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有朋自遠方來
第十章 剛毅木訥近仁

五十年前還沒有現在的工藝燈罩,依然是使用半倒碗燈罩加白熾燈來作為照明。當時天氣炎熱,窗戶大開,這就給鬧事者提供了射擊位置。晚上,燈泡必然長明,白熾燈的鎢絲在長時間使用下,將整個燈泡燒得滾燙。這時,鬧事者用水槍,將冷水射在熱玻璃上,便使得玻璃驟然爆炸,碎片則划傷了近處的梅麗舍太太。棉倉先生看到燈泡碎裂,卻沒有即時發現水跡,最終導致警方勘察的結果是屋內的兩人自行毀壞,從而錯失了發現真相的良機。
「不不不,他們是從醫院里溜出來的,也都是像棉倉先生那樣,家在外地而棲身在醫院,他們能夠有什麼利器在身上?」
「是的,這怎麼了嗎?」
「那,嘉茂同學是想從這一點來試出梅麗舍太太的真心實意?」
到了晚上,我借宿在了千鳥家的另一間客房裡。事先,我們已經告訴梅麗舍太太一條假情報:今晚要進行電路維修。於是,在八九點的時刻,我切斷了梅麗舍太太房屋裡的電閘。不多時,果然聽見了那間客房裡傳來了梅麗舍太太的哭聲。
「有吧……我也只是從家裡人那裡聽來的不確切的東西,說是每次聽到梅麗舍太太睡不著的時候,她那間房的燈總是關上的。」
「那麼你說,我受到了怎樣的刺|激?」
「他們冒犯到你了嗎?」
「我是來到日本的異國人,在當時的背景下,我也意識到了自己時常被冷眼以對。所以,我入住旅館后,一向保持小心謹慎,門一直是鎖好的。不過當時天氣炎熱,我打開了窗戶。後來,棉倉先生也請了警察,警察在周圍調查了一圈后告訴我們,除了棉倉先生和我的腳印外,沒有其他人從窗戶或門出入的痕迹。而棉倉先生自己也交代,在門口趕走鬧事者之後,他立刻從窗戶翻進來確保屋內,在確認沒有人入侵后,才救起了暈倒的我。和*圖*書
「是這樣的嗎?」在千鳥同學的授意下,雨住與三先生將之前,從棉倉勇夫口中費盡周折套出來的那段故事轉述給了梅麗舍太太。包括她因為郵票貼反遭到圍堵,被棉倉先生勇而解救,周圍人蓄意報復也被他察覺,最終搶在頭裡趕回,在她住的小旅館下趕走了這群人。但梅麗舍太太聽完雨住與三先生的講述后,默然搖了搖頭:
「她也有一些晚上是安穩地睡著了的吧?千鳥家的僱用者們,有沒有在其中發覺什麼規律性的東西呢?比如她之所以失眠或是安眠,其中有沒有什麼得到驗證的影響因素?」
「不,您在阿根廷,對日本文化接觸得比較少,或許沒有聽說過,我們有一種看面相得到問題結論的學問。我便是這一行的一名愛好者罷了。」
「梅麗舍太太,您果然對燈具有著莫名的觸動呢。」待到她的聲音稍止,我拉開電閘,和千鳥同學、雨住與三先生一起走了進去。
「是的,這也被你看到了。你們看我手臂上的細長傷痕,又沒有新生皮膚造成的不均勻感,可能會以為是鞭傷或棒傷,但其實這並不是,而是本以為可以排除的利器划傷。」
「恐怕這也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她的移花接木。我不認為,她會憑空編造出連具體的藥劑瓶、閘刀上方等等場所都若合符節的故事。這應該是她的另一段經歷,而我們也沒必要去深究。現在的問題是,找到梅麗舍太太為何要拿這一段故事搪塞真正過往的理由。」
「說是觸景生情也沒有錯。梅麗舍太太,您在阿根廷,住的必然不是和式的房間。而和式房間的照明效果相比其他的西式內裝截然不同。您對這樣的光線和光線的消失產生身體上的反應,甚至過了這麼多年依然遺留。恐怕在五十年前,這個癥狀要更加嚴重吧?」
「習得性無助。同樣是近五十年和-圖-書前,美國的賽里格曼做了這樣一個實驗:把一隻狗關在籠子里,然後發出一個信號,例如鳴笛后,便給予狗難以忍受的強烈電擊。狗立刻開始掙扎,試圖竄出籠子,但卻因為籠子結實而無法逃脫電擊,只好趴在底部,靠呻|吟緩解痛苦。在重複多次這樣的實驗后,每到鳴笛響起,狗便不再試圖掙扎,而是直接趴在底部開始呻|吟。在更多次的重複后,會出現這樣的效果:在鳴笛后,就算將籠門打開,狗只要稍一竄動就能躲開電擊,但此時的狗已然慣性地趴在地上開始呻|吟,就算電擊也不會令它逃脫。
「的確,那一間長屋的房間,電源的控制端在外面也都有設置。畢竟那裡是僱用者的居住地,在一開始需要記錄一下他們的水電使用情況。如果發現什麼異常,便需要及時處理。我猜想,有可能是我們的人在夜晚起身解手,路過她的客房時看到屋內還亮著燈,於是本著節約至上的想法從外面關掉了屋裡的燈吧。這倒也不能完全怪罪到哪個人頭上。」
「這就是當時的痕迹。嘉茂小姐,你又能從中看到什麼呢?」
「那麼,直到現在,梅麗舍太太依然不明白自己是怎樣被暗算的?」
「這就是習得性無助,梅麗舍太太,您的反應也與之類似。狗是在無數次重複的電擊下產生習得性無助的,而您經歷的那次事件太過劇烈,在您心中留下的印象極為深刻。同樣的,在後續的實驗中也發現,上了年紀的狗或白鼠,幾乎不會產生習得性無助,它們很容易在刺|激下直接死亡。同理,對於年紀已大的梅麗舍太太來說,您在老年重返日本之後,現在的環境,我不認為有什麼能讓你產生終夜難以成眠的刺|激。而您在五十年間從未涉足過和式房間,所以我只能認為,梅麗舍太太,您在五十年前,必然有一個讓您受到巨大刺|激的事和*圖*書件發生在和式的單間之中,以至於您直到現在,依然不敢在和式房間里關燈就寢。」
「哦,也就是說,這些從醫院里溜出來的暗算者們,沒有攜帶武器,在屋外製造了划傷梅麗舍太太的事故啊。這甚至可以說,有些匪夷所思呢。他們沒有進入屋內,就算是一顆石子丟進來,也會留下從而成為疑點吧?」
「沒有,我只是,有點觸景生情罷了。」
「梅麗舍太太,他們當時動用武器了?」
「什麼重要證據?」
「你是怎麼懂得這些的……你是專業的刑事偵探嗎?」梅麗舍太太的臉上露出了連千鳥同學都能一眼辨明的惶遽神色。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反應是在五十年前形成的呢?」
「嘉茂同學是說,棉倉先生說的故事,重點在廣島,而梅麗舍太太的記憶,則是以在霞浦的故事為多。我有一個預感,恐怕是棉倉勇夫所說的廣島篇,加上梅麗舍太太所說的霞浦篇,這兩部分湊在一塊,才是真實的故事。」
「也就是說,梅麗舍太太是被偶然產生的破片划傷的,是嗎?」
「也不一定就是那樣。總之,現在就算找到梅麗舍太太對質,我們也無法撬開她的口。千鳥同學,你不是提到過,梅麗舍太太時常在半夜裡一個人哭泣嗎?」
「是的。今晚,我想等半夜確認一件事。」
「真是可嘆呢,梅麗舍太太。不過現在,您面對的是智慧卓絕的嘉茂同學,她一定能幫你解開這個難題的。」
「睡覺關燈是普遍的習俗吧?難道阿根廷是習慣開著燈睡覺的嗎?」我掏出手機,用搜索引擎找了找相關的問題。但答案肯定了我朦朧的記憶:阿根廷同樣將關燈睡覺作為默認,並不存在開燈睡覺的風俗。
「正是。也正是因為這次事件,我才會對黑暗的和式房間產生終生難忘的恐懼。」
「唔……嘉茂同學?」千鳥同學見我始終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給出答案,反倒是拋出了像是反問的話語,無法作答的她只好向我重新發問。
「這麼一看,梅麗舍太太但凡在關燈時睡覺,總歸會難以成眠吧。但她可是上了年紀的人,睡眠本就不會太久,說起來,梅麗舍太太房間的電源,難道在外面也會有控制端嗎?否則她只要按照自己在本國居住時的習慣,一直保持電燈的開或關不就好了?」
「水跡。鬧事者製造嚇倒梅麗舍太太的事故,使用的是水槍。」
「的確不明白。我雖然很想知道它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但每當想起它的開端,就會從四面八方襲來恐懼感將我包圍。一面是對未知的恐懼,一面是已知的可怕記憶。我就是在這樣的掙扎反覆中一路熬過了五十年,從沒有在和式的環境中睡過一個安穩覺。」
「剛毅木訥近仁……棉倉先生在這件事情上的處理似乎當得起這個評價呢。他勇敢地趕走了鬧事的人,又謹慎地守護梅麗舍太太並報了警,的確當得起『仁』這個評價。然而,他壞事也就是壞事在過於剛毅木訥,以至於忽略了重要的證據。」
「千鳥同學,你有沒有注意到,兩人的故事側重的角度有所不同?」
說著,她挽起了一直裹在長袖管里的手臂。只見她的前腕上有凌厲的幾道深痕。
「我可不希望把話說得太滿。不過,梅麗舍太太所遇到的情形,似乎也有一些值得思考之處。不過在這之前,請允許我先問幾個問題:您可以確認,當時,想暗算您的人有沒有進入您的房間嗎?」
「這就不知道了……我在一聲爆裂的巨響后便因為無數破片划傷的痛覺而半暈死了過去,指隱約聽到了所居住的旅館外產生了騷動。待到我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旅館房間的床上,時間已經是白天。看著手上的傷處都纏上了繃帶,我才切實地感覺到自己還活在這個世上。印證一下棉倉hetubook.com.com家年輕人的說法,似乎是得虧棉倉先生在那時已經趕到了旅館門口,我才得以擺脫接下來有可能遭受的報復。至於之後的事情,我想,棉倉家的年輕人和我之前的交代已經夠詳細了。」
「真正的過往……就像棉倉先生所說的那樣嗎?」
「你所說一點不錯,嘉茂小姐。我是在五十年前,在廣島,受過暴力的對待。直到現在,我依然忘不了那天的晚上,我所經歷的膽寒故事。」
「不對,不對,這不是我經歷的真實故事。真實的故事是,我在醫院里被人不明所以地堵在樓下,事後才明白原因是我貼倒了郵票;棉倉友一郎先生擠入我面前,解救了被圍堵的我;這些都和我的記憶一樣。之後,他難以置信地,在我本以為他遠赴霞浦時,出現在了我所住的旅館下,我直到剛才聽你們的翻譯講述,才知道他使用自毀車票的方法提前趕了回來,這一條也和棉倉家的年輕人所說的一樣。不過,他趕回的時候,其實我已經遭到了暴力的暗算。」
「您手部顫抖,眼瞼上揚,上嘴唇發青而下嘴唇戰慄,這是驚懼震怒的表現;您口角和眼角都顯得乾燥,尤其是眼角還有淚痕,這是情緒起伏大的表現;您眼角有一道很深的撕裂紋,這在年老時是無法形成的,證明您年輕時有過極度驚嚇而瞪大雙眼的經歷;您眼中瞳仁底色黑而泛藍,這是您經歷過夜視事件的證據;您眼皮色深,除了人種的天然原因外,我也懷疑您在當時便有和今日類似的感情波動,並且……您有過肢體碰撞。」
「棉倉勇夫先生對於霞浦的故事是一語帶過的吧?那也就是說,梅麗舍太太費盡心思,編造了那個輪流藏東西的故事?」
「傷痕檢驗,這是專業的偵查手段了。而且過了五十年,皮膚的生長和愈合變化非常之大,我個人的意見是,靠現在的傷痕形狀並不能判斷出當時具體的受傷形式和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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