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無法觸及的距離
第二章 幼時過往

「啊……沒有。」藤本心下不由得一驚,但他畢竟屬於老成的性格,並沒有將慌張體現在表情上。在些須遲疑后,他的臉色也透出了堅毅的否定。當然,如果嘉茂淵子在場,這種虛偽的堅毅是瞞不過她為無數人佔過相的雙眼的。但面前既然只是傳聞中不過有點人緣,但腦筋始終不是很好的宇野奈惠,藤本自也心安理得地演著不打算為外人看穿的戲碼。
然而,這一年,祖父沒有讓我來承擔這份工作,這份工作又無可避免。我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有了能替代我的人」。平心而論,父親、祖父的書道,已然不及我的境地,這一點他們也曾公允。族裡的其他長輩,也就是祖父其他的子女,他們對書道的習學甚至不如父親,這一點,我通過歷屆新春時的族祭中,各人的祝詞手筆已是瞭然。以祖父的年紀和臉面,也不會放下身段,去懇求自己的兄弟或是兄弟的親族來承擔這份工作,更何況在現在的社會,這種隔了數代的親緣已然稀疏。所以,替代者便只能是我的同輩。
「這是怎麼回事,嘉茂會長知道我這個真兇還會心安理得地說謊?」
「二年A班的宇野奈惠,或許有點自賣自誇,但在校園裡算有點小名聲吧。當然,不及淵子的名聲大就是了。」
「嗯,是呢……畢竟淵子為我解釋了兩三遍手法,我還是沒法明白要怎麼操作。不過,現在找到藤本同學,倒也印證了淵子告訴我的另一個證據。」宇野奈惠的視線轉向了藤本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淵子告訴我,常練樂器的人,手指的某些部位必然會生出胼胝……淵子總教些別人難懂的詞,我就直接說手上會結繭好啦。
沒錯,這件事給了我觸動,並且我也以此為契機,開始磨練左手:既然境界需要日積月累地提升,但速度終究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迅速飛躍。所以,這就是常人恐怕難以想象,但在我日以繼夜的習練下終於掌握的,連嘉茂家和圖書也再無第二人的特技,左右手以一樣清秀的筆跡同時書寫,並且成文便如單手書寫無異。
「你是……?」
「淵子有一個族裡的妹妹,嘉茂知理子,她小淵子十一歲。淵子從小就學習書道,到了國中時,書道已經有了相當的根底。從淵子步入小學高年級開始,她就開始參与嘉茂家那些需要毛筆書寫的工作。比如謄抄典籍、撰寫祝文等等。隨著書道日漸進境,她的成就也開始超越她的父祖輩,以至於到了六年級和中一,她每次在暑假回她祖父隱居的地方,都要為祖父幫鄰人們代筆。然而,國中二年級的時候,淵子的爸爸沒有再帶她去祖父那裡,說是到了要專心面對考試的時候,所以讓她在家裡學習。」
然而,藤本不知是否領悟了我想表達的意思呢?我站在屋頂門的另一側等待著。
「那麼,嘉茂會長散播這個說法,是為了什麼?」
宇野奈惠沒有再往下說,她認為她已經將提示做得很足。誠然,她已經提示得很充分——她把玩而發現結繭的是我的左手,而不是我慣用的右手。
我是嘉茂家這一輩的長女,以後出生的族弟妹們我也盡皆掌握。年紀已經到了學齡的,往往他們的家長會拜託我這個「成績好的姐姐」加以指點,我因此也得以觀看他們的作業。作業的筆跡均無可取之處,我完全可以否定他們作為我的替代者幫祖父進行占卜筆墨工作的可能。於是,可能性集中到了唯一的一個人身上——比我年紀小十一歲,今年才兩三歲的妹妹,嘉茂知理子。
「是的。淵子心中,對藤本同學為何要藏起這把三味線有一個大概的想法。然而,她揣度出答案時,突然聯想到了自己的一個故事。她不好意思將她自己小時候的故事講出來,於是便拜託了比她人緣好一點的我。所以,這就是我約出藤本同學的目的。現在,我要開始講淵子小時候的故事了。」
「相好這個www•hetubook•com•com詞……也不能算錯吧。淵子也是我的相好呢。」藤本眼前的女生俏皮地眨了眨眼,然而緊接著,又換上了正經的表情,不過,這個正經比起她的相好嘉茂淵子,其嚴肅程度相去天淵,充其量便是在嘉茂淵子那裡感受過凜冬的人吹上一陣入秋的涼風而已。不過,其言辭直戳藤本的痛處,倒也令他吃了一驚。「然而,淵子卻告訴我,古典樂社丟失三味線的元兇,正是你吧?」
自然,沒有實證的臆測終歸只能作為思緒掠過。在一番淘洗之後,我抓住了一根頗可追尋的線索——我在暑假時隨父母探望鄉下的祖父,已經是慣例。
藤本在心下的計劃,便是打算借藏起學校的三味線,讓杉原沒有樂器演奏。限於人數,古典樂社並沒有參与市縣角逐的資格,因而也沒有能在學生會提出「自帶樂器」或「通過應急程序緊急補辦三味線」的理由。臨近升學時節,此時也不會有什麼社團對外活動干擾藤本的計劃,倒不如說,是他一段時期以來的積怨,恰好選擇了這個最合適的時機爆發出來吧。
所謂慣例,就是有一些事成了每年的必須。對祖父和我來說,失去一次見面的機會是一件憾事。像這樣,要做的事情沒有做,便會給當事人造成心理或其他方面的一些陰影,比如我因為這一年沒有見到祖父而神色悒悒。然而,有一些事情卻是非做不可,比如祖父必然會要我們為他帶去城裡的見聞,然後我們也一定要帶回鄉里的土產等。然而,這些事只需要我們家中去了人,便能夠完成。我所思考的,是在這一年中,祖父非得藉由和我會面的這次機會來完成,也非做不可的事。如果沒有這種事,那麼我便是單純地因為某種原因惹了祖父生氣,但我向來還算循規蹈矩,並非那種好動惹事的性格;倘若有這種事的話,那麼,這種事出現了變故,很可能就是我此次未能成行的主因。m•hetubook.com•com
「那麼,宇野同學找上我,是嘉茂會長通知我去接受處理吧。」
即便是這個時候複述出來,宇野奈惠的臉上仍然掩飾不住驚詫。「對了,淵子手上的繭,大概是在拇指的指側,中指的指腹、指翼,還有無名指的外指背。藤本同學,你知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而造成的?」
「所以,藤本同學你看,淵子的處境可比你還要不堪吧?她向來自詡族裡書道第一,結果,卻被一個小自己十一歲,當時還只有兩三歲的妹妹搶走了祖父的認可。比起藤本同學是被同齡的杉原同學搶了先,淵子的經歷恐怕更難以釋懷吧。她畢竟也是從小就開始習學書道,卻被認為,境地還不如一個年齡小於她書齡的妹妹。」
「淵子從來沒有不說謊的一天。」宇野奈惠繼續漫不經心地數落著她的知己。「但淵子的謊話說得很有魅力,也很有原則。她的謊話,當事人總是會相信;而且,她絕不會在意識到會傷害他人的時候說謊。所以,就算是謊話,她的話也非常令人期待。」
之前,我在推斷出藤本最有可能是拿走古典樂社三味線的人後,作為旁證,在之後藉著填寫事故記錄的理由,再度造訪古典樂社對藤本加以留心。果然,我因我自己的某個關注點為契機,從而在手上結繭的部位這個細節抓住了藤本本在演奏三味線的證據。
「淵子說,如果,藤本同學一直演奏尺八的話,由於兩手的拇指要抵住尺八,所以繭會生在拇指的內側到中心這一帶。此外,上手的無名指的指根和小指的指翼,也是習學尺八之人的手指結繭的地方。然而,我留意觀察了一下,藤本同學的手上,繭卻結在左手拇指的根、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后三指的指根,這說明什麼呢?」宇野奈惠也沒有等藤本遲疑或是思考後給出違心答案的空間。「所以說,藤本同學,一直以來,演奏的都是三味線吧?」
「哪裡哪裡,淵子可不是那種一板一眼m.hetubook.com.com的死腦筋。她對杉原同學的說法是,在斷電的可疑時間,獨立運作的監控錄像中,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不過他不是從門口,而是利用登山繩,從後山一側的窗戶翻出,從樓上垂下來翻窗進了古典樂社。由於後山的監控比較模糊,要確認具體的身份還需進一步的調查。」
於是我開始推理,我在和祖父會面的這次機會中,會做什麼對祖父來說不得不做的事。我在祖父幽居的山鄉生活的時候,也是在屋裡看書,向祖父討教陰陽學,或是去屋宅周圍轉一轉。這些都不能稱之為「非做不可」。我最終想到的,便是這件事:每年,祖父的鄰人們勢必會向祖父提出諸多問卜請願。名聲既富,祖父又不會自毀嘉茂家歷代名聲,因此這一年同樣也該如此。涉及問卜,便必然需要筆墨。祖父現在上了年紀,筆鋒未免有些懈怠,以我少年凌厲的眼光來看,自也有失風範。祖父在前些年,也是出於這樣的緣由而讓我在鄉居期間代為準備一年份的筆墨。這便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我在當時,被父親以這個理由留在市裡之後,雖然在頭兩天沒有察覺出什麼,但隨著一個人在家裡無聊日久,心思也逐漸偏向幻想。而引發我最終開始思考的原因,便是我放在桌旁的電腦——儘管父親總是要求我把時間花在學習上面,但我依然盡一切可能偷偷打開電腦,找一些歷史韻味的遊戲來玩。縱然被父親發現,我一直穩定在年級前列的成績單也是封住他責備之口的有力武器。
「為了什麼……暫且不談。先說說我找上藤本同學的目的吧。」宇野奈惠將意味深長的視線投向了藤本。目下的藤本心事重重,現在,他和宇野奈惠同在屋頂,他意識到接下來將有一段冗長的對話,而轉頭望向了下樓的入口。然而,那裡顯然被宇野奈惠的同行人有意關緊,他在意識到這一點后,無奈地將不耐煩的視線投向了他身旁的陌生女生。
「淵子能察和圖書覺到藤本同學原本是演奏三味線的行家,是因為藤本同學手上結繭的位置。察覺到這一機緣,則是因為淵子自己的手上,也結了不少的繭。過去,我曾經玩過淵子的左手,本以為她的手會和她的臉一樣很光滑,但我摸起來的時候,簡直嚇了一跳。淵子手上結繭的痕迹密密麻麻,完全不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女生了。」
藤本心知,在聽完這個不願聽的故事前,門絕不會打開,因此只能默然地點頭。
「……淵子是這麼對我說的,不知道藤本同學認不認可就是了。至於推導出這個結論所需要的條件,身為學生會長的她,翻閱一下你們在國中時的檔案,再去你們的同學間打聽一下,我覺得理出需要的情報也並不費事吧。」
「藤本同學,原本在古典樂社演奏三味線吧。但是,這一年突然有了杉原的入社。杉原雖然本來並未提出要搶奪你三味線演奏的席位,但他在某些場合,展示了高超的三味線技法,於是被上任社長命令接替你擔任三味線的演奏。而你則被換到了無人擅長也無人應募的尺八演奏,這對你來說,在心底頗有不甘吧?」
我發覺的異常便是——既然父親要我專心學習,那麼為何敢放我一個人在家呢?我偷偷玩電腦被父親撞上也不是一回兩回,他如果真有此意,反倒應該讓我帶上課業,去祖父所在的鄉下靜心,這樣或許更能起到「讀進書」的效用。所以,我開始懷疑,父親讓我一個人留在家裡,倒並非讓我學習(或許說他默許了我可以在這個假期正中瘋玩一陣),而是什麼其他的理由。由於那時,我現在沉迷的那個武將收集遊戲還沒有上線營運,我得以有充分的閑暇去思考紛至沓來的各種疑難。轉眼間,我的腦海中便掠過了七八種天馬行空的思緒。
「……握筆吧。中指那裡我也有。」
「哦……宇野。」對話的另一方——古典樂社負責尺八的藤本若有所思。「聽是聽過傳聞,說是嘉茂會長的……相好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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