糊的大人們在台上居高臨下審判狼狽的錢塘水族。
只是光芒太盛,以至於人人面目模糊,只剩個大概輪廓。
「君上不會說這樣的話……這個君上是假的……你們騙人!」
他臉色慘白,渾身都在發抖:叔父……叔父居然真的說……他後悔……
豹臣靠在她溫暖馨香的懷裡,被她如蘭的氣息撫著,喃喃著第一次叫了她的名m•hetubook.com.com字:「雙雙,我、我心口好痛……」
但是比他們神色更獃滯的是千里之外,坐在椅子上的豹臣。
豹臣心口悶悶的,但他想起南國至今仍然生活困苦的人民,便不肯評論眼前的世界一句。
豹臣想起人間傳來的訊息:他的故國,至今青少年們還需要在勞作與貧乏的灰白里度過珍貴青春。
屋子裡只有一張椅子,和一頭蜃。
豹臣坐不住了。
而原本焦黑的陰世土地,卻煙柳繁花,春風無邊。
心不在焉的豹臣來到了一間黑黑的大屋子。
雙雙知道他此時心裏很難受,便伸出雙臂攬住他:「您冷嗎?」她柔聲細語:「來,我暖著您。」
凡人臉色紅潤,衣著得體多彩。連流浪漢的臉都是豐|滿的。
雙雙說:「是的呀,殿下,您從前只顧北望故國,從沒有低頭仔細看過陰世呀?」
刷。光屏黯淡下去了。
比如雙雙潔白如破殼雞蛋的臉頰,鮮花一樣的唇,柔軟的身軀,她黑眸里深深的情愫。
他沉下溫雅面容,拍拍手,一段光屏升起,照出了錢塘君的身影。
一個侍女來探望他,問道:「君上,現在我們正在審判那些擅自前去陰世強搶龍子龍女的小子,您有什麼意見嗎?」
他喃喃,彷彿終於找到了解脫之方:「原來,是這樣……是這樣……」
豹臣渾身一震,捏住了拳頭,挺直脊背坐下。
豹臣來到了陰世的轄地。
他在心裏想:無論看到什麼,無論看到什麼,我都不會……都不會……
雙雙便為他吹了吹眼睛里落進的塵灰。她的臉湊得那樣近,眸子明晰,整個人像荒唐世界里唯一的明艷溫柔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