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城市外圍的道路上飛馳,不多時,車窗兩旁的景色就換上了群山與綠被。現在,我正隨同柳先生、池木先生以及千鳥家的人們前往下妻的白水湖。具體事由便是勘查其中的一戶茶農。之所以選定這一戶,來源於以下的理由。昨天,我在茶館中推測出「住宅實力雄厚的茶農有可能將成品茶自行運出山裡尋找經銷商銷售」時,柳先生是這樣表示的:
「一定藏起來了。茶葉不去摘就是浪費,種茶樹時的肥料、護理、除蟲等等都是投下去的成本,他們又不是傻子,不可能千辛萬苦把茶樹伺候得好好的,到了摘茶時卻讓茶葉爛在樹上吧?」
「要不要找一個近點的去看一看?」我們對池木先生的建議表示贊同,然後向著蜿蜒的山道走了若許,便看見了一個簡易的搭棚。近看茶倉,由於它並沒有居住的功用,所以做得也不講求美觀整齊,單純是用木板拼湊出一個中空的空間罷了。就連木板的材質也是參差不齊,有的成色尚可,有的卻已經腐蝕。
說著,視界已經越發狹窄,說明乘坐的汽車已經駛入山間的道路。丘陵地帶適宜種茶,但對於居住性來說的確差了許多。儘管道路兩邊是宜人的綠色,但願意把宅邸修葺在這裏的人著實不會有多少。我們路過一棟大屋,似乎是剷平了斜丘一定的坡度,然後做成的倚靠山勢的住宅。池木先生介紹,這裏便是柳先生的固定住宅和他自己的臨時住宅——他們兩人是合伙人,池木先生常住于千葉縣南的房總半島上,他在下妻這邊進入收購大潮時才會來協助柳先生的工作。
【不對,池木老哥,你這話不對。】在我們對話的同時,池木先生也不忘將對話的大意傳達給柳先生。柳先生在聽到我們談論澤渡家收入平衡的時候,對池木先生的話發表了意見。【澤渡家我看是極度的省吃儉用,才會有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樣的余錢來搞現在這樣的名堂。你看,他們家近來存茶葉,都是起茶倉,連費工費錢的地窖都不挖了。你說不是摳門是什麼?】
「是的。他們已經採下了鮮茶,但除了那一倉四十分之一的容量,其他的他們到底藏在了哪裡?」
「反正他也不在這住,茶葉也不怕壓壞,他要這麼選擇也由得他吧。」
「是的。澤渡家算是這個地方住得偏遠,比較不合群的一戶了,不管怎麼樣,他都得算在必須去說服的人家之一。」
「像這樣粗製濫造的茶倉,就算造的多,又有什麼用呢?」我用手拍著板壁,向池木先生詢問。板壁發出「硿、硿」的悶響,反映出內部比樑柱更加空虛。這樣脆弱的茶倉,我都有些不敢再去鑒定,生怕房屋一個不穩便會倒塌,將我埋在裏面。
【嗯。這個解釋就可以說明大部分的問題了,但還有一家絕對不是這樣。】
「也就是說,澤渡家肯定藏起了一定量的茶葉?」
我們方才在下車時便已看過,那一面坡上的確有不少茶倉,但這樣說來,那就是澤渡家全部的茶倉了。數量說是十數個或許有,但四十個的量級是絕對沒有到。池木先生還說,澤渡家每年賣給柳先生的茶葉頂多是他家產量的五分之一。就算扣除賣掉的部分,一個茶倉也必須存儲三倍於它存儲能力的茶葉,才能讓澤渡家的茶葉去向得到解釋。更何況,這還只是一年的積壓,而澤渡家是將幾年來的所有積壓,都用這幾座茶倉來消化。
「池木先生。您剛才說,設在向陽坡的茶倉不適宜儲存鮮茶,但如果儲存干茶,就沒有這樣的問題了吧?鮮茶製成干茶體積會縮小,那麼再縮小一些呢?我想,正確答案就是,澤渡家把歷年積壓的茶葉製成了緻密的那種形式,填進了茶倉雙層結構的板壁中。和-圖-書」
「茶倉里不都是空的嗎?」
「所以,我們現在就是去澤渡家確認情況嗎?」
「四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像這樣歪七扭八的建築還有三十九個?」常磐先生對此表示了費解。「像這樣做四十個劣質建築,花費的木料肯定不是他們家自有的財產吧。與其這樣做,倒不如把同樣的錢用來做一兩個質量好、容量大的大茶倉。」
「你說的是澤渡家吧?是的。這一家茶田大,產量高,但他們家並沒有賣給柳先生多少茶葉,卻又絕對沒法把自家那麼多茶葉給帶出去的。他們家能夠通過大路走到外面去的只有一部電動車,茶農之間雖然關係密切,但各家都是競爭對手的關係,並不會把自家的大器械借給別人。所以,我也認為他們家沒辦法把茶葉帶出山外頭。」
「哦。這我還真忘了,要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澤渡家的收入是硬擠出來的了。哦對,我跟你解釋一下吧,嘉茂小姐。柳先生的意思是,他懷疑澤渡家是要省下錢來辦什麼大事。方才我們不是確認了,他需要一個大空間來儲藏他沒有賣掉的茶葉嗎?按我們之前的做法,那就是找一塊山挖個地窖,把茶葉像代售時那樣捆好放在那裡;但澤渡家不是這樣:他們直接是修起簡易的木質構造,在地面上搭建起來作為倉庫,我們把這種建築叫茶倉。因為茶倉要佔用一塊地,還會遮擋陽光,影響的種植面積比地窖大得多,我們這裡有條件的都不會用。但澤渡家的某幾塊茶田看起來就有些可笑了——那裡稀稀拉拉的都是茶倉。」
「不可能的。我們這裡是丘陵,特點是光照充足,排水快。但對於其他作物而言,反而是能保持、涵養水土的平地地形才更適宜吧?就因為這裡是窮鄉僻壤的酸性紅土地,所以才沒有」
「這樣臨時搭起來的東西真的能儲存多少茶葉嗎?」我用指節叩著作為「hetubook.com.com梁」的木柱,發出陣陣渾濁的響聲,可以判斷出這根木料質地很不堪。傳統建築中的房梁,往往採用木質緊緻的優質木料,叩擊起來聲音低沉而緊湊。木質房屋結構中,最重要的部分便是樑柱,這裏尚且用的是低劣木料,其他地方自也不用多說了。
他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呢?
「我覺得建在這裏,有利有弊吧。」池木先生道。「一般來說,建地面上的茶倉,考慮的問題無非以下幾點:地基是否牢靠;是否防潮;是否多雨;是否會生蟲等等。這一面坡是個向陽坡,地基牢不牢靠不好說,但潮氣、雨水和蟲蛀可以肯定是沒有了。這個角度看,這裡是個不錯的選址,但我們剛才也看到了,澤渡家在裏面放的是鮮茶,對吧?鮮茶的貯存不比我們製成成品的干茶,它反而需要通風和一定的濕度。澤渡家把那個數量的鮮茶放在這裏,我覺得不太明智。那個破舊的茶倉設在向陽坡上,要通風就沒有濕度,要濕度就沒法通風,他們家也有背陽坡,鮮茶始終是沒法久存的,以我看,如果是背陽坡有七八個倉存鮮茶,向陽坡這邊再有三四個倉來存制好的干茶的話,這樣的布局是我覺得最合適的。」
於是,我們走向了下一個茶倉。然而這個茶倉中只有依靠在木壁上的空笸籮和空竹筐,除了散落在地上的零星碎屑外並無茶葉。再走一段,下一個茶倉也依然如此,劣質的外壁之內空空如也,這一間就連笸籮和竹筐也沒有,完全就是一個空屋的狀態。
這種形式,就是我收到柳先生的普洱才知曉的,不為大多數日本人所知的唐土製茶工藝——茶磚。
「您說了鮮茶不能久存吧?這一個倉庫里是鮮茶,那麼下一個倉庫呢?如果這十幾個倉庫都是鮮茶的話,澤渡家肯定處理不過來,不就依然是浪費了嗎?」
隨著汽車離開柳家大宅,周圍的路不再和圖書是修葺完好的平坦路面,越發變得狹窄和難以行駛。路邊的野樹枝貼著窗戶掠過,就算是此時車窗緊閉,也不免令人擔心樹枝會擦上玻璃,在車上留下什麼令人遺憾的痕迹。但長久行走過這段路的池木先生卻在前座駕輕就熟,全然不顧我們的擔心。不多時,他將車停在路邊一個空曠的地帶。從後座望過去,前面也不再像是汽車可以行走的路況。池木先生對我們說:這就是澤渡家的茶田了。
「池木先生,你對澤渡家茶倉的選址是怎麼看的呢?或者說,澤渡家把所有茶倉都建在這一面坡上,從『把茶倉建在最適宜的地方』的思維來考慮,他們是不是按照這個思維來做的呢?」
「年年都是這樣嗎?按柳先生的說法,茶農每家一年的產茶量都是按噸計算,他賣給柳先生的茶葉只有一小部分的話,年復一年,挖上幾十個地窖也不夠他藏啊。」
「他們今年的鮮茶還沒有賣出去吧?」常磐先生問。
「說得有道理,我帶你們去下一個茶倉看看吧?」
我們又透過虛掩的門向里看去。茶倉外面看來就顯得不大,裏面的空間更是比想象的還要小了一圈。究其原因,是四壁並非是單一一層木板,而是採用中間留空一定厚度的雙層構造。當然,內部的木料也和外面一樣破敗。茶倉里摞著笸籮和竹筐,裏面是滿裝的新鮮茶葉。池木先生上下概覽了一番,然後迅速地作出了評價:這裏大概是他家四十分之一的產量吧。
「這種情況還真持續了挺久了。從幾年前開始,澤渡家的人就逐年削減賣給柳先生的量。但他們家的茶田有那麼大,種的茶樹有那麼多,年景又是大家一樣。我們都是行內人,這麼多茶樹能收多少茶,我們心裏都有數。」
「他們年復一年削減著他們的銷量,又年復一年重複著相同的種植成本,還要增加每年積壓的茶葉的儲藏成本,就算幾年來的生活https://m.hetubook.com.com水平不變,他們家的開銷赤字也會越來越大吧?他們採取了什麼行動解決收支不平衡,是不是改種了什麼其他的農作物呢?」
「老實說,茶葉一行的利潤是很大的。我們經銷商從茶農手裡進茶、千鳥家這樣的營銷者從我們手裡進貨、你們再去茶屋消費茶品,這幾個環節的利潤率都是不小的。我說這些,意思就是說,澤渡家的收入其實很富餘,就算他們家像你說的一樣減少開支,增加收入,可他賣茶的收入也足夠沖抵他的支出。」
「其實,澤渡家的古怪並不僅僅是這裏。」池木先生道。「我說這裏放著他家四十分之一的產量,你們便認為他們家有四十個茶倉。但事實並不是這樣。他們家的茶倉,在這一面坡上的就是全部了。」
「就是啊。」我也在一旁表示附和。「就算丘陵地帶找不到足夠的平地,把這筆錢投在挖地窖上也比這樣花實在。我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這樣做。」
「還是在茶倉里。」
我們走下車,車外的溫度和陽光就給我們來了個下馬威。這裡是丘陵的一個向陽坡,茶樹正在陽光的照耀下茂盛地成長。然而,我們避開陽光的直面,背著陽光,向著向陽坡抬頭時,看到的的確是讓我們有些好笑的場景:一路過來時,我們也能遠望見不少茶田,那都是整齊的綠色,茶樹沿著一定的高度差排列,宛如劃出一條條碧綠的等高線。但到了向陽坡澤渡家的這片茶田,雖然大體上依然和這個描述相去不遠,但每向一個角度看去,視界里總能闖入些突兀的東西。那便是池木先生說的,澤渡家在自己的茶田中隨手搭起來的茶倉。
兩輛汽車則停在了柳先生的宅院。前一輛車上的柳先生和后一輛車上的千鳥同學、以及幾個千鳥家的使用人先進了庭院中探討一筆收購。接下來僅僅駛出一輛車,由池木先生帶著常磐先生與我,去他們認為奇怪的澤渡家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