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是什麼呢?幫助他們逃過這一劫的機緣又是什麼呢?思前想後,也只有那封山下旭子的父親,也就是那位老礦工寫給倉木父母的信,可以再推敲推敲。
我們喜好某個人,會樂於與其接觸;我們反感一個人,則會刻意疏遠他。然而,世事往往不會一直隨順我們的心意,我們在生活中的很多時候,都必須與喜愛的某個人遠隔天涯,又或是與反感的人朝夕相處。在佛經中有「八苦」的說法,除了生老病死這四大盡人皆知的苦難種類外,還有四種便是怨憎恨、愛別離、求不得與五陰熾盛。其中,怨憎恨便是與不願意相處的人相處;而愛別離便是不得不與心愛的人分離。這兩種痛苦雖然不及生老病死那般盡人皆有,卻也是足以令人方寸錯亂的大事。
信中,山下向倉木家提出「幫女兒用這一出計策」。然而,這是一件求懇的事情,雖說山下本人放棄了矽肺病補償,但他們當時的身份並不對等:一個是下井的礦工,一個是監督管理的頭目,有明顯的上下級關係。下級對上級提出請求,僅以免除自己的若干補償為籌碼,未免有些不講禮數的嫌疑。在現今的人情社會,按說請人,尤其是上司為自己的女兒謀一條進路的話,一份大禮和親臨造訪是必然的。這一封介紹信的地位,自此便有些迷茫起來。
這樣一想的話,山下家手裡握著倉木家的一些弱點,藉此提出要求,要搬去唐土的倉木家幫助山下旭子完成考試移民的計劃;倉木家的三個女兒,也是山下家主動提出照料,實則是人質的身份。這樣一想,當初讓倉木父母前往唐土的,會不會也是山下家那位老礦工呢?根據我的觀察,他得的很有可能是硅礦礦工常見的矽肺病。這種病又對事件有怎樣的關係呢?
再回過頭來看看倉木家的兩位大人,他們同樣是礦業投資者,同樣擁有一個硅硫礦,同樣和-圖-書設在茨城縣,同樣有像山下家老人一樣的雇傭礦工。自然,他們也在那次事件中受到了波及。最終的結果是去往唐土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意,從結論來看,正是一次毀家紓難、另起爐灶的過程。而山下家那位老人,便是將礦工群體中的不穩定氣氛、有可能掀起暴力事件的苗頭通報給了倉木家的大人,才得以讓倉木家提前做好了預防措施,進而得以在那場風波中保全。
一時間,茨城縣各種礦工紛紛鬧事,不少礦井礦洞都收到了打砸衝擊,等到安全部門發現了事態的嚴重並著手控制,終究是慢了一拍。更有甚者,一些激進而缺乏頭腦的礦工甚至對他們的僱主動以拳腳,將這次波及全縣的事件上升到了流血的層面。雖然現在我們聽起這段故事覺得觸目驚心,但在事情發生的時候,由於事發的礦井同樣遠離城市,以至於報紙都沒有過多的報道,這些令人惋惜的消息只能停留在這個行業的內部。
有沒有可能,山下家才是這次利益交換的主導方呢?
「讓月,如果我告訴你,你的父母其實是不得已,才將你和兩個妹妹留在這裏,你會相信我的話嗎?」
黃江港高功礦坑,七個在日語音讀中讀音相同的字,讓我從我們的傳統文字遊戲「一音詩」中找到了答案:這七個字,藏有另一句「高行幸抗孔孝劫」的意思,這是他們在來到唐土后,經過高人指點而為自己的新礦所取的名字。當然,這個名字的真正意義,也要從那句真正的一音詩來理解。換言之,他們來到唐土,當時的心理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意義。
千萬種線索最終指向了一個答案——茨城縣礦工暴動。
「嘉茂姐姐,你突然這麼說,或許是你發現了什麼吧。我願意聽你說說理由,不過信不信在我。」
接下來是我在醫院,和倉木讓月一起目睹的,山下旭子對這件事的態和-圖-書度。她自己也承認,其中的原因非常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盡。隨後她用父親卧病需要照顧為由結束了對話。這般生硬的拒絕令人感覺著實也不太客氣,她與倉木讓月見面,身份終究是保姆與被照顧的主人家的孩子,這時回想起她當時的表現,我想到了「主客地位上的不合理」這一節。
「這就夠了。讓月,記得我曾經到你家裡勘察過家居布置的風水嗎?那時,我看到你家客廳的南面天花板上用黑筆畫著一條線,下面則是沙發。雖說那可以作為一種鎮壓五黃凶星的方法,但黑線下面是坐人的地方,這種刻意營造的凶位也著實令我費解過一陣。得虧是後來,我看到了你的雙親在唐土開辦的那個礦場的名字,我才知道了真正的原因所在。」
但我的情感轉換卻也正是在得到這些了解之後。我了解到,倉木家的父母原本在我們的國度便經營著礦場,並且是個小頭目。九年前,他們將自己的事業帶入唐土,在唐土的岳東省開了一家同樣的硅硫礦。不過,他們的一項令人認為不妥的決斷,便是將自己的女兒讓月,甚至是來到唐土后出生的一對雙胞胎姊妹丟在了我們的國度,以至於這三個未成年的女孩子只能相依為命,得虧是倉木家找到了此時也有求於他們的山下旭子,得以讓她照顧一陣自己的三個女孩。事實了解到這裏,倉木父母的形象本來已經足以被定性成不對子女負責,只顧追逐利益的小心眼,但之後的調查,卻足以讓這個定性完成反轉。
「我的爸爸媽媽其實是這樣的嗎?」聽完我做的這樣一長串介紹,倉木讓月顯然將信將疑。她的年紀,顯然不知道九年前曾經險些降臨到自己頭上的風波。但我作出的解釋卻又合情合理,讓她找不到絲毫可以質疑的落腳點。最後,她只好用這樣一句話來表現她的懷疑:「嘉茂姐姐,我的爸https://www•hetubook•com.com爸媽媽到底在沒在關心我們?」
「從你的兩個妹妹身上,我們能看出一點端倪吧。之前提到過,因為唐土的生育控制政策被文化水平不高的人誤讀,你的兩個妹妹在唐土同樣有危險。這時候,你的父母做出的決定是將她們送回我們這裏,由山下家統一照顧,這未嘗不是趨利避害的表示。這樣來看,你的父母所做的決定是正確的。」
至於說到的「孔孝劫」,若是從這個事件來理解,自然便是指倉木讓月的人身安危了。在暴力事件的報道中曾經提到,有礦主在暴力事件中成為流血的犧牲者,甚至連他的家庭都不能倖免。在漩渦之中,倉木家將女兒讓月留在本土,由山下照養;自身前往唐土,未始不是一種姿態的表示——假意放出倉木讓月和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的信號,藉以逃脫暴力事件的波及。在另一重意義上,山下家照料倉木讓月,也是一重「收質抵押」的意思:自己的矽肺病同樣是事實,治療的費用都要著落在倉木家大人的身上。若沒有這個遠方的牽挂,倉木家也有可能遠走高飛。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二者各取所需的交媾便達成了。
「旭子阿姨是這樣的人嗎……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為什麼我們生活得這麼難,他們一點表示都沒有呢?」
「我想,你也該猜得到吧。她留學生活結束后便回到了水戶,在那裡和她父親一起生活。像我們在那家醫院里看到的一樣,山下家還有一個成家的兒子兒媳,但這兩人對老人似乎並不怎麼友好。『為子聘婦』是要花費一大筆錢的。在這之後,山下家的老人病情趨於嚴重,而家中的治療費卻又難以拿出,在這樣的情況下,你的旭子阿姨,選擇了對不起你的那種方式。」
在我們的儲蓄服務中,存摺可以設立子賬戶。山下旭子知道這本存摺的密碼,自然可以設出一個這樣的子hetubook.com.com賬戶,用以專門接收「來自外國的匯款」。因為有過往的流水作為證據,她當然能申請到。於是,就算倉木讓月依然拿著這本存摺,但倉木家父母定期匯入的生活費,卻到了讓月不知道的子賬戶手裡。山下旭子就是這樣貪墨了倉木家的生活費。
在當局的力量介入這起事件過後,整個茨城縣的礦業被重新整肅。當年參与鬧事的群體全部被打散,並被命令不得再進入這個行業。這或許就是我們現在涉足這個領域時,卻沒有發現倉木家當年雇傭的其他礦工的蹤跡的原因。在整肅過後又過了這麼些年,現在的礦業從業者,也很難再記起事件發生前,本土的行業內是否有倉木這樣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從業者。這或許就是倉木家現在並不能在業內打聽到多少信息的原因。一來二去,在這次事件過後,倉木家便像是徹底從礦業系統的字裡行間消失了一樣。所幸,整個暴力事件終歸沒有被封鎖消息,我在對整個事件有了眉目之後,翻閱過往的新聞,查找「九年前左右礦產行業發生的惡性事件」的時候,很容易便確定了這個最為切題的答案。並且,因為事情過去不久,許多報道依然能夠完整地找到,我才得以寫下上面那一段記述,作為對整個事件的概述。
為何我要抒發這樣一段感慨呢?原因自然是源於我最近接觸到的一件事情:我從幾個鄰居和熟人那裡發現,他們的兒女共同沉迷上一個地下主播,這個主播名叫倉木讓月,通過一些為人不齒的露骨直播賺取觀眾的打賞。但在我以「勸她住手」的初衷去接觸她之後,卻發現她也是一個可憐人,要拚命付出自己的勞動去養活自己和兩個妹妹。她這樣作踐自己,也是為了完成一個更大的志向——她要攢錢前往唐土,尋找她的父母並向他們發出「為何不養育我們」的質問。不過,我也覺得我自己算是做出了一點貢獻:她本hetubook.com.com來並沒有到達唐土后的詳細行動計劃,而我則利用我的思維,為她找出了準確的地點,甚至對倉木家父母這一對準確的人,也有了一些側面的了解。
矽肺病這種影響終身的職業病雖然長期以來便已存在,但受限於科學研究的水平,它被普及和宣傳還只是近十幾年的事情。九年前左右,當礦工們知道自己的同業者們普遍短命而歿于呼吸疾病的真相竟是礦洞里的硅粉塵后,他們的情緒便被點燃了。在這種不湊巧的時候,茨城縣的礦工群體中又出了個別危險分子,他們煽動並利用礦工群體中的不滿情緒,將他們組織起來向各個雇傭方,也就是礦井、礦洞、礦場的擁有者們討要說法。當然,這是客氣的措辭,說得不好聽一些,那便是漫天要價,索要錢款。在這樣有意的煽動面前,雇傭方自然也不答應。於是,煽動者們便鼓動礦工採用暴力手段。
「這就要說到山下家了。你用來做那些事的手機也是幾個月前才置辦的,也就是說,你們之前根本沒有辦法聯繫上你們的父母,你們的父母想要知曉你們的狀況,也只有通過山下家。山下旭子本人在照顧你們的時候,你們的吃穿用度,自然不會是山下家來出,我認為極有可能便是由你的父母來支付這些撫養的費用,並且形成了慣例:你的父母按時把錢寄到山下家的賬戶上,而山下旭子則利用這些錢來照顧你們。當然,這些錢里也包含你的父母為山下家的老人支付矽肺病治療的費用。還記得我看過的,你獲得收入的那個存摺嗎?存摺上頭幾筆的流水是在唐土列印的,很可能就是你父母的一本存摺,將它交給山下旭子來使用,而錢就是打在這本存摺里。她在離開時沒再拿走存摺,於是存摺便給了你。不過接下來,我要說一句你旭子阿姨的不是了。她雖說在照顧你們的時候體現了若干契約精神,但在自家人陷入危機的時候,她沒有再遵守允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