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好吧,我講。」梅麗舍太太飲了一口面前的銘茶「清露」,雙手互握,閉目冥思了許久,方才開始道出這一段經歷。
「那麼,是不是還要重回一趟棉倉家,向他講明我們需要的不是勾玉,而是這個叫做『陰陽魚』的東西?」
在神話故事中,大國主神在前往因幡求婚的時候,被同去的八十個兄弟要求搬運他們的行李。但心善的他不僅默默地接受了這個任務,還在途中救助了自己耍心術被受騙的鱷魚咬傷,又被走在前面的八十個兄弟欺騙而耽誤治療的白兔。他的善心被白兔報告給了八上姬,自然也成為了八十一個競爭者中唯一的勝利者。
「您得到這塊玉佩后,便一直收藏在身邊,沒有交給其他人使用嗎?」
「但是,梅麗舍太太的心愿是將兩塊陰陽魚掛飾合而為一后再供奉到棉倉先生的靈前,我們就算找到了棉倉先生的墓址,也沒法拿到另一塊掛飾吧?」
現在,梅麗舍太太擁有的這半塊玉佩,以單獨的陰陽魚形象被裝飾著:便像我們常見的勾玉掛飾一般,用工藝的繩子穿過魚頭中間的孔洞,再在魚頭上方穿過繩子形成穩固的繩結。然而,這是半塊邊角分明的中國玉佩,在我的記憶里,中國的陰陽玉佩似乎並不是這樣佩戴的,就算是拆開的單一陰陽魚,也是以繩子穿過魚頭上刻意做出的掛繩孔來拴掛……
「區別?」千鳥同學的眼光也被雨住與三先生的動作所吸引,轉而端詳起那塊勾玉。陡然間她似乎也發現了什麼。「我們印象里的勾玉,邊角都是打磨得很圓滑了吧?為什麼這塊玉邊角還是這麼尖銳呢?」
「說起來,我正好在這玉佩上也有一些不解。」聽到梅麗舍太太對這兩塊玉佩如此的執著,常磐先生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五十年之前,在定下約定的時候,為什麼要拆開這一對陰陽
和圖書魚配飾呢?當時是你幫助了棉倉先生,按理說,應當是由他來尋找作為信物的物品才是啊?」
「所以就是說,要我們來繼續承擔這個長期的任務嗎?」我剛想把「能否得到梅麗舍太太的信任」的疑慮說出口,就被雨住與三先生打斷了。他側下耳傾聽著梅麗舍太太口唇的蠕動,然後道出了梅麗舍太太以非常孱弱的氣力囁嚅的一句話:
「這是我主動的。因為在我來到霞浦之後,我也丟失過一次這個玉佩,是他幫我找回的。我們兩人相識和離別的當口,都有一場『尋物』的插曲。那時,棉倉先生的支票早就兌現了,所以我就提議拆開這對玉佩作為信物。」
「這不是我們的勾玉,而是中國的陰陽配飾吧?」我用手撫摸著這個勾玉狀的配飾時,同樣發現了問題。在我們的理解中,「一對勾玉配飾」是指兩塊從孔上掛起繩子,只是外形成對,各執一塊;但這一塊卻在中間開了一條縫,從構造上看明顯是用以拼接另一塊相同的構造。兩塊中心對稱又邊角分明的勾玉,形成的圖形自然是中國的陰陽雙魚圖案。
「現在貿然去找棉倉勇夫依然有很大可能被他猜忌和提防。我們之前,不是在醫院里查到過棉倉友一郎先生的去世詳情嗎?那裡也應當記載著棉倉先生隨後的喪葬事宜是由醫院聯繫寺廟處理,還是由家人自理。得出判斷之後,我們去棉倉家或醫院附近的寺廟、公墓等地找一找,棉倉友一郎先生的墓址還是能夠確定的。」
說罷,她的眼神中露出了落寞的神色,看得在座的四人——我、千鳥同學、常磐先生和雨住與三都有些不忍。雨住與三先生取過她放在面前桌上的勾玉,仔細端詳了一陣后,有感而發地說道:「這塊玉,和我們平日所說的『勾玉』還是有一些區別的吧?」
然而常和_圖_書磐先生,這個有著豐富生活經驗的人卻暗自在身後擺了擺手。他的意思明顯是告訴我們,事情並非如此。在梅麗舍太太不在場的時候,他這樣對我們說:「在那個年代的霞浦,不花重金是找不回這種看上去能賣好價錢的東西的。恐怕,棉倉先生貼的不是尋物啟事,而是求購啟事。對於搶走玉佩的人來說,『尋某某物,必有重謝』的言辭,遠不及『購某某物,價格面議』的吸引力大。」
「你是說,它被磨掉了一部分?」
「『我們這樣的小城市,剛從戰爭的陰影中走出來,住在這裏的人們實在是生活環境窘迫,所以見到您拿著看上去值錢的東西,仗著腿腳便利便逃跑了。實在是對不住……』他不住地向我道歉,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幾次想說『不過是一塊玉佩,就算了』的時候,想起照顧我的那位前輩,我又不忍心就這麼平白丟掉她送給我的禮物,一直沒把放棄的話說出來。
「諸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兩塊玉佩一定得由我來奉上。」
「可是,人海茫茫中,棉倉先生是怎樣找到那塊玉佩的呢?」
「梅麗舍太太,送給您這對玉佩的,是來自中國的前輩,是嗎?」
「不過,這個人顯然明白自己是在『棉倉』布店搶走玉佩,如果棉倉先生把自己的地址和聯繫方式公布出來,那個人一加查訪,豈不就被他提防上了嗎?」
大國主給白兔做人情,靠的並不是自己身上的藥草或是幫白兔帶葯或採藥,而是指引了一條路讓白兔通過自己的努力痊癒。這種「惠而不費」的人情也被遠隔大海的孔子所推崇,他將「惠而不費」看做一種治政美德,並且對此加以解釋——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換句話說,就是讓人民做著得利的任務,並讓他們感到自己正在得利。我的友人有時評價我的處事模式,便和「惠而不費」的理hetubook.com•com念有些類似:開動的只是自己的思維,而絕少去做類似推理小說偵探的那種現場取證的工作。不過現在,我正為了寄住在千鳥家的梅麗舍太太的委託而不得不走出了家門。之前,她說到「棉倉先生將我的一對勾玉分成兩塊,然後兩人各執一半為信」后,常磐先生提出了這樣的疑問:為什麼現在才想起要回收這塊勾玉呢?
「終於,在幾次道歉之後,棉倉先生像是忽然靈機一動似的,眼神頓時銳利起來。他說:『梅麗舍小姐,事情發生在我店裡,我就有為你找回它的責任。這樣吧,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將這塊玉佩送回到你手上。』說完,他便拄著手杖出去了。他沒有讓我隨行,我也無從追問。幾天後,我又來到他的店裡。他親自把我帶到后室,打開手裡的布包讓我過目——顯然,那便是原來的一對玉佩。我歡喜異常,連聲道謝。他卻認為,這比起當時我為他找回藏起的支票,簡直微不足道。前輩告訴過我玉佩可以拆開,加上玉佩也是他找回的,所以,在他一再堅持為我報恩之下,我便提議將這塊玉佩的一半拆開,各執一半,作為將來保持交流的證據。故事便是這樣。」
「解釋到這裏,已經很明白了吧?」我微微一笑。「棉倉先生守株待兔等到搶走玉佩的人後,完全沒有必要再花冤枉錢啊?他的手下有的是僱工,只要目標一出現,幾個人控制住一個人還不是手到擒來?我猜,玉佩是在掙扎中失手碰斷了外部的裝飾。那些構造往往繁縟而易碎。棉倉先生的錢財,應該更多的是花在了請玉工磨掉所有的外圍雕飾上。不過要我說來,這可不是一件『惠而不費』之事呢。」
其實,作為事後諸葛亮,我對這種突發事件的處理辦法倒是有更好的設想。就算玉佩已失,梅麗舍太太終歸記得玉佩的形狀,這時便需要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玉佩的描述做一些改動,使其與真正的形狀似是而非。在用守株待兔的計策引來搶奪者,驗明無誤之後,倒不必急著露出本來面目。完全可以先吹毛求疵,引得他將玉佩離手或爭取近距離觀看的機會。這樣,突然的下手才更有成功的幾率。唐土的古時,藺相如帶著和氏璧出使秦國,秦王同樣蠻橫地將玉璧取走,儼然據為己有;而藺相如假託為秦王指出玉璧瑕疵的名義,猛然接近秦王,從其手下搶回玉璧,最終爭得了完璧歸趙。這便是跨越時代與國界的人們所共同推崇的,「惠而不費」的「智計」吧。
「是啊。」
「我也對此很好奇,但他一直不肯說。直到我要離開霞浦的時候,退了旅館的房,提著手提箱,不得不慢慢地走在路上的時候,我才偶然留意到當時林立在路邊的電線杆。上面便貼著我那對玉佩的象形圖案,並且旁邊附上了說明。我不懂這個國家的語言,但下面的阿拉伯數字,和我在廣島撥打過的電話號碼的分配很相似,所以我斷定它是一張尋物啟事。我想,這一定是棉倉先生為了去貼出的,也是憑藉它才找回了我的玉佩吧。」
「但如果玉佩真是這樣找回來的話,嘉茂同學說的,那些造型上的問題又怎麼解釋?」
「這完全可以作偽啊。」常磐先生說。「當時的戶籍管理可沒現在這麼嚴格。棉倉先生只要願意,在梅麗舍女士住的小旅館再開一間房,使用那裡的地址和聯繫電話,自己守在那裡也是完全可以的。」
「這有什麼不對的嗎?」
「是的。既然梅麗舍太太沒有碰動它的意思,唯一的可能便是發生在棉倉先生追回它的過程中了。正巧,我們也對玉佩的失而復得有些想法,能不能請您講一講這段故事呢?」
「墓址確定后,梅麗舍太太畢竟可以先行返回,而我們可以在日後向棉倉家詳細說明,一www.hetubook.com.com旦取得了棉倉家保管的掛飾,就可以立刻拼接在一塊,獻在棉倉先生靈前了,不是嗎?」
「是的。我的前輩和我一樣,也是外國前來這裏的志願醫療者。她便來自中國,也是和我一樣,在語言不通的環境下照顧這裏的人們。我一直以為中國和日本離得很近,便把這個東西也叫做了『勾玉』。如今聽你們一講,才知道裏面還有這些差別。」
「沒必要了。當時梅麗舍太太已經把這塊玉展示給他看過。如果他有印象,當時便應該反應過來才是。」
「那麼現在我們要怎麼辦?」
「我在『棉倉』布店附近的小旅館住了下來后,便去他的布店找他談心。有一次,正和他談到我已經完成了志願工作的時候,我便拿出了玉佩,向他證明我已經得到了前輩的肯定。這時,布店裡突然竄出一個人影,一把抓過我托在手裡的玉佩,便向外跑去。我是女人,棉倉先生的腿受過傷,也沒法追上那個逃出店裡的人。
「那麼就有確認的必要了。」我將心中關於日中兩地對這種掛飾不同佩戴方式的疑慮說了出來,然後問道:「如果您沒有將玉佩交給別人加工過,那麼中國人送給您的玉佩,定然在圓形的外壁上,另附有便於掛繩的構造;但現在,這塊玉佩的外半圓上沒有任何我所說的構造。中國的玉佩,除了上半部要栓懸挂繩外,下半部還要栓裝飾的繩藝,不存在某一半不留該種構造的可能。那麼,我的懷疑便是,這塊玉佩有被人改造的可能。」
「因為我在國外,輾轉打聽到了常磐先生的去世。我想將兩塊勾玉合而為一,供奉在他的靈前。所以,我需要棉倉家將那塊玉還給我,然後按照當時的約定,無條件滿足我提出的『帶我前往棉倉友一郎先生的墓前』要求。這樣,這段故事就可以結束了。誰知道,我來到這裏時,不僅是友一郎先生,連他的兒子輩也都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