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一箱衣物,既不是別人存在這裏的,又不是本打算送給別人的,更不是留給自己用的,那會是幹什麼的呢?」
「那一代里,棉倉家還有其他遠房親戚嗎?」我試著提出其他的可能。「這會不會是某個人寄存在這裏的衣服,只不過年代久遠,已經沒人記得這事罷了。」
木材要防蟲防蛀,除了自身能夠散發出驅蟲的成分外,自身的木質也要足夠緻密,而這樣的木材打造的衣箱分量自然也不輕。我抬了抬翻開的衣箱蓋,驗證了我的判斷。
「這又是為什麼呢?」
「看來這並沒有什麼成為線索的價值呢。那麼以衣料的成色看呢,能不能將成衣的時日確定在某一個範圍之內?」
一席話,讓原本氣勢凌人的棉倉勇夫頓時鋒芒盡失。在場除了梅麗舍太太的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倒抽了一口涼氣。當雨住與三先生將我話中的真意告訴梅麗舍太太時,她終於沒能止住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起來。
「你是說,這些都是壽衣?」
「就算這些衣服男女都適合,但梅麗舍太太現在就算是年老萎縮,也足有一米七左右,身體健壯,當年定然也不會矮。而這些衣服,看身材,只像是給一米六身高的人穿,並且設計得很緊湊,顯然是給瘦削型的人穿的。」在我們看到這些衣服時,慣常了以另一副面具出現,故而對衣裝很有些研究的常磐先生便立刻做了判斷。
「可能性又排除了一種,這還是一套別人製作的衣衫,放在棉倉老先生這裏這麼些年。」我沉吟道。「常磐先生,以您的見聞來看,這些衣服的款式最早可能出現在什麼時候?」
「為什麼……你直到現在才說?」這回,情緒激動的人換成了千鳥同學,她平日對我的詢問甚至在她的不滿下化成了質問。「嘉茂同學,廣島和十五年療養,這是你還沒來棉倉家就已經掌握的情報吧?為什和*圖*書麼那時你就沒有說出這種可能呢?」
沒錯,這就是棉倉友一郎之所以躲著梅麗舍太太的真正原因——他在原子彈爆炸中受到了輻射,並且因此喪失了生育能力,他不願辜負梅麗舍太太的青春,只能通過一個又一個看似完滿的謊言將她「趕」回自己的國度。
「沒有,我們家對寄存的物品很講究,絕不會因為年代久遠而忘掉。」說著,他指了指一個老漆木的五斗櫥,裏面有一摞發黃的紙片,上面各自寫有「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寄存何物於此」的信息。「我們家地方大,別人放些東西在這是常事。所以我們一直都留著心眼,誰放了什麼東西,還沒有取走的都記得很清楚。」
「找這種徽標有什麼用處嗎?」
「最早可以到大正年間了。」
「抱歉,這恐怕也辦不到了。」常磐先生說。「這些衣服已經經過了五六十年的歲月,且不說現在已經不使用這種布料,就算使用,裏面的纖維也早已老化,穿起來會讓人感覺非常僵硬的。以我的想法看,這衣箱里的襯衫西服居多,雖然那個年代女性也常穿這些,但這更應該是男性的正裝吧?為什麼不能是棉倉友一郎先生的衣服呢?」
得知事情全貌的唯一一人已然不在人世,就連他的故居也即將被拆毀。棉倉家正在建起新房,此時住在臨時板房裡的他們,生活空間不如以往寬敞,自然就會嫌棄起許多以前不覺得礙眼的物件。於是,有一通電話打到了千鳥家的宅邸——由於我們依然沒有放棄希望,所以便給棉倉家留下了我們的聯絡方式。
被檢測出自己是輻射病患者后,心灰意冷的棉倉友一郎定製了自己的壽衣。他也目睹過受到照射劑量更大的患者去世時的慘狀:身形萎縮、骨瘦如柴。料想自己去世時也是那樣的他,在定製壽衣時,不免將自己的尺寸按照想象縮短了一和*圖*書些。所幸,他躲過了這一劫,只是做了不孝有三的實證者。壽衣又是送不出去的東西,於是這口箱子,連同裏面的衣服,便永遠地留到了現在。
「為什麼棉倉老先生的住所有這樣一口華美的衣箱,為什麼裏面放著不合身的衣服,為什麼他要收養兩位養子,為什麼他要拒絕梅麗舍太太……綜合一切,這便是最能夠解釋一切的答案。」
「想想看,您的祖父在戰場上受的傷不過是大腿上中了一顆子彈,可他為什麼要療養十五年?而且,為什麼是在廣島的療養院?這樣一說,你還不明白嗎?」
「如果不是看到這些明顯小了一號的壽衣,我自己都不願意相信這種最可怕的猜測。然而,棉倉友一郎先生是幸運的,他是一個善終者,儘管他虧欠了一些人,但他終究是一個從地獄里走出來的人。棉倉勇夫先生,現在,可以請您為梅麗舍太太的最後心愿出一份力嗎?」
「我們起先就是出於這個想法聯繫你們的,因為我或許覺得它就是老爺子送給你們梅麗舍太太的。然而看到她難以穿下這套衣服時,我便明白,這絕對不可能是我們老爺子要送給什麼人的東西。」
「我們一個小城小店,能來的人不就是附近的人,還有什麼遠方的大客戶不成?」
「沒有寄放的可能,也就是棉倉家的人們自己做的了?那麼,可不可以是友一郎先生想為別人做一些衣服,結果因為種種原因沒有送出去,最後只能留在這裏一直到現在呢?」
「一般的常識是蟲子會蛀爛木頭,但世界上有許多植物,其中便存在自身能夠驅蟲的木頭,比如樟木便是其一。我在這一道是外行,但至少知道這樣一個例子。眼前這口衣箱,很明顯,使用了防蛀的木料,具體是哪種木料此時並不好說,但至少有一點可以確認——以這樣的木料製造一口衣箱,在至少四五十年和-圖-書
前,絕對不是一件小事。」
「想想看,我們老爺子之前是開布店的啊。開布店的也兼訂衣服,老爺子開了這麼多年布店,肯定知道做衣服前先量尺寸的道理吧?既然是人家要做的衣服,這衣服又沒有什麼質量問題,除了身材的原因,別人還能有不要的理由?」
「沒錯。這應該便是棉倉老先生為自己準備的壽衣,只不過因為自己並沒有『如自己期望般地逝世』,才沒有使用。但這些畢竟是莊重的衣服,他在預備的時候,便使用了貴重的箱子,但既然已無用處,他也便沒有再去理會這些壽衣了。」
棉倉家讓我們去處理的是一批明顯很有年代感的服裝。棉倉勇夫和棉倉敦達在整理老人的房間時無意間發現了這些衣服,服裝的款式有著明顯的時代感——比如用我們傳統的線紋布仿造的襯衫,又或是大正到昭和前期式樣的漿直西裝。這些具有鮮明時代感的衣服,自然不可能屬於戰後才來到棉倉家的人。由於棉倉勇夫和棉倉敦達的父母都已去世,自己的夫人又還在中年,這批衣服不來自他們的母親,更不知道來自何人。於是,他們便想到了和棉倉友一郎有關的梅麗舍太太。但我們到了那裡之後,卻發現這些衣服也一樣不可能屬於梅麗舍太太。
「除了對方拒收,有沒有像梅麗舍太太這樣,因為一些客觀的原因才寄不出去的呢?」
「這些衣服看來也不是梅麗舍太太的了?」棉倉先生看見我們拿著衣服在梅麗舍太太身上來回比劃,而她顯然穿不下這積滿了歲月痕迹的衣服。於是也走向了裝衣服的小箱子,隨手拿起了一件,道:「這些衣服現在也找不到地方處理,你們願意的話,就把它拿去衣料店吧,好歹還能提取一些碎布頭來用。」
「這可真不好說。對了,我有一個想法,咱們拿幾件衣服,翻一翻縫合線從腰往上數兩寸的地和*圖*書方,或者褲腰往下數兩寸的地方,看看有沒有深藍色的徽標。」棉倉勇夫說著便拿起了一套衣服,將他希望的兩個地方指給我們,但他自己對這件衣服搖了搖頭。我們也照著他的話翻看了幾件,但依然沒有棉倉勇夫希望的徽標出現。
「說了這麼多,到底那所謂的『某種原因』是什麼啊?」
「因為老爺子同樣是絕對穿不下這套衣服的。」即便棉倉勇夫他們心知自己很有可能不是棉倉友一郎的直系血脈,但言語中依然堅守著和他之間的親情羈絆。「老爺子的身高一米八隻少不多,這種小衣服絕對不是做給他穿的。」
「這我恐怕做不到。」常磐先生搖了搖頭。「像這樣完好地密封保存,對衣服的品相是一種很好的保護。按正常看,這麼好的成色和韌性,如果不是樣式的客觀限定,我可能只會把它當成二三十年前的衣服。然而這樣式,沒有四五十年是說不過去的。」
「你憑什麼就確定是壽衣?」棉倉勇夫看到我的言辭中有編排他祖父的嫌疑,情緒不自主間便激動了起來。
「像這樣夠質量,也夠分量的一箱衣服,我覺得棉倉老先生定然是知道它的用處的。否則,他絕不會拿一個貴重的衣箱存放自己幾乎不|穿,本身價值又不貴重的衣服。並且,這個衣箱既然和衣服配套,而衣箱的價值又遠高過裏面的衣服,我們也絕不會送別人一個空衣箱,所以棉倉老先生也不會把它送給別人。此外,這些衣服既然是和衣箱搭配的,本來肯定也是有它的用途的,只不過因為某種原因不再使用,所以它才被一直留在這裏。」
「衣服終歸是要穿的,而結果無非是合身或不合身兩種。不合身的衣服可以立刻去改了穿上,沒必要幾十年存在這裏,但有一種衣服,卻是即便改了,也同樣無法立即穿上的,那便是……壽衣。」
梅麗舍太太的另半塊玉佩依然hetubook.com.com在棉倉家手上,但在僅僅有一個推測的情況下,是無法讓棉倉勇夫主動將它交出來的。即便我們在最開始的見面時,已然以「為了完成老人的悲願」來請求他成全梅麗舍太太,但棉倉勇夫後來雖然鬆了口風,透露了一些故事,但終究也沒有觸及故事的真相。那段故事的當事人之一已然謝世,而另一人同樣也不是完全的知情者——她雖然猜到、想到許許多多,但依然沒能窺探到事實的全貌。
「這是『棉倉』布店製作的衣服的標記。」棉倉勇夫說道。「這是我從老爹那裡聽到的說法:老爺子之前給人做衣服,一定使用深藍色的徽標作為記號。這些衣服沒有這種徽標,那就肯定不是老爺子自己做的衣服了。」
「衣服……衣箱……保存……」我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奔向那個衣箱。這個黑漆木的衣箱,外面已然斑駁,不少漆片已然剝落,露出了裏面的木芯,而外面的金屬銷也銹跡斑斑,手一摸便能留下漆黑的印跡。「過去的衣服時常會被蟲蛀,必須得靠樟腦丸一類的東西才能保證它的存放吧?這些衣服完全沒有這種痕迹,而打開衣箱時又沒有聞到樟腦味,恐怕問題就只能出在衣箱上了。衣箱的外表,漆和金屬都鏽蝕了,說明棉倉老先生也沒有特別注意它的保存,然而它的內部保存得相當完好,說明問題只能出在箱子所使用的木質上。」
「然而你們卻不明白梅麗舍太太的心事。」我心裏暗自想著,隨手取過了一張發黃的紙。這些紙因為年代久遠而乾裂,稍加翻動便有邊角碎屑飄下。再回過頭看看那些衣服,雖然常磐先生說它們纖維老化,但它們依然可以摺疊伸展,在有限的翻弄之下並沒有生出什麼破損。以我所知的紙張鑒定的學問來分析,棉倉家開始記錄寄放物品的年限顯然要遠過這一箱衣服,也就是說,這些衣服斷然不是別人寄放在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