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說,拒絕才是常理吧。」明石宮司道。「梅山老師說,她和擔任老師幾次和亮介提起這件事,他都是極力搖頭否定。但他又不開口,從他口中問不出原因。最後一次,甚至他眼角都已經泛出了淚水,他察覺到這點之後,甚至就這麼跑出了職員室。梅山老師這才作罷。換作是我,我心裏會這麼想:『之前就是你編排我的不是,現在又來虛情假意地示好,實際想的肯定是讓我當更多人的面,出一個更大的丑吧!』」
在運氣和詭計的連環使用下,我從今野小學值班的一位領導層人物手中獲得了已退休的梅山老師的新的聯絡方法。我雖然有所進展,但在通訊一端查詢的明石同學卻沒有斬獲。在她「明明我去查通訊部門都沒找到,憑什麼你能找到」的抱怨聲中,我正向明石宮司講述著自己在雨中的那一番經歷。
「那也有可能是因為幾個原本傳他外號的幾個同學就在合唱團,他擔心到時候這些人在自己身後,要是一旦出現失誤,反而又成了他們活生生的笑柄?」
「那當然不會了。雅樂是隨用隨練的,平時不能擊鼓,掩蓋不了雅樂那種刺耳的長音,這樣會影響到住在附近的人的。」
「啊?」
「請即刻聯絡細川家,問出『當時嘲笑亮介的是哪三個人』。明天開始,我去親自造訪這幾家人。」
「是的。細川亮介的媽媽告訴我的具體情況是這樣:在梅山老師退休的時候,要舉行一場簡單的告別活動。她是音樂顧問老師,所以,告別活動上預定有合唱團的同學集體合唱一首《仰望師恩》。她說,她曾經特別建議,讓細川亮介來做這次的主唱。並且,她還特意委託了亮介班上的擔任老師,請她轉告亮介這個提議。然而,亮介並沒有接受,就算是梅山老師和他的擔任老師單獨和他勸說,他也沒有答應。」
唐土的武俠作家金庸先生,在他的作https://m.hetubook.com.com品《倚天屠龍記》中也描述了一個自己刻意裝啞,數年不發一語的形象——苦頭陀范遙。在他開言復語的時候,也有說話不利索的描述。這種語言學的遺忘現象在作品與現實中,都是不容忽視的存在。
「這……我也不清楚能不能做到。」
「啊……你說那個啊。還是給細川家吧,畢竟我們還沒和梅山老師聯繫過,貿然打著外人的旗號找上去不太好吧。讓細川亮介的爸爸媽媽先聯繫,同時告訴對方我們這一撥人也在為這件事著手出力,先讓梅山老師有這樣的準備,我們再電話拜訪不遲。」
「你喜歡的是曲調還是曲詞呢?」
現在,我們等待中的處境,或許就像這首歌曲里所描繪的「霧裡河川」一樣,前方充滿了不確定。不過,現在可是夏天啊。為何神社裡會飄出冬季的曲目呢?我將疑問的目光投向了明石同學。
《冬景色》的曲子奏過了一遍后,明石宮司匆匆走到了偏殿。他沒有待在主殿陪同雅樂班練習,而是面色猶疑地向我們說了這樣一番話:「細川家那邊傳來了回話。梅山老師的態度是,她也為挽救細川亮介的失語做出了努力,但自己已經退休,努力並沒有生效,那麼她也只能表示無能為力。另外,她也婉轉地向細川家表達了自己已經退休,不想再牽扯進這件事情的想法,換言之就是不願意再接受我們的聯繫了。」
「爸爸!」明石同學不高興地打斷他欣賞我說評書的興緻。「我們現在也有了新聯絡方式,接下來要怎麼去聯繫梅山老師呢?是我們去聯繫,還是將它交給細川家,由細川家來聯繫?」
「那麼,亮介為什麼不接受梅山老師的努力呢?我覺得,梅山老師提供的機會,足以讓他證明自己並不是外號所說的那樣『唱歌跑調,嗓音沙啞』吧。」明石同學道。「而且,和圖書梅山老師還不止一次重申這個機會,他又不是因為失聰而失語,為什麼要拒絕呢?」
「我想想……第三段是哪一句開頭的來著?」
「雅樂隊都是臨近氏子家會演奏的人聚集在一起,再由神社請有較高水平的人來指導。他們的立場反倒更多的是站在周圍居住者那邊的。」
「這不還是踢皮球的推卸責任嘛。」
「那我們做一個實驗就知道了。明石同學,你唱得出《冬景色》的第三段嗎?」
的確,我們和梅山老師完全沒有見過面,僅僅對她在音樂教學上的取捨有了些初步的印象。雖然在這件事情上,我認為她的態度還是認真而負責的,但對於事情的後續,以及是否因為漫長的處理和交涉讓她喪失耐心變得急躁,這都不是現在可以判斷的。正在我出神思考之時,神社的另一個地方傳來了樂曲聲。
「不可能的吧。他可是由老師親自給予的機會,平日里又沒表現出刻意親近,就算有人背後議論,這也是這麼久來他毫無一聲的一個交代。」
「或許更多的還是那種悠然的意境吧。」
明石父女之間的辯論依然在繼續,兩方誰也說服不了誰。屋外,主殿里傳來的《冬景色》音樂聲依然在繼續:烏啼きて木に高く、人は畑に麥を踏む、げに小春日ののどけしや、かえり咲きの花も見ゆ。這是描寫清晨的霧氣散去后,鄉村與田地上午時分的景色。這一段的氛圍比之前一段,可要清楚、明晰得多了。就算是隔著幾棟房屋,也讓人莫名地感覺,這時的雅樂器音色,比之前要清晰而嘹亮。
「給過機會?」
「唱歌又不是游泳和騎自行車那樣靠肢體協調來記憶動作要領。事情發生到他完全自閉失語不過幾個月,而事情發生到梅山老師退休少說也有一年半。換言之,他完全不說話已經有一年了。讓一個一年沒說過話的陡然開口唱歌,請問他能做到嗎?」和圖書
「現在演奏這首《冬景色》,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啊?」
「淵子啊,聽你講故事真是有意思。」明石宮司捻著本無多少鬍鬚的下巴說道。「說話有條理,故事的情節又讓人猜想不到,我都想把你的故事彙編成一本書了。」
「什麼信息?」
「這一節是這樣啊……但梅山老師不是說給過他兩次機會嗎?那另一個機會是什麼?」明石同學記起了另一節,又開口向她的父親詢問。
「就是因為他這麼久都沒出聲,這時候才顯得更突兀不是嗎?」
「就是這樣。」
「難道亮介的父母還是剛剛知道這件事嗎?」
「這是你說很喜歡的一首歌曲,卻也在這裏卡殼了,就算我念出了歌詞。為什麼依然會在唱時卡殼呢?自然是這第三段的第一句不同於前兩段,它有七個假名,於是你在『究竟是哪裡連唱』的問題上遲疑了。一年沒有聽過,便忘記了這個細節,更何況將整個語言系統都遺忘了一年的細川亮介呢?」
「さ霧消ゆる湊江の、舟に白し朝の霜、ただ水鳥の聲はして、いまだ覚めず岸の家——」
「要我說,還是你想繼續聽嘉茂同學講故事。」明石同學嘴上這樣說著,還是按照她父親的吩咐聯絡了細川家,亮介的父母對我們兩次都有了進展再次千恩萬謝,隨後便按我們附帶提出的要求和梅山老師展開了聯絡。由於還要等待這次聯絡后的結果,所以我便先在明石同學的家——志賀神社中坐了一會。
「她說,她在自己即將退休時,曾經給了細川亮介兩次機會,然而他並沒有把握住。」
「現在不練習正式的祭典里使用的雅樂嗎?」
「這還不是最壞的打算吧?我只是說出心裏的擔憂而已。如果情況更糟的話,梅山老師聽到對面報上細川家的家門后,說不定直接就掛斷了電話,然後把那個號碼拉進黑名單。」
「哦,是這樣一件事。梅山老師發現第和_圖_書一個方法不奏效,於是寫了一張便條給他。內容是這樣的:只要你願意開口,你可以憑藉這張紙和上面我的簽名,在你小學生涯的任何一次演唱機會中站在舞台的最前方。」
「啊,是《冬景色》。我可有一年多沒聽過這首曲子了,上一次還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在精品店的八音盒裡聽到。」明石同學道。「我很喜歡這首曲子的。」
「在我看來,梅山老師給細川亮介拋出的這條橄欖枝絕對在他的心中激起了波瀾。或許,他在周圍沒有人的時候也自己試著開口出聲。然而,畢竟一年多沒有開口,他發現自己的口齒不再靈便,這才恐慌了。所以,才有了後來的『老師們態度越是熱切,他的態度越是表現出慌張的拒絕』來。而且,他也不敢告訴自己的父母,生怕父母想到失語時間這一節。」
「不,如果她認為自己做到了自己應該做的,會有這種表現也是正常的反應。那麼,她為挽救亮介的失語做了哪些努力呢?如果是單純的開導勸誘,恐怕並沒有足夠的說服力。」
「嵐を吹きて雲は落ち。」我念出了歌詞。
這是大正昭和時期,由文部省集體創作的歌曲《冬景色》。歌詞聽來文風宛然,幽玄寂寥,但也因為它的「引義」不如《紅蜻蜓》等歌曲那般深刻,以至於它的流傳也僅限於它作為教學歌曲的初衷。
「不,情況不一樣了。在梅山老師退休后,這個許諾就有用了。」我沉吟道。「她真不愧是教齡豐富的經驗者,知道怎樣才能敲開這種頑固者的心扉。」
「嘉茂同學,你說,梅山老師聽到過去的學生家長找上她,而且還明顯是有一筆舊賬的,她會怎麼想呢?我覺得,她留下一個空號電話,自己搬離到別的城市,其中就有想和過去的各種糾葛來個『一刀兩斷』的意義在裏面吧。」
「啊,這個不是問題。這是神社裡的雅樂班今天湊在一起練習,《冬景色》只和圖書
是他們隨機抽到的練習曲而已。之後還能聽到很多呢。」
「這和之前的情況有什麼不一樣嘛。還不是一張空頭支票。」
「原來如此。這樣的考慮是誰做出的呢?是鑒於周圍人的反應,還是神社主動對周圍的顧慮呢?」
「才不會這麼想吧!」明石同學否定道。「從事情發生到梅山老師退休,時間起碼過去了一年半,難道這段時間里,梅山老師和亮介的父母都沒有做出努力嗎?要我說,梅山老師恐怕自己都已經向亮介賠禮道歉了。亮介絕對已經明白,梅山老師並不是惡意的。」
「這個猜測我完全無法反對,甚至有些贊同。明石同學,你是什麼時候傳染了我『事情要做最壞的打算』的思考呢?」
「是啊。還是這麼一聯絡,梅山老師才知道自己最後的努力並沒有起效。亮介的媽媽說,梅山老師的態度也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拒絕。而是在得知亮介的父母一年半來依然不曾知曉自己的努力后,帶著無可奈何的感嘆作出『我已無能為力』表示的。」
「哦。あら……」她才唱了兩個音,歌聲便頓住了。原因自然不是因為跑調或自知唱錯,而是——
「明石宮司、明石同學,如果情況是這樣的話,恐怕你們,包括梅山老師和亮介的父母,都忽視了這樣一個信息吧?」
「嵐を吹きて雲は落ち、時雨降りて日は暮れぬ、若し燈火の漏れ來ずば、それと分かじ、野辺の里。」遠處正殿里,雅樂隊正將《冬景色》的最後一段奏了出來。一改第二段明晰而清亮的詩風,第三段的曲詞又透出了暮色與朦朧。冬霧、細雨,一切彷彿依然在預示著我們接下來的探索——迷茫而捉摸不定。我在從志賀神社返回家中的路上,心中對明天開始的另一段探尋之旅不住地估量。
「所以,聚集在一起練習,選取的歌曲便是就算傳到周圍人耳中,也會為大多數人所接受的,曲調簡單而平和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