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問題還是集中在了第三種可能,也就是說,他的真正用意是用筆在紙上塗抹什麼不是墨水的東西,手裡拿本書看不過是打發無聊。並且塗抹也不需要照看,他不用將精神完全集中在上面。被久能先生看見時慌忙採取的掩飾手段,不過是「塗抹」這個舉動被撞破的心虛。結合之前我在菱湖鶴見老先生家的發現——那些名家真跡的處理方式,是搜羅名家未發表的真跡,然後在紙張上塗抹處理液,使十年前的墨跡變得年輕,又使十年前的紙質變得更老——來看,這些蓄意和書道大賽為難的人,他們正是在賽場上做著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至於要怎樣把硅酸和乳化劑的處理液帶入會場,這怕是比「把煙和火帶進會場」還要簡單的事情:書家可以名正言順地帶入自己的筆墨紙硯,而其中的「筆」也未必就是書寫用的毛筆。例如,毛筆中有一些將墨膽藏在筆桿當中,書寫時墨汁緩緩流入筆芯,實現自動控制出水和不至太浪費墨汁的效果。倘若將這種「自動軟筆」的墨膽換成裝有那種處理液的膽,這便是一支隱藏得完美無缺的工具筆。
「成人職業組和業餘組是兩個最重頭的參賽組別,參賽者各有不少,所以安排在一天的上下午分別舉行。中午便是至關重要的轉場時間。就算是這樣,我們還擔心時間會不夠用,所以每有一個人提前完成離開,我們就會立刻去清理他那個房間。」
「第二個異常就發生在之後不久轉場的時候。其他人普遍開始離場的時候,依然還有少數人在書寫。這時我們已經開始轉場。我在路過一間靜室的時候,注意到裏面的人有個不尋常的舉動:他正端著一本書觀看,手裡卻沒有停下書寫。按說這個書道大賽比的也是字好看而不是寫的一字不差,他為啥看書不看寫呢?」
書道大賽每人需要上交三和_圖_書
張作品,但每位名家的署名作品只有一張,並且也不是三種文體各一樣,這說明那些攪黃大賽的人也需要分頭多人,各管一張。但即便是一張,要在整張紙上塗滿處理液,需要的量也不是個小數,一枚墨膽肯定是容不下的。所以,處理液應當由至少兩枚墨膽組成。不過,處理液的配置又有些門道——它的幾種東西的配置順序不能錯。例如,硅酸、乳化劑、硼酸的順序是正確的,如果先將硼酸和乳化劑放在一起,便會引發一些反應,進而產生某種難以掩蓋的味道,具體來說,便和煙味類似。久能先生在某個靜室聞到的,像是有人在房間里抽煙的氣味,其實便是搞錯了處理液的順序而導致的。畢竟,能有全國成人職業組決賽水平的書家,都已有相當的休養,按捺住若干小時的煙癮並不是什麼難事。
這麼一想,這位成人職業組的參賽者顯然是在掩飾著什麼。之前他一邊看著書本,一邊筆下不停;被發現后卻立刻收起書本,妝出一副認真書寫的模樣。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出幾種可能:一是他已經完成了書寫,當時在好整以暇地看書,手下的書寫動作只是無意識的習慣,筆上並未著墨,因為那本書不甚能公之於眾,所以被發現后慌忙掩飾。二是他所志其實不在參賽,只是來做些其他勾當,所以並不在乎筆下寫出的是什麼,手上那本書才是勾當的關鍵。三則是他筆下蘸著的不是墨水,而是其他某種東西,在任何情況下塗寫,都是無礙於整張紙面的。無非是因為做著「將某種東西塗滿整張紙」的動作太過無聊,所以看一本閑書來打發時間,但這件虧心事被撞破,他終究需要掩飾。
「這麼一說,他的確不是怪癖書家呢。那麼久能先生,你既然留意到他,那有沒有藉著收拾靜室的機會,看看他究竟寫的是什hetubook.com.com麼?」
現在的調查進度是,我正在一家制筆店裡,打算讓店主向我說說他在那屆書道大賽上的見聞。這個制筆店雖然只坐落於一個不起眼的城鎮,但店主久能先生的手藝和名聲卻傳播遐邇,就連書道界現存的耆宿之一菱湖鶴見老先生也都知道他這一號人物,可見其水平之高。不過,久能先生自己似乎並不願意單純停留在「制筆匠」這個職業定位上,他甚至提出了加入書道協會的要求。不過,或許是書道界頂尖人物也都認可他,他竟爾終究能成為一名書道協會正式會員吧。然而,久能先生雖然更多地以「書法家」的角色自許,但以我觀察他刻在筆桿上的文字水準判斷,他算不得什麼書道大家,因而在唯書道造詣高下論的書道協會裡,地位也類似「客卿」或「清客」:即只在書道協會幫忙、幫雜、打下手,真正攀登書道巔峰的征程,他並無法參与。那個會員的身份也不過是便於其他真正以書寫為志的會員們和他聯絡罷了。
書本沒有什麼奇怪,那就得查考書寫者本人的參賽意圖了。就像久能先生所說,書道大賽是個追求書道造詣的舞台,參賽者是為了決出造詣上的高下而參賽,並且進了決賽的人,本就是在諸多參賽者中,實力相當有檔次的那一小部分。在決賽上忽然自願當起了陪太子讀書的相公,這種心態還是可以基本不用考慮的。
「能夠有所收穫就是非常值得感謝的了。請說吧,久能先生。」
在那一年的書道大賽上,出現了諸多的確是真實手筆的名家真跡,但這些名家卻早已不在人世。因為我的一個熟人,霞浦高中書道社的社長中浜尚美已經參加那一屆大賽,並且因為大賽上發生的突然事件導致無法得知自己的水平。今年,她和她的弟弟同樣要參加這一年的書道大賽,為了防hetubook.com.com止可能的重複再一次出現,我便對這一問題有了調查的衝動。
「久能先生,你有沒有留意那本書具體是什麼?」
「為什麼要整理東西下午繼續用?」
在之前我造訪筆店的當口,通過機緣使久能先生欠了我一個人情,我方才得以聽取他在那次書道大賽上的見聞。在那次書道大賽中,久能先生這個清客式的會員便被分配了這種場務的雜活,具體來說,就是在會場里等候參賽者的招呼,為他們提供引導落座、更換紙張、補充書具一類的服務。在參賽者離場后,負責將參賽者的作品收集起來的也是這些人。當然,這是成人職業組和成人業餘組才能享受的待遇,我參加的女子在校生組,定位只是邊角料的組別只有入場后順著指示牌自行就座的份。菱湖鶴見老先生之所以推薦我來聯繫這樣的人物,自是因為他們在多在會場上走動,也只有他們才有親眼目睹每名參賽者進行書寫的機會。
「看了啊,不過他寫的是草書,我這個制筆匠可就看不懂嘍。」
草書?我的神色又為之一奇。雖說草書在篆隸楷行草五體中最為隨性,最為多變,但恰恰是這「不成定法中顯現高明」的難度,使草書的運筆比其他幾種書體的要求更高。例如草書的「連、省、變、代」四訣,便是講求筆畫完整、勻稱、準確的篆隸楷三體所無或所輕。以我的經驗,「盲眼書家」最多見的書體是日常最為熟悉的行書和最為基礎的楷書,變化最為死板的篆書和變化最多的草書,都因為各自對另一要求的「極化」而使書寫者不敢不重視。
「等等,嘉茂小姐,我還想就著這件事問問你呢。書道大賽的參賽通知早就寫了禁煙,並且入場檢查也要求把煙火等一切危險品暫存。他是怎樣把煙和火帶進靜室裏面去的呢?」
「久能先生,您說的兩個情報都相當有和圖書用。我已經確認了,您所觀察到的兩個人,正是有意與書道大賽作梗的那一批人。他們也正是用我說的那種方法來偽造『去世名家出現在當世的書道大賽』這種混亂的假象的。」
那些可疑名家真跡的出現也是在職業組。不過這個異常同現在調查的事件之間,卻難以構建起具有說服力的聯繫。畢竟「一個參賽者煙癮難耐」這個現象實在太過平常。
「這也算個異常嗎?」在實際的軟筆書寫中,的確也存有一些「盲眼書寫反而寫得更好」的書家存在。這些人只要先做些墊筆工作,熟悉正式書寫的筆墨紙三者的契合之後,便可以熟練地寫出非常好看的書體。所以,我並不以這種現象為異。不過,久能先生似乎並沒有接觸過這種不走尋常路的書家,於是我便簡要為他做了個介紹。
「有啊,不過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就當它……是本官能小說吧。」雖然久能先生能給出肯定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但他自己說這話時也有些齟齬,似乎他也曾經做過這本書的讀者一般。他既然說出了這個不堪的名詞,我也自能想象它背後是何等的更加不堪。
「職業組。」
「第二個可疑的機會呢?」
再回想一下,那些在上一年的書道大賽中「留名」的逝世名家中,淺見喜舟正是一位擅長草書的名家。這幅字跡很有可能便是他曾經的作品,被人帶入賽場,進而在賽場上用處理液來處理。這樣一想,豈不正是在這些事件之間構建起了聯繫嗎?再想想那種「硅酸加乳化劑」的處理液配製出來的情況,我似乎知道了些什麼。
「我當時的確是在賽場上來回走動,並且也看到過參賽者書寫的模樣。不過我還是得說,絕大多數參賽者都是在安靜地書寫,看不出什麼異常之處。來來回回幾個小時,值得一說,可以給嘉茂小姐你當參考的事情也就是兩起。」
「哪裡哪裡,https://m.hetubook.com.com奇怪可不止這個!」他下頜的一叢花白短須翹得老高,顯然是認為我小覷了他。「這個人看到我注意到了他的舉動,立刻把書收起,擺出一副正襟危坐規規矩矩寫字的模樣。你說,要是他是像你說的那種不看紙面反而寫得好的那種人,何必見了我才裝模作樣?照樣看他的書來寫不就結了?」
「第一件事是在上午。有一個人提前不少時間完成了作業,提前離場了。我便去收撿他的作品,然後整理房間里的東西給下午繼續使用。但我在這時候聞到了房間里有濃烈的煙味,他應該是在房間里抽了煙吧?書道大賽是絕對禁煙的,這間靜室之前也有其他組別的參賽者坐過,所以我想,這應該就是今天上午這個參賽者按捺不住煙癮,在寫作途中偷偷抽了若干的煙吧。這算是我能想到的一個異常情況了。」
這樣一想,那些人的行動已經基本解通,接下來要做的,是確認他們的理由。
「哦……」他理解這個解釋,遠不比我解釋筆桿上的痕迹那般言一及十,但我的言辭也終究能讓他明白。接下來,他開始敘述第二個異常情況:
由於久能先生無法辨讀極盡變化的草書字體,我無法得知他所書寫的具體內容,所以只能一步步地從這幾種可能中選擇正確的答案。首先是那本書,這便是解開整個謎題的關鍵。可惜書道大賽成人組是不設固定書寫內容的,自然也不會如我參賽時那般提供參考資料。所以那本書必然是參賽者帶來的。當時既沒有引起騷動,注意到這本書具體是什麼的可能性也著實不高。
「上午舉行的是職業組還是業餘組呢?」
「幾支煙完全可以藏在難以想象的非正常地方,衣領、腰帶、袖口都有可能。至於火,幾根火柴和一張砂紙同樣也能這樣藏。只要走出去時順帶將火柴梗和煙頭、煙灰裝在一個小盒子裡帶出去,就不會留下什麼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