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四面牆的病房,加上那三個藏物偏僻如斯的經驗,足夠的時間足以讓棉倉先生把病房裡裡外外找一遍。但是他就是找不到,說明這絕不是「燈下黑」,而是一個以他「男性、病人、中年」等等身份信息綜合起來后,他在病房裡絕不會去碰到的地方。類比其他人找到東西的機緣,都是另一個身份的人動了房屋內的某樣設備,從而發現了藏起的東西。那麼,找到物品的是梅麗舍太太,她相對於棉倉先生有哪些身份差異呢?並且,我需要的是能夠在病房裡產生「認知差異」的身份,比如病房的洗手間不分性別,這裏,梅麗舍太太的女性身份便並不足以列入考慮。
「他忘記自己的初衷,最終被射殺。梅麗舍太太顯然是以此來比喻棉倉勇夫先生忘記了當年的約定吧。儘管事實上和天稚彥的故事差得挺遠的……」
「天稚彥做了什麼事嗎?」
「天稚彥,我們的神話故事。也真難得,她居然能把這個人物的名字記得這麼清楚。」
「最後,棉倉先生到底是出院了,並且還欠了梅麗舍太太一些東西。」常磐先生道。「那麼故事的結局,就是梅麗舍太太最終幫助棉倉先生找到了支票嗎?」
「棉倉先生見到我後來更為認真地護理,便請翻譯問了問原因。那個翻譯知道我問他『Amenowakahiko』的情形,便告訴了他真相。於是,他對讓我產生誤解非常抱歉,並說,我找到支票對他恩重如山,他會用餘生為我報答。我當時也沒有覺得他的話有多麼重,後來,我在廣島居住,每每收到來自霞浦的衣物、用品與錢財時,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在報恩。
「我可不記得我們家欠了外國人的什麼債。」棉倉勇夫滿不在乎地說。
「沒錯,但老奶奶一直沒有講,我都等不及了。」
「看來是梅麗舍太太理解錯了天稚彥的意義呢。」我心下暗想著。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這樣一來,梅麗舍太太今早指責棉倉勇夫,同樣應該用這個理解來判斷,也就是她認為「棉倉勇夫忘記了自己應該做的事」。這倒是可以認為,她對棉倉先生沒有讓子孫知曉之前的約定很是失望。
「你想問支票被藏在哪裡嗎?」
「難道日本人都是把與人的約定忘在腦後的嗎……」
「這是叫做『勾玉』的東西嗎?沒想到外國也有啊。抱歉,我們幾代干農活的,家裡實在是沒見過這種古董。」
之所以引述這段故事,並非批駁千鳥家忘記了曾祖輩許下的約定,而是對當事一方的感慨。事情的原因是這樣的:我們在確認了棉倉勇夫便是棉倉家長子的血脈后,便由常磐先生帶上雨住與三,陪同梅麗舍太太前往棉倉勇夫的所在。然而,他們的返回遠比我與千鳥同學預期的要快。常磐先生說,儘管梅麗舍太太見到了棉倉勇夫,但他渾然否認自己的爺爺有這樣一筆外國的債。為了保險起見,他們甚至還去了棉倉敦達家。然而結果是,除了確認棉倉勇夫的確是長子的兒子之外,他同樣沒有關於棉倉友一郎和外國人有過來往的記憶。
「收到這麼多的饋贈,我心裏也過意不去,便在志願服務即將結束時前往霞浦。見到他開的布店后,我總算知道,他沒有那筆錢的周濟,連返回霞浦開起這布店也辦不到。我向他提出即將回國,以後不用再為我著想了。他卻說,自己的恩情遠遠沒有還上。然而當時,寄出物件到外國終究很困難。於是,他與我立下了一個約定,我當時有一對從廣島指導我的前輩那裡收到的,作為結業禮物的勾玉。他將這對勾玉拆開,一人各執一塊,但凡我有什麼要求,只要出示這一勾玉,他的後代永遠會為我完成。現在,我想收回這塊勾玉,並且,它理解為棉倉先生欠我的東m.hetubook•com.com西,似乎並沒有錯。」
「梅麗舍太太說,棉倉友一郎先生欠了她一筆債,並且應允由長子的世系傳承。您的父親是家中的長子,所以我們才冒昧地找上您。」
「這個掛飾本來有一對,我持有一個,棉倉友一郎先生持有另一個。這是證明我們之間的約定存在的證據。關於約定的內容,則是發生五十余年前,我作為志願醫療隊前來日本的時候。
「是的。當我把支票遞給他時,他便像我今天所表現的那樣,口中一直念叨著『Amenowakahiko』。我不懂這個詞,於是請教了我認識的翻譯。翻譯告訴我,這是日本傳說中的一個忘記了自己本來任務的人。我當時以為,棉倉先生是認為支票該由他自己找,而我幫他找支票,卻忽視了他的護理是忘記了自己的本職,於是我便記住了這個詞。」
「您好,棉倉先生。這位是梅麗舍太太,她前些天來到曾經的『棉倉』布店,也就是現在我們所經營的茶屋,向我們詢問棉倉友一郎先生長子的後人。您應該是我們要找的人吧?」這是常磐先生引著他們向棉倉勇夫問候時的話語。
「是這樣嗎?」常磐先生側了側頭,轉向了身後的雨住與三和梅麗舍太太。「討債需要證據也是人之常情。梅麗舍太太,你有什麼可以作為證據的東西展示給他嗎?」
「三天期限將屆,棉倉先生依然沒有找到他的支票。就在他準備認輸而放棄的時候,那位掌握它藏匿地點的難友,病情突然惡化,並且立刻就去世了。
見棉倉勇夫毫無印象,常磐先生生怕拖下去引得對方生氣,便讓雨住與三扶著老婦人上車回到了家中。梅麗舍太太顯然是對棉倉勇夫的舉動非常失望,在車上不停地嘟囔著:「Amenowakahiko,Amenowakahiko……」
「這說的是什麼?」千鳥同學問我。m.hetubook.com.com
在綜合的思考過後,我推斷,身份差異出在「病人」與「看護」這一節上。由於梅麗舍太太不是專業的護士,而是志願在醫療機構服務的看護者,所以醫院不會為她提供太多的生活空間。所以,她也需要帶一些生活用品進入病房。當時藏起每個人的寶貴物品時,所有人都被要求出了房間,梅麗舍太太定然也不例外。所以,藏東西的那個人定然是看到了她留在這裏的生活物品,料想身為男性的棉倉先生絕不敢去翻看,所以才放在了那裡。但許久時間過去,梅麗舍太太方才發現,那麼這樣的生活用品到底是什麼,已經呼之欲出,只不過,有些難以啟齒罷了。我在千鳥同學的手心寫上了那個東西的名字,她的臉陡然一紅,慌忙向梅麗舍太太問話岔開話題:
「但是,棉倉友一郎先生不是虧欠了梅麗舍太太嗎?這又是怎樣一節故事呢?」
「過了這麼多年,法律肯定是不再支持了。現在只有向梅麗舍太太打聽,看看到底是一筆怎樣的債,接下來再考慮能否有讓棉倉家承認的方法吧。」當我們把這層意思通過雨住與三先生轉告梅麗舍太太時,她慘然接受了提案,然後開始了講述。
「當時雖然離戰爭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但傷者的救助,尤其是輻射病人的護理依然需要大量的人手。我當時還是一名普通醫科班的學生,響應徵召前往廣島。在那裡,我被分配到一個病房的照看,裏面便有腿部中彈的棉倉先生。他的傷比較輕,因此治療拖得也很晚,並且他拒絕手術取齣子彈,現在還在看護中,不過隨著時日推移,身體也自愈得差不多了。當時,同病房的還有幾個病人,情況也都類似,都處於『馬上就可出院』的樂觀狀況。病房中平日里的娛樂活動不多,在這即將解散的當口,便有人提議,玩一個捉迷藏的遊戲紀念一下這次相識的情誼。
「按理說,一和圖書間古老的病房,本就沒有什麼多餘的設施可供藏起物品。但這些人也是在病房裡待得久了,真是把這裏的每一塊磚磚瓦瓦都摸了個透徹,要不是一些偶然的機緣,真是萬萬想不到那裡藏著東西。比如,遊戲開始后,有人的床頭燈壞了,電工來檢修的時候把電閘的閘刀拉下時,才發現電閘的開關上放著護身符;而那個寶石戒指,被藏在病房裡原本存放避光藥劑的棕色試劑瓶里,還是有一位藥劑師手頭的瓶子不夠了,四處來搜羅時,才碰動了這個瓶子從而發現裏面藏著東西。至於棉倉先生的支票,情況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這個東西,你們有沒有印象呢?」一把年紀的她站在太陽底下似乎有些受不了。在常磐先生的攙扶下,她顫巍巍的手從提包里掏出了一塊半圓形模樣的東西,托在手心,伸向了棉倉勇夫。
「由於難友們的身體到底有些不便,捉迷藏顯然藏的不是人,而是每個難友的一樣物品。甚至,為了炒熱氣氛,這些戰場上出來的人們甚至想玩得『更刺|激點』,竟然建議每個人拿出來的東西都是『事關重大』的東西。他們都在興頭上,我語言不通,也沒法勸阻,於是只能看著他們分別拿出了自己重要的東西:有的人拿出了掛在貼身的護身符,有的拿出了鑲著寶石的戒指,到了棉倉先生,他在入院檢查時候,我已經知道了他身上沒帶什麼值錢的飾品。然而在眾人的哄抬下,他不得已,拿出了自己的複員遣散費的支票。後來我了解到,這是他手邊唯一的一筆款項,沒有這筆錢,他甚至連護理和治療的費用都付不起,他拒絕取齣子彈的手術,也是擔憂它的費用的緣故。
在古老的神話中,天稚彥受命平定葦原中國,但他甫降大地,便和他無功而返的前任天穗日一樣,被俗世所牽絆而忘卻了初衷。他娶了本應是討伐對象的大國主之女下照姬,甚至用高御產巢日神賜給的天和_圖_書鹿兒弓和天羽羽矢射殺了高御產巢日神派來查看情況的雉鳴女。帶血的箭飛回天上,高御產巢日神疑心他已變心,便發下了「如果天稚彥沒有變心,這一箭不會射中他」的誓願后將箭扔回。孰料,這一箭正中熟睡中的天稚彥。這個神話,或許便有警告我們初心不可忘的意義吧。
「藏的地方很簡單,就是作為『棉倉友一郎』這個人絕對不會去找的地方。」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呢?」
「是啊,你們有什麼事?」
「於是,本來是慶祝即將出院的遊戲變得掃興,棉倉先生的支票更是難以找到。那位去世的難友的東西是藏在另一人病床上被蟲蛀出的一個窟窿眼裡,可想而知,在沒有機緣巧合的情況下,要找到那張支票著實千難萬難。但之前也已說過,現在的棉倉先生完全仰賴著那張支票所提供的金額救命。另兩位難友也沒有袖手,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一直幫著尋找。然而,隨著兩人的出院安排將近並最終出院,到底沒能找到那張支票。眼看著棉倉先生自己的出院日期臨近,他不得不面臨結算費用的生死關頭了。我雖然語言不通,但看著他的神態和當時交出的物品,以及後來的動作,都能大抵猜出他們在幹什麼。我也暗自為他著急,不時也嘗試著尋找那張支票。」
「難友們互相商議好,按照一定的順序,每個人將物品交給下一個人,同時獲得上一個人交來的物品。然後,每人擁有一段獨自在病房裡的時間,用這段時間藏起獲得的物品。接下來,就是在互不干涉和交流的條件下找到原本屬於自己的物品。參与遊戲的有四個人,藏起來的也是四件物品,約定的期限是三天,三天沒有找到的輸家,便在答案公布後接受懲罰。他們四人當時的病狀已經很輕,我認為出院都已基本無礙。孰料想,在遊戲開始后,變故卻陡然而生。
「嘉茂同學,嘉茂同學。」千鳥同學暗中連續拉扯著我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