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秋葉神社的宮司捻著疏落的鬍子沉吟道:「嘉茂小姐說的這些,這孩子昨天下午過來,我們問她請求收留的原因時,她就都告訴了我們。的確,我看到這孩子,也覺得和那個女客有著很大關聯。再讓這孩子敘述上午介紹她來秋葉神社的人的相貌后,我就覺得,很大程度上就是嘉茂小姐你了。」
「嘉茂小姐雖然很聰穎,把機緣的絲線已經牽得很近了,但緣法終究是註定了的。」宮司嘆了口氣,眼角又濕潤了起來。「嘉茂小姐,你來看看這個。」
當然,這隻是一個模糊的結論。宮司雖然也這麼認為,但畢竟還沒有決定性的證據。當然,他表面上只是像普通地收留一樣為由布提供了食宿,因此由布也並不知道身後的這一段故事。現在,最有力的證據,莫過於讓那位中年女性出現在由布的面前。但我在向宮司問起那位中年女性時,宮司的回答卻明顯透露出了失望:
奈惠和出雲醒來后,我將之前的事情約略向她們作了提及。雖然出雲明顯露出了難為情的神色,不過我們既然還有一上午的時間,自然可以繼續去便利店選擇合適的紀念品。由於之前已經讓出雲帶過路,這次我一個人走在路上,倒也沒有迷路之虞。至於奈惠,她本計劃和我一道出門,但菱崎老夫婦需要打掃整棟大屋,出雲則要購買今天的食材,所以,我自然把照顧燒還沒退的石見的任務交給了她。
「啊,客人,您又來了呢。」早晨的宮司還是有精神的,並沒有兩天前的下午所見到的那般沒精打采。他見我和由布打著招呼,不免也有些好奇。「您也認識這個新來的孩子嗎?」
神境之內,便和兩天前所來並無二致:依然是堪稱冷清的主殿和偏殿,落葉依然布滿了石坪。近處的告示欄上,其他告示依然繼續經歷著時間的腐蝕,但和_圖_書那張兩天前還在,成色尚且新鮮的急募巫女告示已然只剩幾個因為直接黏膠而撕不下的邊角。我隱約有一種預感,那位中年的巫女,她在秋葉神社的人情已經有了完整的始末。神社裡的遊人自然都是生面孔,但定睛細看,神主和宮司兩天來倒是依然如故,唯獨又多了一位穿著樸素衣裝的小女孩,拿著不合她體型的大掃帚,打掃著石坪上的落葉。
發達的城市,沿途自然是鱗次櫛比的屋宇,開闊的地段實屬鮮見。在視覺潛意識地捕捉到某些異常的環境,而刺|激了我的反應神經時,我意識到,現在走到了之前曾經遊玩過,並且經歷了一段令人哀傷的見聞的秋葉神社附近。兩天前我們來到這裡是在下午,那時的陽光已然越來越透出遲暮,但現在終歸是上午,環境透出的情調還是頗為積極的。在我們遊玩上野公園的那天,我也向一位少女介紹了這個地方。心血來潮之下,我拾級走上了神社的石階,進入了秋葉神社的神境。
在這個推想下,她才會想到「不願在家中忍受精神和病痛的折磨」和「毋寧流落在外」的想法。那麼,她又是如何找上秋葉神社的呢?由布姓名的護身符,裝在描著秋葉神社神紋的錦袋裡,並且有了一定的年歲。很可能,由布的本名「松谷夕」便是在秋葉神社求到的。秋葉和夕陽也能令人想象到一起。松谷女士很可能以此作為因緣,向早先有過一面之緣的宮司求助。宮司的確是一位善人,為一兩個月來,松谷女士的寓居提供了條件。然而,似乎是由於病痛的加劇,甚或是什麼其他的原因,松谷女士最終選擇了離開。
宮司沒有兒女,他收留松谷女士之後,也將這份情感留在了由布身上。偏殿門外,由布正一絲不苟地揮動掃帚,對之前的事情似乎一無所知。宮司也沒有將這兩封東西給她過目
m•hetubook.com•com。「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這兩句詩驀地閃過我的腦際。「願天無霜雪,梧子結千年」的話語,終歸只是一種畫餅般的一廂情願罷了。儘管,現在的秋葉神社沐浴在朝陽之下,但人心中的悲戚,卻不是遠在千萬里的陽光所能化開。
「或許,這就是機緣所在吧。」支開了由布,我們來到偏殿的房間里。我將昨天發生的,關於由布身上的故事向宮司說了一遍。由於她畢竟有一些難以啟齒的前科,我還是生怕她會有所隱瞞,進而對這裏的善心人下手的。至於我為什麼會將這麼一個危險人物介紹到秋葉神社,則是我腦海中的相術知識告訴我,她和那位從秋葉神社離開的中年女性的面相非常近似。如果這位宮司知道那位中年女性的底細,由布很可能會是一個重要的線索。
荻村夕。
我猜想,由布在幾年前因為家庭的原因而產生了對家庭的厭惡,這個原因很可能便是來自家庭的衝突,尤其是由布父母的衝突。這個猜想的理據來自於松谷女士。如果這是一個和睦的家庭,家庭成員俱在的話,松谷女士的丈夫斷然不會放任她離開住所。又假設這是一個單親家庭的話,在由布離開后,松谷女士的住所也只剩她一人,她也沒有非得離開住所的必要。至於兩家的長輩或是由布的叔伯,就算其行徑惡劣,卻也不至於給非親生子女的由布帶來如此壞的印象了。由此可以推斷,由布的父母理當不合,而這種齟齬的積累才是激發由布出走的導火索。
這是什麼原因呢?從家裡離開已經需要一個很大的變故對她的心理產生刺|激,那麼促使她離開秋葉神社的刺|激就應當是一個更大的反向作用力。這個作用力的產生來源只可能是兩種:一種是她找到了自己的女兒由布;一種是她自身的想法發生了轉變。由布直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昨天,還在上野公園過著偷竊為生的生活,松谷女士如果發現了由布,或許便會直接纏上她,而當時身體條件羸弱的由布也無法反抗她的媽媽。所以,我認為的可能性是另一種:她的想法發生了轉變。
宮司告訴我,荻村是松谷女士嫁入夫家前的舊姓。至此,一切似乎都已經解通了。於是,我向宮司述說了我對於這段始末的揣測。由於那個女孩在我們眼裡的習慣稱謂都是由布,所以,我依然沿用這個名字。
「由布……是嗎?」
「嘉茂小姐,你可能沒有想到,事情就是有這麼巧。」
從一天來的表現看,由布的本性還是很善良的,這也打消了宮司本來的疑心。現在,問題的焦點便集中到了由布和那位中年女性相貌非常相似這一點上。之前,我分析的結論是,這位中年女性也是一位離家出走的人,其目的在於尋找某樣東西。而神社宮司的情報則旁證了她至少精神沒有完全失常,並且判斷力很明確。再結合之後看到的,流落上野公園數年的由布,我依稀構建了這麼一個模糊的結論:中年女性和由布是母女關係,由布在數年前和家裡失去聯繫,導致這位女性鬱鬱寡歡。不久前,這位女性終於忍受不住煎熬,同樣從家中出走,去尋找自己的孩子。
宮司所說的巧有幾個方面。他告訴我,一方面,那位中年婦女的具體隱情,便是她在兩個月前離開了家,一邊尋找她的女兒,一邊躲開她的家庭,但我們來到秋葉神社的那個下午,正巧是她向宮司傾訴了自己的心灰意冷,打算去另一個區域隨緣的決定,她當時長久地站在正殿前合掌祈禱便是為此。另一方面,也正是巧在我第二天,就將非常有可能是這位女性的女兒的由布介紹到了秋葉神社,陰差陽錯,只在一天之間。
「也就是說,那位阿姨,已經離開了神社是嗎m.hetubook.com.com?」
松谷女士在近段時間離開固定的住所,流落街頭尋找自己的女兒。本來,她既然住在附近,便可以在拜託本地警視力量的同時,以自己的住所為據點慢慢查訪。然而她卻一個人離開住所,可見她對於在同一個家庭居住的人也有一定的失望。現在有這樣一個著眼點:她的女兒在較長的一段時間之前便已經離家,但她自己離家卻是在不久前,中間相隔的時間也是比較久的。這樣一來,「因為女兒失蹤而出去尋找」的因果鏈便不成立,所以可以推斷,在女兒失蹤的當口,松谷家也沒有陷入慌亂,而是正常冷靜地用普通的方式尋人。然而,在一定的時間過後,又發生了某個變故,才使得松谷女士自己出走。
有一句俗話叫「失去才知道東西的寶貴」。只有離開家的時候,才能體會到家庭的好。松谷女士尚在中年,因此,她在扮演母親的同時,也還在一些人面前扮演女兒的角色。所以,這或許便是更大的動力所在:她的家庭中還有她的父母。所以她才會在和丈夫發生衝突出走後,依然做著痛苦的抉擇。然而,便如宮司所言:事情就是有這麼巧。陰差陽錯地,她偏偏在兩天前做下了離開秋葉神社的決定,那說不定便是重新回到家庭的打算。然而,事情就是有這麼巧,她便在那天晚上,結束了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留戀。
「誒……啊,你是……」昨天,我並未將我的姓名告訴由布。就算奈惠和出雲分別稱呼過我的姓名,但嘉茂之姓和淵子之名皆非常見,學力不足的由布自也無從反應。以至於現在,她雖然記得一天前的這個樣貌,但畢竟不知如何稱呼。
「我要去找我走丟的女兒。」倘若松谷女士用這句話給家裡人交代,那是誰也不會相信的。所以這個理由,或許和由布的出走並無太大的關聯。如果用人世的常情來推測,生女走失,對父母的心理打https://m.hetubook•com.com擊是巨大的。加上家庭不和的因素,很可能造成精神的萎靡困頓。再加上中年女性這個性別和年齡的背景,這便給人一個猜想:在日漸交集的打擊下,這位女性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抵抗力江河日下,可能在最近,她被檢查出,或是被告知自己罹患了某種會給家庭帶來巨大負擔的病症。這或許便是那個促使她在女兒走失許久之後離開家庭的那個大變故。
宮司站起身,從抽屜里抽出了一個護身符的錦袋,還有一張用黑布帶裹束的疊起的白紙。我似乎也明白了什麼。打開白紙,那裡是本地的警視力量出具的現場鑒定:昨夜,一位身著巫女服色的女性在一起車禍中喪生,從巫女服的紋飾判別出了該人與秋葉神社相關。年輕的神主匆忙被喚去核實她的身份,從而拿到了這樣一張認定結論,喪生的馨魂本是何人,不言而喻。再翻看那個錦袋,似乎已經有些陳舊,不過我還是能從神社門口的鳥居確認,錦袋上的正是秋葉神社的神紋。打開錦袋,一塊小金屬片掉了出來。先進入視線的背面,自然是平安喜樂的常見祝禱文字;而翻過它的正面,便是一個令人百感交集的名字:
由布的本名是夕,但她在和我見面時,我明明從那個發音猜測了夕,她卻刻意換成了她自己都不甚熟悉的由布。可見,她對這個字有著抵觸情緒。之前也已推斷,她離開家庭環境,一個人流浪謀生已有較久時間,因此,這個抵觸情緒在初發時非常激烈,甚至可能便是導致她離家出走的誘因之一。從漢字層面來講,夕並沒有什麼易被人恥笑或誤解的消極意義,並非難聽的名字,因此不至於從這個角度產生抵觸情緒。除此之外,名字來自於父母,唯有對父母懷著負面情緒,才有嫌棄姓名的可能。對我這個生人而言,說姓氏比說姓名更為得體。或許,由布不說出自己松谷或是荻村的姓氏,便是她抵觸的旁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