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淵子還有什麼被人欺凌侮辱,從而閉鎖心扉的辛酸過往嗎?」
「這個時候倒是會引經據典,你也不看看你是怎麼變化過來的。」明石雅將那些本來用夾子整理在一起的記錄一頁頁翻開。「國中時的嘉茂同學,只對自己的友人展開心扉。三件大事:最早的為二宮山同學整理祖上遺稿、裝神弄鬼嚇唬小林和向坂、勸回負氣離家的宇野同學,都能看到嘉茂同學鮮明的敵我態度。那些對天森、神路同學的善意,還是得宇野同學強迫你,你才會不情願地表現。
蘇格拉底曾說「認識你自己!」嘉茂淵子的哲學造詣還沒到那個水平,所以她也沒法作出什麼足以載入史冊的妙語回答。她只是中規中矩地想了想,道:「嘉茂淵子其人,性格孤僻乖張,做事冥頑傲戾,是個令人生厭的存在。如果我是外人,我可不願和這樣一個人走得太近。」
「那麼,為什麼總是在做這些無用的思考,反倒在他人眼裡,讓這個遲疑成了他人認為嘉茂同學在懷疑,從而不願與嘉茂同學過度接觸的印證呢?」
「需要我舉例證明嗎?」
「我對自己的記錄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同時,就算是其他人,我也認為,真心的成算絕對超過了九成。這可是一本對嘉茂同學百分之百好評的訪談錄,要是最後,拿嘉茂同學自己妄自菲薄的評價來收尾,誰看了都會好笑的吧?嘉茂同學,外人的誇獎就真的這麼難以令你相信嗎?」
嘉茂淵子想起了那位遠在京都秋葉神社的瘦小巫女,松谷夕的盼望——她將「淵子姐姐」作為了人生目標。儘管她的那些分析,在思維講求嚴謹的嘉茂淵子眼中未免還是有些太過跳脫,但松谷夕的存在,讓嘉茂淵子至少動搖了——因為自己認為「推理傷害了不少人」而懷疑的態度動搖了。而明石雅的那些訪談,則讓自己認識到了
www.hetubook.com.com,自己被稱為「推理」的能力,也是能夠起到一些積極作用的。
原本對於一個和自己交談的對象,嘉茂淵子的目光便像利刃一般,試著分解、剖析對面。往往對象在察覺這個意圖后,便會在意識中迴避鋒芒,或是掩蓋自己不願被窺破的心地。但風鑒者的眼光總能看穿遮掩的帷幔,那些被藏起的東西終歸引起了嘉茂淵子的疑心和厭惡。然而,嘉茂淵子縱然將利刃般的目光掃遍這時的對面——明石雅時,她卻無法捕捉到任何令她生厭的瑕疵。「所謂的『一片冰心』,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這麼一種思緒,此時正在嘉茂淵子的腦中迴旋。
「一個人性格的形成需要理由嗎?」
「嘉茂同學,這個結論且不說其真實性,就算它是真的,難道就能適用於每一個具體的人身上嗎?不符合這個所謂『主流認知』的人,就算比例的確不大,但乘以這個國度不算小的人口數,絕對數量也是個挺嚇人的數字吧?」
「……也會有一些對我的目光沒有察覺,或是察覺到了卻比較鈍感的人吧。」
「我可不是那種關鍵時刻靠回憶往事推進情節的套路型人物啊。」嘉茂淵子搖了搖頭。「我不願意與人過度的接觸,還是我的個人原因為主。讓我自己分析一下的話,來自兩方面:一個是書上看到的疏於防範,導致禍患的例子太多;還有一個,便是我身上的特質,非常不適合處於對等的交流當中,這我也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這個問題並不是現在的主題,我現在想弄明白這件事。儘管嘉茂同學說『性格的形成不需要理由』,但我依然要問:形成這種性格的意義在哪裡?嘉茂同學因為這種性格而變得孤僻,和常人隔絕。若是沒有這種性格的話,憑藉嘉茂同學的口才和智慧,應和_圖_書
當會有比宇野同學還要廣博的人脈啊?」
「嘉茂同學,倒是要請你說說,你有什麼不適合交流的特質了?」
「也不是一致吧?奈惠或許會說得更親密一些吧……」
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嘉茂淵子雖然將這句話引用過幾次,但這次,她卻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了。二宮山綾見、千鳥夏實等人,嘉茂淵子認為她們還沒有認清,所以以自己的思維作了一些指點。然而,這次的自己,也是在明石雅的逼迫下,不得不將思維和目力重新落回了自己身上。……也罷。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吧?嘉茂淵子早已認為明石雅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友人,卸下自己的防備又有何不可呢?那麼,如果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麼呢?
「那麼,明石同學的觀點是?我覺得,這已經算不得是對我的訪談了吧?」
當這一份訪談錄最終擺在了嘉茂淵子的面前時,明石雅的眼神非常堅定。她在無數人的結論中,得到了嘉茂淵子其人的肯定評價。於是,作為這份訪談的真正收官,自然還是得將問題直接向本人詢問了。所以,明石雅先是按住了嘉茂淵子打算翻開這本訪談錄閱覽的手。「嘉茂同學,對於這個問題,你的答案又是什麼呢?」
「比如你們常說的『我的眼神就像要把對面射穿一樣』,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明石雅的這一番話,讓嘉茂淵子罕見地卡了殼。本來,長於舌辯的嘉茂淵子面對不懷好意的他人,這種問題並不難用話術繞過或是渾水摸魚地攪亂。然而,她洞若觀火的心裏卻發現自己正處於這樣一個窘境:當你的朋友像敵人般質問你,而這個質問又是善意的。這個時候該怎麼辦?陰陽師嘉茂淵子縱然閱歷豐富十倍,這樣的情景恐怕也會是一期一會。
「這未免會太困難了吧。誠所謂『江山易改,本m.hetubook.com.com
性難移』不是嗎?」
「的確不需要。然而這種目光,我卻不認為是『不適合交流的特質』。嘉茂同學不是自己也說過嗎?你可是信任著一部分人的。這些人總不至於是一開始就被嘉茂同學信任的吧?那麼,他們是如何透過嘉茂同學那種目光,逐漸走進嘉茂同學的身邊,贏得嘉茂同學的信任的呢?」
「那麼,嘉茂同學為什麼偏要用這種讓人不自在的目光去與人交流呢?」明石雅也將眼神徑直盯住了對面嘉茂淵子的雙眼。此時,她並沒有從對方的眼中捕捉到那種洞察一切的眼神,反倒是感到了一絲孤寂感。「善於為各種事情找理由的嘉茂同學,你的那種目光不可能是天生的。所以,故意擺出那種目光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我認為,這就在證明著,嘉茂同學也在不自覺地變化著。儘管我在之前曾經問過嘉茂同學關於自我犧牲的見解,當時嘉茂同學的回答很是功利——我不是自我犧牲,而是要等他們還上人情時還再加算感恩戴德的利息。然而,結合嘉茂同學『嘴硬心軟』的性格來看,這句話暴露出的本質,其實是嘉茂同學也在無意間期盼著能夠增加自己的人際圈吧?」
我相信,這個時候,我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答案。
然而,明石雅越發逼近的臉孔,越發等待著她回答的眼神卻是現在最要緊的問題。嘉茂淵子心裏想過各種退路,但一次次又從嘴邊縮了回去。對面的眼神彷彿在催促:「還在逃避著你自己嗎?」
「到了高中,嘉茂同學所做的事情是:為竹洗同學指正人生方向、經手交換生仁科的事宜、自我犧牲團結音樂系社團,還有在相談屋經歷的點點滴滴。然而,在這些片段中,嘉茂同學為什麼能夠為並不熟絡的人們提供很積極的建議呢?尤其是竹洗同學和由良崎同學,她們在事件之前,與嘉茂同學並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熟悉,但為什麼在事件之後,卻對嘉茂同學敞開了心扉呢?
「就是『我怎麼評價我自己』這個問題嗎?」
「但是,一個人說的話總有『心裡話』和『場面話』的區別。如果交談雙方不是知根知底,那麼過程中說的話不就都是場面話嗎?就算是孩子對著父母,有時候也會在心裏藏起一些不想讓他們知道的小秘密吧?那麼這一本訪談錄,明石同學對其中『真心話』的比例又有多大的把握呢?」
「因為淵子的性格就是愛算計。她有一條基本準則便是『事出必有因』。所以,她非得算清了別人的誇獎到底是怎樣的真實目的,否則她才不會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時,宇野奈惠的話聲不失時機地插入了進來。「這是站在淵子角度的解釋。如果換在我們的視角來解釋,那就是更簡單的一句話:『淵子總喜歡想入非非』。」
「我可不這麼認為。這本筆記本上的十四個人,我覺得起碼有十個人以上,是明確地感知到了嘉茂同學的那種目光,卻依然留在了嘉茂同學身邊的人。自二宮山同學往下,河內同學、江之島同學、近藤前輩、清水前輩等等,還有和嘉茂同學最要好的宇野同學。嘉茂同學又是為什麼能夠信任她們呢?」
「就算有這麼多不符合認知的人,也不能就都到了我嘉茂淵子的身邊吧?」
「但訪談錄上的十四個人可不這麼認為。」明石雅鬆開了壓在嘉茂淵子手上的手。「嘉茂同學,訪談錄上的故事,許多就有嘉茂同學親身參与其中。這十四個人對嘉茂同學是一致的好評。我可不認為,在這些人眼中,嘉茂同學會是一個令人生厭的存在。」
「嘉茂同學,請你放開你的偏見。」
「這一條我來回答吧。」一旁的宇野奈惠插話道。「淵子信任一個人,除了我還不熟悉的二宮山同學,其他的人,從來都是主動走近淵子。因為各www.hetubook.com.com種各樣的理由而向淵子提出請求,而淵子則是在一次次解決這些委託時,和委託人加深了情誼。」
「這個形容雖然合適,但玫瑰和淵子的氣質還是不太像。要我說,更適合淵子的花應該是百合或撫子啊。」
「如果一個普通人A,他的旁邊有這樣一個,將自己的一切洞若觀火的人,A會覺得自己的人際圈『安全』嗎?」嘉茂淵子凝視著眼前的兩個人道。「或許你們會有心裏的答案,但是,這個社會的主流認知,是會對這個問題作出否定的回答的。畢竟這是個對個人隱私看得極重的國度。」
眼界一開,思維自然也寥落起來。嘉茂淵子自認為曾經在同學末永家的四喜麵館受到過一次心地開闊與褊狹的教育,這次,她又一次感到了心靈的蕩滌。論起自己原先緊鎖眉心思考的問題,現在看來都已如雲煙一般。自己是「奇人」,自己在內心希望「從眾」,自己還曾懷有一份「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冀望……歸根結底,這些東西所說的,都是同一個問題——人際。嘉茂淵子的意識過剩于自己影響著別人,而忽視了別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影響。陰陽師從不為自己算命,恐怕這就是嘉茂淵子總是觀人無數,卻始終看不透自己的原因所在吧。
「難道我們現在,不是在嘉茂同學的身邊嗎?」明石雅再一次揚了揚手中的記錄本。十四個人的名字赫然在列。「『你是不是嘉茂淵子的友人?』這個問題的回答,我敢保證,這十四個人會作出一致的回答。」
「也就是說,嘉茂同學不會主動和他人交際,但別人走近時,嘉茂同學的態度又是友善的。那麼說白了,就是嘉茂同學主動將自己變成了一朵帶刺的玫瑰吧。」
(全書完)
「這已經算是狡辯了吧,嘉茂同學?」明石雅又將臉湊得更近了。「這種差別會影響我們現在討論的問題嗎?能有十四個友人的人際圈,算不得狹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