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或藏於心,或表于言
第十一章 一目斷然

山下家的老人,也就是山下旭子的父親,在那個時候便已經得知自己長期從事井下作業,已經患上了這種難以根治的職業病。於是,他向當時自己的礦主,也就是倉木家的大人提出了這個要求,主動放棄了退出現役后的經濟補助,轉而希望倉木家幫助自己不成器的女兒旭子完成她進入筑波大學的夢想——此時,倉木家的兩個大人已經到了唐土,把自己礦業的事業轉移到了那邊,理由自然是勞動力成本比這裏要低廉許多。但倉木家也需要一個照顧家庭的人手,於是他們也利用山下旭子,為他們省下了若干年的保姆費用。
「……怎麼樣?」倉木讓月對介紹信里連篇累牘的文語很是厭煩,看過幾眼便遞給了我。而我卻對書面文體極感興趣,從頭到尾,不漏一字地閱讀。在對信件有了整體的把握之後,我終於抬起頭面對倉木讓月。面對她的問題,我這樣回答道:
「姐姐……」
山下旭子在醫院的一間病房裡照料她生病的親人,由於倉木讓月的意思,我們並沒有當即進入病房,而是在病房外的一條長椅上坐著,順帶偷聽病房內的對話。從山下旭子的數落聲可以得知,她與病床上的患者才是真正的親緣人。
「那麼,您能否向我們做一些指點?」我也走近山下旭子道。「從您的話語中,我能聽出倉木家背後有著一言難盡的故事,那您能否為我們指出一條道路,讓我們自己探索這個故事呢?倉木家的大人不辭而別去了唐土,幾年來也似乎一直沒有對這邊的生活有過意見,而您堅持著履行承諾,在自己條件不寬裕的情況下,依然堅持著照顧倉木家的幾個孩子。這其中,終歸有些可以一言以蔽之的線索吧,我們也不求許多,只要山下女士願意見賜一二,便已經是對倉木家莫大的恩惠了。」
「嘉茂小姐,你帶著讓月親自拜和_圖_書訪這一趟,讓我很惶恐。不過我現在必須要照顧生病的爸爸,沒法在家裡招待你們,也不能說太久,我表示非常抱歉。我在九年多前,的確如嘉茂小姐所說,利用移民的計策入過一陣唐土的籍,藉以利用加分擠進筑波大學。這是我一段投機取巧的經歷。那時,讓月的父母便是我的掮客。他們在唐土開辦了一家公司,膝下沒有子女,他們就利用這種關係,將我偽造成他們的子女,為我提供便利。嘉茂小姐你也知道,這種事情都會留下記錄,所以只能幹一遭,並且他們還給了這個照料他們真的子女的這個附加任務。但是,現在也過去九年了,我和他們斷了聯繫也有六年多,現在,我實在沒辦法給出什麼對找到讓月的父母有用的提示,只有一些當年搬出去的時候,留在讓月家裡的東西或許還有些用處。讓月,客廳的桌底有一隻生鏽的鐵盒子,那裡面裝著幾張紙,是把我介紹給你的父母的介紹信,那可能是我唯一能提供的線索了。」
「銑工是對零件進行精加工的工人,儘管現在,用數控銑床能降低工人自身不少的要求,但銑工的基本素質,至少是微觀視力良好,對零件的細部能有準確的觀察與判斷。然後,銑工不要求臂力有多強,畢竟操作銑床和拿取零件都不需要多大的力量,蠻力更是不可取。我們再看看病床上那位患者:他雙眼渾濁,眼皮耷拉,在我們有機會仔細觀察他的時候,他的眼眶和眼角也沒有戴眼鏡的痕迹。甚至,他的眼角,瞼板腺的保護液體已經難以在眼眶裡停留,而不時會從眼角里流下來。這是他的皮膚嚴重皴裂的證明。雖說銑床操作時會有很多火星,但銑工的工作環境相對是靜態的,他也有必要穿著防護服以避免滾熱的金屬碎片飛濺到身上。這樣一想,他手臂上皮膚的黝m.hetubook•com.com黑和斑點便難以解釋。雖說現在的社會分工愈發細緻,行業五花八門,但在『工人』這個領域里,尤其是需要體力的活計,不同的工種,其職業特徵的分野依然是非常明顯的。他這個體態特徵,不像是一位銑工,而是一位礦工。」
「咦,你在這裏幹什麼?」也許是我在觀察的過程中耗時太久,化妝鏡折射的反光終於引起了屋內人的注意,山下旭子走出病房張望,一眼便看到了仍然在長椅上的讓月。她的話音也引起了讓月的注意,這下終於沒有再迴避,她徑直奔到了山下旭子跟前道:
我向倉木讓月建議,是否要觀察一下病床里的人的面孔。不過她卻拿不定主意:她自己從未見過自己父親的面貌,就算看過之後,她也無法判斷這人究竟是否和自己有關。好在我自己終究也是有好奇心的——我掏出化妝鏡,藉著一個合適的角度路過,掃到了病房內患者的樣貌。有著化妝鏡的支持,我得以站在一個非常刁鑽的角度觀察病床上的患者,並且也不至於被病房當中的人察覺。出於自身職業的癖好,我不由得對患者多觀察了幾眼。
「啊,抱歉說了這麼多你聽不懂的話。不過我方才說這些,都是在證明一件事情:山下旭子的父親,他在信中所說的『銑工』的身份是假的,他的真實身份是礦工。因此,他以銑工身份與你的父母共事的那些經歷,說白了也是假的。他既然要拜託你的父母做某些事情,那麼這種『假』,也是你父母看得懂的『假』,也就是說,這是行業內的隱語。
例如,我們的動詞永遠只有那麼幾種變化,名詞永遠以那幾個假名結尾,最常見的假名是い和な,這兩個假名的出現還各有其規律。最後,在整理過後,我得到的是這樣一個結論:
「你是讓月的什麼人?」對我文縐縐的長篇大m•hetubook.com•com論,山下旭子顯得頗具警惕性。我不得不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向她做了個表示。好在嘉茂家這個名頭在霞浦終歸有點名頭,她在霞浦也住了六年,對嘉茂這個姓氏終歸是有點反應的。在確認我這次自行攬下的委託之後,她點了點頭,回過去望了望病床上的狀況,然後便在長椅上招呼我們一起坐下。
「這……我著實無法在現在回答你,需要實在地去了解一番他們所在的省份才行。」如今的唐土,區劃已經和漢和共通年代的文獻不再一樣。我需要重新在網上搜索一番,現今的礦業發達省份,到底是個怎樣的現狀。
「甚至我們可以推斷他的病況。井下工人、經常咳嗽、病情突然惡化,這些特徵都指向呼吸疾病。他皮膚上的燒灼模樣的斑痕是礦井中含硫或含硝,而根據我們這一帶的礦井情報,可以斷定,他開採的是往往含有硫成分的硅礦石。開採硅礦是一種特殊作業,下井需要佩戴呼吸面具,但即便如此,也很容易患上一種可怕的職業病——矽肺病。」
患者的皮膚粗糙而黝黑,是一副典型的青年時期長期從事體力勞動,老來精神顯得萎靡的模樣。好在他身材到底壯實,露在病床被褥外的手臂能看見明顯的筋脈,可見他的體力並未雖年齡增長而下降多少。不過,這個人的皮膚枯槁,眼神渾濁,肌膚上不時顯露灼燒的斑跡,顯然從事著較為危險的勞動。
「首先概括著說一下這封信,它是山下旭子的父親寄給你的父母的。這麼一看,寫信的這個人正好就是我們之前在醫院里見到的那位患者。他在寫這封信時,身份是個一線的銑工。而信中稱呼你的父母是以平輩朋友相稱,套交情的時候也是談論一起在生產線上工作、一起拿下工廠里的各種獎勵等等,從信中來看,似乎你的父母當年也和山下的父親一樣,是同一條和*圖*書生產線上的銑工。不過今天,我從化妝鏡中觀察了這位老工人,如果我的判斷不錯的話,這位老工人可不是一位銑工。」
「旭子阿姨,請告訴我,我的爸爸媽媽在哪裡?」
「你突然問這個幹什麼?」她的神色似乎陡然間繃緊了一些。一舉頭,見我站在不遠處,雖然是張生面孔,但手裡的化妝鏡顯然暴露了方才折射到房間里的光線是我所為。並且,倉木讓月的視線也有不時往我這邊飄來的意思,她自然也明白了,是我帶著她來到了水戶。於是,她轉過頭對我說道:「您也已經知道了,這個孩子的父母現在唐土,並且有很難啟齒的理由才會將她和兩個妹妹放在我們這個國度。這其中的理由,單憑一時半會的幾句話,恐怕你也難以明白。儘管對讓月非常抱歉,但我需要照顧我的父親,很難在這裏對整件事情做一個妥善的解釋。」
行業的隱語是出於保守秘密、不為外人探知的需要,因而隱晦的也只是「有實際意義的詞」,在語法中也就是實詞的那部分。換言之,虛詞和「在行業中不涉及的詞」是沒有必要,也難以隱蔽的。行業隱語的設置也是遵循「等額替換」的原則,在密碼中屬於比較容易的那種,通過對本國語言的熟悉,也能較容易地梳理出某種規律。
山下旭子對於倉木讓月的父母來說也不過是生人,倉木父母的真實情況,恐怕她了解得也不是很多。頂多,她從兩位大人那裡聽過他們為什麼不親自撫養子女的苦衷,然後被命令不得泄露,對於其他的事情便也沒再了解。好在她終究給出了一個交代,我也只好在場面上同樣予以回應,對她的表示感謝。這時,病房裡的人又發出了咳嗽聲,山下旭子慌忙轉身進去。我帶著倉木讓月站在門口,不由得也多看了幾眼。眼見得山下旭子雖說在她父親神志清醒的時候對他各種數落,但照顧起父m.hetubook.com.com親卻是從來不嫌厭煩。按照她之前的指點,我和倉木讓月返回了霞浦,在她家中找到了那個盒子。
「為什麼?」
「什麼事?」她顯然沒有預料到年紀尚小的倉木讓月的出現,以至於醞釀了很久的客套話。在許久之後,她才擠出若干微笑道:「幾年沒見,你已經長高了呢。你還是第一次來水戶吧,來找阿姨有什麼事?」
「旭子阿姨,請你告訴我一件事。」
「可是,為什麼爸爸媽媽不把我們帶到唐土去?非要把我們留在霞浦這樣的窮地方?唐土礦業發達的省份都是經濟水平相對不高的地方,消費水平不如我們吧?按照姐姐你的說法,礦業不是一個很賺錢的行業嗎?」在聽完我的解釋后,倉木讓月向我發出了一連串的質問。
雖然現在的機械化水平提高了不少,但礦工依然需要頭頂礦燈,在骯髒而漆黑的礦井下作業,這種環境使得礦工們的視覺逐漸習慣於暗中憑藉光亮辨認,這種視覺習慣對眼睛的改變便是上眼皮下拉,眼睛長時間眯起,瞳孔分散而無神。接著,他的手臂和面部皮膚的質量表明他的作業環境是容易侵蝕皮膚,且容易引起皮膚變質的——山下旭子的膚色並不黝黑,說明他父親的黝黑膚色並非遺傳,而是工作環境導致。使得整個皮膚都變質、老化的環境無非是兩種,一種是長期暴露在高溫環境中,另一種便是聚集有各種有害物質的礦井下。在高溫環境中,手臂皮膚上不會出現斑駁的痕迹,這種皮膚只能出現於特殊礦物,例如充滿含硫或硝石岩體的礦井下。加上他的肌肉分佈,在四肢尤為發達,這讓我斷定,他是一位不斷在井下揮動鋤頭的工人。
「既然知道山下家的目的與最終結果是讓旭子搭上這趟車,我們便不難推出這封信的去意了。雖說是用隱語寫的,但隱語終究只是『約定的代號』,運用密碼學的手段,總歸是能破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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