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兩根沒中,再來兩根。」說著,我又將左手的兩根卦簽甩出去。比起右手,左手的取准更加差勁,這兩根卦簽說是要瞄準他的兩頰,可實際卻飛向了他的身側,徑直以一個大敞的斜角飛向道邊的草叢。
「我承認我有很多張面具。但就算聰明如你,恐怕也不知道我的根腳。我還很有自信。」
「是嗎?那麼,你既然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我要試出你的根腳卻也簡單許多了。」說罷,我將右手的兩根卦簽甩向他的兩頰。雖然手勁用得很足,但在準頭上卻完全沒加瞄準。於是這兩根卦簽便以很快的速度掠過他的側臉,落在身後的水泥地上。
「我說了,不僅是那次碰面,還有你方才出現的方式,這也是判斷依據。能夠繞過我盯住小區門口的視線,無聲息地來到我背後,除了走下水道,還有什麼法子呢?這份對下水道了如指掌,又會鑽下水道的功夫,便也坐實了我的猜測。」
不意外的,是我早已猜測到,搶奪女記者錄音筆的不是操控小區的地下勢力的上層,而是小區里若干自成派系的小頭目。我方才便通過紙上的文字向他們的頭目下了戰書,那麼見到這位小頭目真人,便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不想那個記者把我們這些人報道出去,你卻保了她,按我們的規矩,你給個說法吧。」
「僅憑一次的情報當然不夠。我也是看到了在我身後出現的你,才能最終確定這個答案的。」我淡然回答道。「就算你的話語再怎麼成熟,你真實的年齡卻是無法變更的。然而,我卻聽出你的話音不像是你這個年齡應有的高亢和尖銳,反倒有些漏風,這是為什麼呢?先前你對那位女記者回答說,你在更小的時候被人打掉了牙齒,但我早已產生了懷疑。你打掉牙齒無非是打掉乳牙,現在你早已過了長出恆牙的時候。這樣一想,你的說辭便不能和*圖*書當作理由了。甚至再往裡想一想,你的破綻出在這種你這個年紀的人都知道的知識,這又說明什麼呢?說明你和你的祖先一樣,一直秉承著某種同樣殘酷的教育。」
「你早已知道我不是輕易會笑的人,卻還要演這樣一出不知所云的戲碼來逗我笑嗎?也罷,我就陪你演完這場戲吧,就算我這種粗人,也知道一套卦簽是六十四根,就讓你這樣扔完,看你能演出什麼花來——」他奚落的話音還沒停息,臉上的神色便是陡然一變。
意外的,是眼前這個傢伙到底也只是個未成年人,恐怕,還就是女記者方才採訪過的對象之一。我本以為小頭目也當是個更有氣場的模樣,然而事實用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身形向我開了個玩笑。
「你真的想知道嗎?」
「這才是我真正的『受人之託』。」
「這你就錯了,你只知道自家忍者是怎樣做,卻不知其他勢力的忍者是怎樣做——畢竟當時這也算秘密情報了。真正的事實是:儘管忍者大多要接受這樣的酷刑,但他們裝上的假牙材質卻不盡相同。假牙自然是以真牙製作的為佳,就算用木假牙,材質未必都是一種木頭。你開口說話時難免暴露牙齒,知道你是假牙,我自然能留意到你究竟用了何種木頭。最終的結論是:把黃楊木假牙這個傳統延續下來的,也只有柳生宗冬這一枝了。」
「說得還真是自信呢。不過,你若是在當時拿出真實本事,恐怕我的旅行包也早就和巡邏警先生的帽子一樣飛遠了吧。」
不意外的,是我竟已和他會過一次面,這個面孔,我甚至不需要開動初見的相面術——因為,在我第一次來深谷市時,我已經對這個面孔有了很深的印象。
這回,男孩用他的動作回答了我。他打了個手勢,只見嘴裏的牙齒紛紛散落出來,掉在他的左手上。然後又是一個手
hetubook.com.com勢,這些牙齒又紛紛回到他口中,嵌入了牙齦里。
「正是因為你的父祖輩世代接受這種酷刑,才使你根本沒有換牙的觀念。否則,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露出這麼大的破綻呢?不過我倒也覺得奇怪:現在已經沒必要用忍者去扮什麼人物收集情報了,為什麼這種酷刑還要保存下來呢?」
「你截走錄音筆,她還有腦中的記憶,就算沒有我提醒,她回到雜誌社發現錄音筆沒了,也會利用記憶複寫出採訪記錄。我出手與否又有什麼區別呢。」
「原來如此,你靠這種雜耍在這裏謀生計。」我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這種手法需要的的隱線,也是你需要到外界去弄來的。這也就是你偶爾要扮成隨處可見的頑童出現在市內的緣故之一吧。看來我想的也沒錯,你若不是忍者的傳承者,沒有這些技能,你也沒法在這個強者至上的小區里當上說得上話的『孩子王』了。」
意外的,是他除了真應了我的戰書,竟爾單身一人出現在我面前。方才,我如何用手段作弄他手下的小角色,他的監視崗想來也向他報告了。這個人究竟是藝高人膽大,還是有勇無謀呢?我暗暗扣緊手中的卦簽,不住打量著眼前的他。
「就算你知道了我有些功夫,那又是怎樣把我對應到八王子千人隊的故事上的?假牙這種巧合就不必說了,無論是哪裡的忍者都是這樣。」
「她有採訪任務,你們的總頭目認可,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就是說法。」
「好說。我還有一個問題:我在市區里和你碰面,說話時不自然的感覺讓你料到我牙齒上有機關,那為什麼就會聯想到我是人柱的後代?」
「真是好久不見啊,黑田。」事情便有這麼巧。在那第一回的會面,我便注意到了這個小孩子的說話聲有些異樣。待到方才閱讀女記者的採訪記錄,我便讀到和*圖*書了這樣一條:有個叫黑田的小孩被人打斷過牙齒。再看著眼前這個傢伙,一樣的口中漏風,連口唇翕動發出的聲音都異於旁人,這卻不是黑田是誰?
「我之所以在那時只做一個普通的頑童,以你的思維,我想並不需要我多費口舌來解釋。」
「甩飛鏢的力氣倒是不小,可惜準頭太差。」他見卦簽以失之千里的準頭飛過,便也好整以暇地評論起來。言辭中甚至帶上了譏嘲。
——眼前這個女人手上已經不再暗扣卦簽了,那這八根卦簽就是扔完了的模樣。這有什麼意思?他原本這麼想著,再望向眼前的她時,她的手上已經擺出了一個姿勢:兩手拇指向內,食指小指向天,中指無名指交叉。這個手勢只會讓外人不明所以,但他卻是知道這個手勢其實大有來路:這是南光坊天海的「江戶鬼門結手印」。看到女人擺出這個手勢,他猛地警覺起來,再看著地上的八根卦簽,自己站立的位置,他方才大夢初醒。這女人已經看透了自己,並且,她扔卦簽的準頭絕對超乎自己的想象。
「這是我的失慮,很不好意思。」
「那麼,接下來就該我來問了。我既然知道了你有這樣一手功夫,那麼之前的相遇便也不再能用偶然來解釋了。佐佐木家的房子,地下室便通著下水道,你應該對此很清楚。那麼,你當時不肯告訴我這樣的存在,並且當時出現在那裡的緣由是什麼?」
「直到你亮出身份之前,我不會放棄確認的手段。」
「『孩子王』,這個用詞還真是挖苦啊。」他無奈地聳了聳肩。「你要是那個女記者,親眼見到了我們怎樣生存,你絕不會用出這個詞。」
「好在當年,柳生宗矩的族人柳生宗冬利用自己的身份保全了一批八王子千人隊的子女。他們跟著宗冬去了柳生之里,以忍者的身份過著扼殺了過去的生活。所謂忍者,也不過是隨時隨地都有可能hetubook.com.com被舍卻的棄子。在這個身份的必要性已然消亡的現在,作為這批八王子孑遺的你,也只能棲身於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吧。」
「我想知道,僅憑那次在外面的會面,你是怎樣得知我有這樣一重身份的?」這回,他的語氣終於透露出他也不知道答案的疑問。對於這樣的疑問,我向來是很願意解答的。
「那麼這次,試試四根好了,希望不要再出差錯。」這回,我在兩隻手上又各自扣了兩根,然後將它們同時甩出。然而在缺乏準頭的前提下,這樣做無疑讓卦簽的飛行路線更加散亂,卦簽沒有一根命中這個男孩,同樣是以一個偏差巨大的角度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
那時,戰國時代的餘波未息,動蕩頻仍加之迷信風行,江戶城裡的治安一時難以遏制。為了幕府將軍安全的考慮,德川家康命令幾個手下在江戶做了這樣一些事:南光坊天海勘定江戶城的鬼門方位所在,在那裡建寺鎮壓;服部半藏在江戶城原本的七門外再建第八門作為逃生通路;大久保長安選拔原住民及武田遺臣各五百人組成八王子千人隊,作為都城有變時的應急兵馬,部隊由柳生宗矩訓練。如果這個男孩所在的位置是江戶城的本丸,那麼我甩出去的八根卦簽的落點,便是江戶城的八門所在:櫻田、馬場先、和田倉、大手、平川、清水、田安,以及最關鍵的半藏門。
「當年建造半藏門和鎮壓鬼門的神田明神,都用了非常不人道的人柱。而這些人柱的選擇,便是八王子千人隊的子女——德川家為了讓這個千人隊確保忠誠,甚而滅殺了他們之前的子女,讓他們與幕府指定的女性婚配。在現在看來,這顯然是慘無人道的舉措了。
「看來你是有意要和我做對了。」眼前精神年齡遠超實際年齡的這個男孩道。「無論是在街上那次,還是在現在這次。」
柳生宗冬一時之仁收留了一批落難的兒童
https://m•hetubook•com.com,卻也不能就此認為他便是什麼胸懷慈愛的正人君子。他的目的不過是給自己的忍者軍團拉一批新丁罷了,而被拉進去的這些孩子,卻在幼時便接受了忍者必須接受的殘酷手術——拔去全部的牙齒,裝上黃楊木的假牙。近來,考古學界已然發現了柳生宗冬的黃木假牙,使這一說法成為確信。
「我想那個記者也沒有這麼厲害的手段,肯定是請了高人。只不過我倒也沒想到,這個高人居然是連我都吃了虧的你。」憑著兩回照面的鑒定,這個男孩十歲左右的年紀是斷無可疑。但他卸下偽裝后說的這番話,卻讓我感覺到了遠超出他這個年紀本來水平的壓力。
「很妙,很妙。」
那是我以勘察失火后的佐佐木家的房子為目的而來深谷市的時候,在那棟失火的房屋附近,我遇見了一位在附近玩耍的小男孩。當時他給我的印象是好動,鬼點子多,把路過詰問他的巡邏警給戲弄得七葷八素。我和他也有過幾句對話,他的口氣和應對也完全符合一個低齡的頑童應該的表現。另外在那次,我也與他交鋒過,當時並不覺得他的鬼點子能對我造成多少實質性的威脅。然而他現在,卻以一副和幾天前截然不同的面孔出現在我面前——眼神異常冷靜,口鼻微微翕動,手腳似乎也擺出某種套路的架勢。
我轉過身看到的,可以說是意外,也可以說絲毫不感到意外。
「不要打馬虎眼。我自己把錄音筆截下來,卻被你沒來由插了一腳,要的是你就這事給個說法。」
沒錯,我擺出的便是南光坊天海傳下的一個手印姿勢。這個姿勢、以及扔卦簽的方位,都傳遞著一個共同的故事——江戶幕府肇建時的一段黑暗。
「那麼,就請說說你願意費口舌的事情吧。」
「不但打飛,甚至脫靶。」這個男孩的嘴角露出了與他年齡不甚相符的冷笑。「我現在很樂意頭頂一個蘋果,來當你練習準頭的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