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來勢洶洶的暴雨也顛撲不破「剛不可久」這句天道的至理。過了一陣子,雨勢便小了大半,並且愈加式微。看到這一趨勢,加之現在的雨勢已經無礙於徒步行走,以避雨為目的留在便利店中的人們紛紛走了出去。然而吃過一回虧的我自然需要慎重,在觀測了一陣天象后,我預感到這次勢弱並非這場雨的終結,便在店中買了一把簡易雨傘再行離去。
「就像剛才所說,我的注意力傾向於觀察人的言行舉止。千鳥同學禮數周到,其家教必然與傳統文化有著淵源,這就是我對於主基調的判斷。
「不用客氣。對了,這位同學是?」
「啊,她是竹洗夏實,也是和我們同年級的霞高同學。另外,她是我國中時的同學兼好友,我們現在一起上補習班。」
「非,非常感謝!」
江之島同學和另一位女生隨即進了我家。我們前腳進門,後腳的雨聲便大了數倍。伴隨著遠處不時傳來的陰沉雷鳴,江之島同學在玄關又一次低頭道謝。
「竹洗同學,是不是應該改稱你千鳥同學了……?」
「雨越下越大了,進來避一下吧。」
「這倒還真不是什麼厲害之處。推測終歸是有理據的,我說出這些理據之後,就算是宇野奈惠同學都能想明白。」我停了停,看向了窗外正傾瀉而下的降雨。「方才分揀你們換下來的衣物,我感到非常的濕潤和粘著。方才你們只趕上了第二場雨的前奏,雨滴還不算密集,就算打在身上,也不至於把衣服浸得如此透濕,所以你們定然是被第一場雨淋到如此。至於粘著,是出汗的痕迹。雨天氣溫低,倘若只是單單在戶外站著,並不會出汗。所以你們的汗漬來自在戶外長時間的行走或是短暫的奔跑,總之是在戶外消耗了不小體力的證明。所以可以推知你們在第一場雨之後到第二場雨之間並無歇腳。
「好啦,竹洗同學也不用客氣,我https://m•hetubook•com•com不久前回來時正好燒了熱水,兩位請先洗個澡吧,否則這樣也得感冒了。」
「並且我推測,你們本來是去補習班,但補習班臨時因為大雨預警取消,所以你們才結伴返回。但在路上,你們碰上了第一場雨,一時間沒法躲避,身上被淋得很濕。在某個地方避過一陣后,你們繼續返回,然後便進了我家,躲開了這第二場雨。」
「這個茶杯雖然做工精細,但並沒有製作者的刻記。恐怕千鳥同學是從瓷杯的形制和藤原保昌月下吹笛的物語才認出來,這也是千鳥老先生的手制茶器之一。不過,就算如此,千鳥同學的身份還可能是見識過這套作品的千鳥家熟客。直到千鳥同學隨即又露出為難的神色,這才令我確信,我茶杯上些許擦拭不去的茶山引發了千鳥同學的為難,而這是千鳥流宗家才會有的情結。
「能在這種時候得到住在這裏的嘉茂同學的幫助已經是萬幸了啊。」旁邊的竹洗同學打著圓場。
然而這種情感只是對生人而言的。我家位於一片住宅區,周圍都是類似的獨立住宅,人口密度稀疏,街道自然顯得冷清。因此,偶爾匆匆路過的行人,其身形便比繁華的要道看得清楚。我本來帶著好事的心態掃視著街道,但視線所及的一端突然出現了兩位女生的身形,待到認出她們后,我的心態立刻換成了擔憂——我認出其中一位便是方才結識不久的友人,同班的江之島桐華同學。
「適才,你們兩位都是第一次來到這間書房。按照常理,這個地方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這裏的藏書數量,畢竟這是進房便能看到的大場景。然而,千鳥同學的目光,卻一直盯在了我端進來的茶水上。我的確對茶道沒什麼研究,但一般人也同樣,沒有對茶道的精深研究,是絕對無法單憑觀察便推究出一杯茶的門道的https://m.hetubook.com.com。千鳥同學看到茶水便面露難色,雖然她看出了我的技藝不精,但我也看出了她在茶道方面的造詣。
「只要天色黑下來,出門就會帶傘。你們並沒有帶傘,所以你們各自離開家的時間都比較早。以此推斷,你們的目標比較偏遠,並且經歷第一場雨的地方,離這裏也有著不算近的距離。你們和我同校,所以我知道今天學校沒有活動,而我也知道江之島同學並沒有參加社團,所以我相信你們應該是去補習班。
竹洗,從這個姓氏便能看出,這應該是個和文墨或茶道有所關聯的假姓氏。既然她對我的藏書絲毫不感興趣,那便只能是茶道了。我靜待著眼前的千鳥同學說出她的回答。
「這一點我再做一些補充證明。」眼看著杯中的茶水因為我長篇的言辭已然見底,我便把三隻茶杯放在了一起,然後在其中續上了茶水。對此,竹洗同學似乎有些為難,或許她恪守的禮法讓她認為應該由她來續杯吧。「由於地理位置偏遠,所以你們去時一般選擇公交工具,這次因為大雨,公交停運,你們才不得不走遠路回來,否則坐上公交決不至於淋成這樣。藉此,也可以排除你們去某個店面或是逛街的可能。一來,從來回時間計算,你們如果是逛完遠處的店面才淋了雨,算上匯合與逛街的時間,恐怕你們五點鐘就得出門,這並不合理;二來,店面也不會因為暴雨而臨時歇業,你們完全可以在那裡避雨。既然排除了這一點,你們在大雨沒有跡象時出門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到了那裡又因為突變而不得不返回,這樣的地點便只有補習班了。」
「唔,原來如此。這麼一想的確是這個道理呢。」江之島同學猛點著頭。「不過我們為什麼就想不到呢?」
我雖然結束了說明,但對面的二人始終保持著沉默。我也不便於再行開腔,此時唯有窗外的暴雨https://www.hetubook.com.com打在窗戶上,聲聲作響。似乎是被我的話切中要害,千鳥同學局促在客席的坐墊上木然不動。良久之後,熟悉雙方的江之島同學還是進行了打破沉默的嘗試:
「沒錯,沒錯。」江之島同學道。「就是說那一次。」
肉眼觀天,準確性的確不敢打包票。就這次觀測的預言而言,可以說是準確,又可以說不確。說它準確,是因為這一天里,果然又一次下起了暴雨,並且雨勢洶洶,甚至大過我在便利店避過的那一場;說它不確,則是因為這場雨和那一場隔得太遠,在我到家的前後才下起來,和前一次已經可以算是兩場雨了。
「誒?竹洗同學不是竹洗同學?那還能是誰?」江之島同學詫異著,將頭又一次轉向了坐在她側面的那位女生。「嘉茂同學應該是和竹洗同學第一次見面吧——」
「這場雨真是沒料到啊……」江之島同學終究與我熟稔,於是用話題打開了靜默。她的語氣頗有不平。
江之島同學的家中經營著名為思賢堂的書店,我與之似乎有過兩次交集:一次是在國中時為舊友二宮山綾見尋找其曾祖的真跡時,在這裏淘到過一冊;另一次便是在不久前,我被卷進了抄錄古籍而衍生的一場失竊風波。現在雨勢正在逐漸加大,江之島同學等二人身上並未發現雨具,出於因果關係的考慮,我立刻撐著傘來到了門前。
「江之島同學!」
竹洗的禮數比出身書香門第的江之島還要講究許多。千恩萬謝之後,她們也洗了澡,換上了我倉促間準備的兩套不太合身的衣物。我則將換衣籃的衣物投到了洗衣機里,一件件撿拾的時候,不禁給人以濕潤且粘著的手感。待到二人沐浴完畢,我沖了點熱茶,將她們迎進了書房。三人用熱茶驅散著雨天帶來的涼意。江之島同學似乎是由於第一次來到我的屋內,因此打量著這間書房裡卷帙浩繁的藏書,眼中露出嘆和_圖_書服的神色;竹洗同學則像是因為生性拘謹,只是呆然盯著杯中的茶水,許久未發一言。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江之島同學以拳擊掌,認同著我的說法。轉頭間,她看見竹洗同學正帶著驚詫和訝異的神色看著我,於是訕笑著向她解釋:「這就是嘉茂同學的厲害之處,成績優秀,思維敏銳,總能將事情推測得和親眼所見一樣。」
「那麼,請允許我先檢驗一下我的答案吧,如果您並未連名也一起改換的話。」我以正式的禮數向對面的女生伏地致敬。「千鳥流宗家現當主,千鳥夏實亭主。」
「實在太謝謝嘉茂同學了,要是嘉茂同學的家不在這裏,我們都要淋感冒了。」
顯然,江之島同學也注意到了竹洗同學的慌張,畢竟左手撐地,右手失手碰翻了茶杯,加上向後仰倒的身體姿勢明顯地演繹出慌張的神情,並且現在還是竹洗同學的這位女生並沒有什麼要刻意為之的理由。於是,江之島同學的神情也換成了好奇,兩人一起等待著我接下來的說明。
「另外,我還注意到了一點。在我把三隻茶杯放在一起續茶水的時候,竹洗同學明顯地表示出了另一種狀態。雖說在茶道行家的眼裡,我如何制茶倒茶自然不值一哂,但既然在之前質疑過了,現在續杯的時候並不需要再度驚訝。我找出的待客茶杯都是很普通的透明玻璃杯,也沒有花紋,這種平常無奇的東西恐怕並不能讓任何一個人驚訝。因此,我認為千鳥同學注意到的是我那個青花的自用茶杯。
夏季的天氣總給人「劇烈」的印象。不是高溫,便是暴雨,而且變化非常迅速。我從那家名為「漣」的茶屋走出后沒多久,天色便一片烏黑,瞬間又下起了雨。唐人杜甫有一句「秋天漠漠向昏黑」,但這夏天的暴雨之晝,昏黑徑自不讓秋雨。雖說嘉茂家有著觀天象而知物候的家學,但這種驟然的變化向來是「肉眼觀天」的死敵。我不得不就近hetubook.com.com進了一家便利店,企盼這場暴雨能依著「夏雨不長」的規律早些止歇。
「於是,結合最開始千鳥同學那周到的禮數,如果是一位未得千鳥流真傳的門人,恐怕並不能執禮如斯。因此我能確定,千鳥同學必然是千鳥宗家的直系血脈。以上。」
「誒,啊!嘉茂同學。」
「我覺得,江之島同學的意思恐怕並不是指現在下著的這場雨。」我思忖著今天自己也在戶外經歷的那一場雨,端起了我自己的青花茶杯。「這場雨雖然下得大,但你們在之前已經躲進了屋子,所以我覺得,江之島同學說的是一個多小時前的那場大雨。」
「您好……我是竹……竹洗……」
我進了自宅,將自身的妝容衣物整理一番過後,又坐在了書房裡。這次倒不是看書,而是端著那個青花茶杯,坐在窗前看著雨勢慢慢變大。或許這便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在內吧,畢竟有這麼一個古諺:下雨天,帶傘的總是會笑沒帶的。現在,能夠安全地待在能遮雨的地方,對那些在雨中奔走的人,我便不由得產生了幸災樂禍之情。
「這倒也不是因為個人的原因,或許只是注意力的角度不同罷了。」我試圖以自己的思維解答這個問題。「我因為嘉茂家的家學,使我在看一個人時,注意力集中在這個人的言行舉止之上。比如,或許失敬,我可以推斷出,竹洗同學並不是竹洗同學。」
同我類似,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雨,也有不少沒有帶雨具的人們來到店中避雨。像我這樣現在並無要事的,便在這裏買些東西或是看書,權當歇腳;另有一些人則顯得迫不及待,衝進店之後匆匆購買了應急的一次性雨具,轉身又衝進了暴雨中。不過,還有一些人似乎更為狷率,他們似乎自信于目標的距離或自己的速度,竟毫無遮掩地在雨中狂奔。
眼前的女生默然以古禮向我致答,隨後點了點頭,似乎是確認了自己的身份。既然如此,我便有了敘說我判斷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