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城夢鄉心
第十章 井底的蛤蟆碗大的天

「啊……哦,是你們啊。你們怎麼來的?」這句話雖然問得無意,但也暴露了龜松家「刻意對周圍人隱瞞自己住處」的事實。否則,就算是熟人突然的來訪,也應該是先問來意,而非先問「如何找到這裏」。
「池木先生,其實這次的交涉,是您站在優勢方呢。」我找到抱臂退在一旁的池木先生向他說道。
我們正自顧自地說話,卻忽然感受到兩股從旁而來的目光。那是龜松家的兩個孩子,如前所言,是十一二歲的年紀,但眉宇間隱然有一種過度的蒼老。
在一段下坡之後,赫然出現了一片廣間,被柳先生和池木先生認出的龜松家的卡車便停在這裏。轉過頭來,只見陡然拉高的山壁上鑿出了房梁和屋宇的模樣,看來這就是龜松家的住所,被改造成和式風格的窯洞了。這片廣間無疑是住宅前的庭院,由於窯洞無窗不透光,這裏就成了平日里龜松家最為明亮的地方。眼下,龜松家的主婦和兩個小孩正在庭院里玩耍,見到滿載著一車人的卡車到來,都瞪大了眼睛看著。
「應該……可以吧。怎麼了嗎?」我被他突然的大聲弄得不明所以。但是,我還是聽從了他的指示,用漢語將我方才的結論和思考過程轉述給了柳先生。
「味道是怎樣的呢?」這回,兩人彼此相望,卻沒有回答。
「請相信幫助你們找到它的人們吧。」
「原來如此。那麼,你們打理這一大片茶田,還要翻山越嶺將茶親自送往柳先生那裡,肯定會很累吧?」
「難道你們還有精力做其他的事情嗎?」
「現在,你們覺得,你們家種的茶葉,喝起來是什麼味道的呢?」
「智、友夏,回來!」兩個孩子甫一抬目,便被他們的母親一喝打斷。他們轉身回到母親身邊,這裏依然剩下了我們三人。再看池木先生那頭,他正抱臂低頭悶站著,旁邊的柳先生已經退在一旁抽起了m.hetubook.com.com煙,看來他們的交涉也依然沒有取得進展。
「我們準備繼續擴大面積。」
第二,是這位主婦匆忙喝止自己兒女的行為。正常來看,我問的問題都是平常之極的,不至於讓人產生戒備心理。但這位主婦甫一見面便如臨大敵,自然已經讓我有所注意。我看似提問的是正常的問題,實際上我也在進行誘導——問一些讓他們必須用一長串語句來回答的問題。果然,這位主婦發覺這一點后,立即打斷了我的詢問。換言之,這一家的寡言少語也同樣是刻意形成的,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隱藏某種事實——哮喘患者在說話中的呼吸很難掌控,一旦情緒波動稍大,又是在長句中的話,很容易出現上氣不接下氣的癥狀。方才,這位主婦自己,在使用長句的時候,就出現了這樣的癥狀——一句話沒說完,就要咳嗽幾聲。這種全家患病的現象只有兩種可能——傳染或遺傳。如果是傳染病,他們會有意避免和我們的接觸;但他們的交談尚屬自然,沒有刻意對接觸的提防,龜松家的主婦尚且遞了一根自己的煙給柳先生。這便可以說明,這個家族有著遺傳病史。
第三,則是他們一系列的謀划所共同指向的事實。無來由地,在柳先生有過響應之後還不斷要求提高收購價,這種不知足的行為只能說明所謀者大。在「遺傳病史」的推斷成立后,龜松家的幾種行動:大人們不知疲倦地勞作,擴大茶田面積的計劃,不斷提出增加收購價的請求,小孩子受到刻意有限制的教育。綜合起來,便是龜松家的大人們有意向孩子隱瞞了一些東西。他們打的是兩手打算:一方面,自己拼力勞作,為孩子們留下儘可能容易打理的廣大茶園和本錢;另一方面,不讓他們接觸太多知識,甚至連正常學齡都不予保證。為的自然是讓他們儘快進www•hetubook•com.com入一個「茶農」的角色。
「喲,二當家的,你們當家的呢?」從車后跳下來的池木先生向龜松家的主婦打著招呼。她也去過白水湖一側送過茶葉,外表的確如見過她的村民所言壯碩而結實。她的兩個孩子似乎也傳承了這對夫妻的基因,生得也是人高馬大,現在約莫才是小學五六年級的面孔,身高便已接近我和千鳥同學。
然而,這就是上上策嗎?龜松家的兩個大人這樣做,無異於是透支自己的生命。雖說「父母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但這種以過度自我犧牲為前提的「長遠之計」,實在是太過井蛙觀天了。如果讓龜松家擁有城市人的視角,他們還會這樣,靠提前讓自己油盡燈枯來換取子女們的成長嗎?
「我們走慣了小路,大路不習慣去。」
「咱們之前也和你提過,如果是能給我們這邊再多開一些價碼的話,現在你說的這事,我可以代我當家的做主。」
兩人面面相覷之後,依然搖了搖頭。
【是的。根據之前的種種現象,我認為這就是可能性最大的解釋。】
「我看也是。」常磐先生也在我旁邊補充。「這樣一大片茶田,肯定得他們家的大人來打理。淵子你剛才說,他們送茶葉都得走到一半歇一會,更何況是在茶田裡勞動呢?這麼大一塊茶田,要麼是用機器打理,要麼是請了人幫忙,不管怎樣,錢是不會少花的。」
「我想找你們商量個事。老柳想搞個請願,希望你們能幫個忙。」
「你們好像還不知道茶的味道怎樣表述啊。千鳥同學,能麻煩你向他們做一點基本的介紹嗎?」
「好的。」千鳥同學上前一步。「茶的味道,用喝到醋或糖水時所感受的那種味道來描述就可以了。如果覺得它讓喉嚨縮緊了,就可以說它『苦』;如果覺得它讓心頭很舒暢,就可以說它『甜』。當然,茶的味道不會是和-圖-書那麼明顯的,得用心感受才能分辨得出。」
池木先生在我這一句話后忽然面色變得凝重。他阻止了我正要將解釋說下去的話勢,轉而大聲道:「嘉茂小姐,請你把你的判斷用漢語轉述給柳先生,行嗎?」
「你們來有何貴幹?」她的答話也沒有城市人的文縐縐,直奔主題而去。
「說起來,我們還不明白龜松家為什麼如此執著于提高茶葉的收購價呢。」在池木先生和龜松家主婦交涉的同時,已經從車上下來,並且退在一邊的我向千鳥父女探問道。
【那麼我們回去吧。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另外,再提高一些他們的收購價,還麻煩池木老兄回去幫我轉告給我請來的幫手們。】
「哦……請願啊。不過當家的現在出去了,你們的忙非得他來幫?」
這可真是了不得啊。我退後幾步,望了望這面朝東北側的丘陵。千鳥同學曾向我講述過種植茶樹所要付出的辛苦。漫山遍野,不啻數千的茶樹每一棵打理下來,絕不是一朝一夕的易事。然而龜松家尚且不知足,猶然計劃擴大種植面積。這一面的丘陵雖然有允許他們擴植的空間,可龜松家的大人們,還有沒有打理這些的精力呢?常言道,井底的蛤蟆碗大的天,如果僅順著一種思路想下去,所看到的也只能是有限的前景吧。
然後,我將從錯車點撿到的那枚刻有「KAMEMATU」的婚戒,放在了龜松家主婦的手上。
「也不是很累。」
「我是智,她是我妹妹友夏。」從言語風格間,我能感受到他們已經在父母的熏陶下變得同樣少言寡語的趨勢。
「這就奇怪了……難道是你們的老師還沒有教過你們『苦』和『甜』這些詞語的意思嗎?」他們的年紀已經有這個地步,骨相絕不會說謊,小學五六年級的學齡不知道這些基本的味覺詞語的意思,簡直無法想象。「你們現在在讀哪個年級呢?」
hetubook.com.com這位話不多的婦女在我面前第一次較長的發言,便是池木先生之前就已提到的,關於提高龜松家茶葉收購價格的請求。按理說,龜松家這邊的茶葉,比之白水湖一側也好不了多少,提價過於明顯的確容易落人口實。但他們家位置偏僻,白水湖村落的其他人也不會接觸,柳先生單獨為這一家再提一些價格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樣說來,等於是柳先生用錢買了這一次的請願。並且隨著年數的增長,這個成本還是在不斷上升的。
「為什麼?」
「你們好……我是嘉茂家的淵子。請問你們是?」
「您的意思是?」
「那可真是厲害呢。你們品嘗過你們自己種出來的茶嗎?」兩人點了點頭。
【嘉茂小姐,你是認真的嗎?】聽完我的話,柳先生原本因暴露在日晒下而耷拉、松垮的目光陡然變得凌厲。
「咱們的要求很明確,只要你們每千克茶給我們加二十元收購價,我馬上代當家的做主答應你們的要求。」將兩個子女喚回身邊的婦女重申著自己的立場,似乎是因為情緒激動而乾咳了幾聲。「別說是請願,陪你們去市役所都行。」
【沒問題。】說著,柳先生向我們招了招手,讓我們回到卡車的後座上。而池木先生則坐上了駕駛座,看來返程的路是由他來負責的。但我終究是認為,他們這樣不發一語地離開著實對龜松家少了一個交代。於是我走上前,悄悄地向龜松家的主婦說了一句話:
看來,這位主婦倒是不乏教養,是能夠理解請願的,甚至知道地點是市役所。那她為什麼要阻止我們向她的子女詢問學齡呢?她的子女暴露出的學齡問題讓我們產生懷疑,可她自己為何不將描述味道的詞語教給他們呢?
「這一片山上的茶葉,都是你們的父母親種的嗎?」
「他們家缺錢嗎?」
「龜松夫人。我另有一個問題想問。在向柳先生家送茶葉的時候,從這一頭和-圖-書走上環山公路,再繞到柳先生那頭的路口進山,這樣開行明顯要順暢許多,而且也不用開鑿隧道,不用在白水湖的其他人面前出現。那麼你們為什麼要開鑿隧道,外加開車走這麼一段難走的路呢?」
第一,這個病症的產生與煙有很大的關係。方才,柳先生在一旁抽煙時,池木先生在一旁抱著臂。池木先生和柳先生相交多年,自己抽煙的時候肯定會想到這位煙友,就算是煙盒中只剩一支,也會在禮節的考慮下先讓給這個人或者自己也乾脆放棄。所以,這支煙定然不會來自他們兩人,而是來自剩下的人中唯一有可能的,龜松家的主婦。換言之,這名主婦同樣有煙癮。再聯想到那個錯車點丟棄無數的煙頭,只能說明這家的大人對煙的依賴性非常嚴重。吸煙過多,肺部疾病是不可避免的。這便是哮喘的判斷來由之一。
「順著你們的茶香味,我們自然就找上來了啊。」池木先生倒是表現得很圓滑,上來便先送出一頂高帽子。
我的心頭一直縈繞著一個矛盾:為什麼龜松夫妻塊頭大、身板硬朗,表現出來的耐力卻如此不濟?這個問題的答案,最容易想到的便是他們共同患有某種疾病。使身體喪失耐力,變得虛弱和易疲的病症有很多種,但結合種種情況,我得到的結論是哮喘病。
「是的。」
「我看是不缺。」我觀察著這幾個人的面相答道。「他們的氣色不算差,沒有任何營養不良的徵兆。而比起造一棟同樣大的房屋,鑿開這樣一座窯洞的成本反而更大。加上將山脊這一面的道路全部整修為水泥路,吃、住、行方面都有不錯的保障,我覺得他們家並不缺錢。」
「簡單地說結論吧,龜松家有家族病史,這兩個大人得寸進尺地想要柳先生提高茶葉收購價,其實是想儘可能多地給他們的兩個孩子留下一些東西。因為……他們現在還小,恐怕還無法接受自己身上帶有天生哮喘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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