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高書不入俗眼
第六章 筆下文章

「這些的崗位的確有。」
「很簡單,他並非是真正因為用得多而將筆頭寫得禿毛、筆桿磨得光亮,只是在特定的情形下導致那樣而已。」
「您可以拿一個這樣的筆頭,讓這位客人試一試手感。」
客人依言接過,在水寫布上寫了幾筆,臉上登時露出了舒暢的神情。「哎呀,正是我熟悉的那種手感,就是這種,一點都沒錯!」
「你怎麼知道的?」
在我向菱湖鶴見老先生指出了我所發現的疑問——用新墨在二十年紙齡的紙張上書寫,這樣的齟齬不會在知名書法家身上出現——這樣一點之後,他也認同了我的說法。既然這個假說能夠確立,那麼我們便能倒推那屆書道大賽上的情形了:意圖作梗破壞大賽的人正常地報名進入賽場,書道實力也的確夠資格,能夠進入決賽。在決賽場上,他們雖然正常地書寫參賽作品,卻將存疑作品也一併交了上去。不過這卻產生了一些新的問題。
「一般來說,筆桿上方會有這支筆的型號和名稱,可是,你這支筆是用了很久吧,上面已經被磨得看不出任何痕迹了。同樣粗細的筆桿,適合的筆頭也有很多種。客人,如果你不介意材質的話,我倒是可以給你找出不少這種大小的螺旋筆頭,客人挑一種就是了。」
只見這位顧客手裡拿著的是一支筆杆子,並沒有筆頭。他將這根筆杆子放在櫃檯上,兩手支在櫃檯上,對著椅子上的店主道:「久能,這是在你這裏買的這支筆,但筆頭給寫禿了,你這還有沒有同款的筆頭給來一個?」
偶然的機緣之下,我向久能先生賣了一個人情。這個人情賣在他自己的「制筆」領域,正是對他「我是個制筆匠,不是個書道家」的有力回擊。在這個人情之下,他也終究得放下架子,向我透露他在書道大賽上的所見所聞。
「小姑娘,我既然是個制筆匠,顯然也不是m.hetubook.com.com什麼書道家,恐怕難以談出什麼你希望的東西。」他搖了搖手,顯然是覺得自己的身份並不應該被如此認定。雖然他對菱湖鶴見這個身份上比他高許多的人不敢羅唣,但對實地造訪的我,著實沒認真對待。這時,又有一位客人在門口停下了他的電動車走進店裡。這回,久能先生一改之前對客人的冷淡態度,主動將視線迎了上去:「你要些什麼呢?」
「說起來,我的確可以介紹負責這塊工作的幾個人,或許對你解決這個問題會有幫助。」他這樣跟我說。「這附近就住著一位,乾著制筆的營生,你可以去見一面,他可能能從執筆的行家這個方向給你說說他的發現。」
「聽說你在調查上年書道大賽上的怪事,那可不是件小事,虧你還有這個心思。你是受了誰的委託來調查的嗎?而且委託的居然是你這樣一個孩子,我雖然願意幫你忙,但還是擔憂的成分更大些。」
參加決賽的總人數是確定的,如果上交額外的作品,這本身就是一個異常了吧?另外,如果這些人將名家真跡帶進來,不加以摺疊的話,如何混過進場時的檢查呢?雖說可以用某些方法,讓那些存疑作品摺疊卻不產生摺痕,但這些處理手段,都需要在進場后處理。難道賽場上就沒有人監視書寫者嗎?
在書道世界中,有人以布、以海綿,甚至以頭髮鬍鬚蘸墨書寫,這種書寫方式倒也流傳下來一些作品。但這些方式終歸不是正道,書道的主流,必須是軟筆或硬筆所寫下的文字。書道大賽沒有開設硬筆項目,也不允許這些外道方式,故而在書道大賽上出現的作品,都是由各式各樣的毛筆所寫成的。
「是嗎?」久能先生對我的發言自然是將信將疑,不過,他自己在的確也沒有什麼辦法確認筆桿真正對應的型號的情https://m.hetubook.com.com況下,也只好聽從了我的建議。他找出一個六號筆頭的兼毫,旋上兩個部分,再拿出供客人試筆的水寫布,用水化開筆頭上的凝膠,對客人道:「試試看,這個小姑娘說的是不是你要的那種筆?」
「哦,這種執著可足以令人欽佩了。不過話說回來,你想問我些什麼呢?」
「七紫三羊的兼毫,六號筆頭。」我在一旁看到久能先生實在沒找到適合的筆頭,總算是出言點醒了他。
「就是額外多出了那幾個名家的作品才叫奇怪啊。」菱湖老先生在我問到這兩個問題時,又是以一種感慨的態度答道。「若是那些名家頂替了特定的幾個名額,總數沒有錯的話,我們不就直接確定了是哪些人在攪黃我們的大賽嗎?為了決賽通知能夠順利送達,我們在接受報名時都要求有準確的聯繫方式的。嘉茂小姐你不也經歷過嗎?不過,你說的『監視書寫者』倒的確是事實,我們一來人手有限,多數人都要當評委,二來也不會想到有人刻意與我們做對。所以在安排了非有人不可的幾個組織崗位的人手后,監視每一位書寫者這點我們是沒法做到,也只好放棄了。」
磨損筆桿有型號記錄的部分,若是因為勤于書寫的原因導致,說明這個人的書寫習慣是握筆的上端、懸腕書寫。這種書寫方式對肘部的穩定性有極高的要求。這個客人在來到久能先生的店裡時,將雙肘支在櫃檯上,顯然並非雙肘能穩定的類型。接下來,觀察他的體質,在和久能先生打交道的這一時半會,他便用手抹了好幾次面,自然是身體上分泌油脂過多的表徵。在久能先生為他找出合適的筆頭后,他也沒有擦手,直接拿起筆就寫,書寫的衛生習慣自然也暴露無遺。
「不行,我對自己使用的筆頭已經有習慣了,手感和力道的使用不好再更改。」客人對此提出和*圖*書了拒絕,我暗中好笑,如果是一個用筆時間如此之多,將筆上端的型號信息都磨掉的書道愛好者的話,焉能說不出自己使用的筆頭的名號?不過,久能先生卻顯得很為難。他在集中掛著各種螺旋筆頭的那面牆前,端著這根筆桿仔細端詳,但終歸這根筆桿也是久經風霜,許多痕迹都已被磨得再也看不清楚,反倒是常年使用,摩擦的油光發亮更像是一個特徵。
選用毛筆的學問同樣是書道中非常值得鑽研的一部分。像狼毫、兔毫、羊毫等等毛筆的材質,九紫一羊、七紫三羊等影響筆鋒剛柔的比例,毛筆的大小、粗細等等,都大有講究。並且,用筆時握住筆的末端、中段、上端,用力多少,等等,也都影響著書寫的各種方式,甚至產生了各有講究的不同流派。有道是,大筆如椽未必不能寫蠅頭小楷,小家碧玉也未始不能做大塊文章。
「他的體質屬於分泌旺盛的類型,就算是握筆時,也會分泌若干油脂。加上他對寫字的衛生條件也不講究,筆桿上被分泌的體油磨得油光發亮,並非是長期的使用。至於筆頭,並非是寫禿,而是因為頻繁將筆頭旋開再旋上,導致筆頭的螺紋被磨損得沒法使用了而已。」
「觀察那個人的手,以及毛筆磨損的位置就知道了。」
「這是我在同樣學習書道的同齡人口中聽到的消息,至於調查它,也是出於我自己的決定。」
從這個招呼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這個顧客也只是個生客,並不是久能先生店裡的常客,否則他定然會直截了當地告訴店主,他要怎樣材質的幾號筆頭,怎樣的筆鋒剛柔,不至於籠統地問「同款」,甚至帶來筆桿以讓久能先生來認出當時賣給他的是什麼筆。因此,久能先生對他的招呼顯然也只是做給我看的樣子。
再看看顧客放在櫃檯上的筆桿,它樣式也很普通,筆的一頭是懸挂用的掛繩,另一頭https://m.hetubook.com.com也凹陷進去,並且隱約有螺紋。這種筆頭能隨意更換的筆桿的設計頗受練習者的好評。不過,也因為練習的緣故,筆的質地也不是很好,一個不小心,筆就會被些東西造成損傷。例如這根筆桿,看上去也是傷痕纍纍。
「你有點本事啊,小姑娘。」顧客離去后,久能先生也是換了一副神情看著我。「你是怎麼知道他要的是六號七紫三羊的呢?」
「什麼特定的情形?」
在菱湖家派船送出人工湖之後,我按照他的指點來到附近的一個小城。與其說是城,倒不如說只是大點的村鎮而已,建築、公共設施、住人的衣著都顯得缺乏現代感與城市感。不過,也正是這樣一些聚落,才得以為傳統的營生提供最為適宜的空間。這裏沒有高度發達城市的快節奏,沒有高地價,沒有強烈的競爭,沒有過度的物競天擇,正因如此才得以容納諸多不甚被現代所容納的行當。例如走街串巷搖撥浪鼓的小商販,販賣二手書籍的地攤,店內充滿金屬味道的開鎖配匙五金土雜店等等,像我被指點而去的制筆小店鋪也算其中之一。
這時,有位顧客拿著某隻毛筆向久能先生問價,稍加觀看,這隻是一支泛用的平民價位毛筆,並沒有什麼驚異之處。而久能先生也只是簡單地回答了一個非常普通的價位,隨後便完成了這筆交易。
「是的。您是久能先生?」
於是,我將在菱湖鶴見老先生那裡的所見所聞,以及最後的結論告訴了他。不過,他在聽完我說的話之後,似乎有些不滿菱湖老先生將他作為一個「制筆匠加大賽場務人員」加以提及,對菱湖老先生倒是數落了不少。
然而,也切不能因為城市發展水平不夠便小覷了這些行當。菱湖鶴見老先生是書界泰斗,以他高調的生活方式都不會忽視的這位制筆行家,手上功夫自然也是真才實學。按照指點,我來到一條小巷子里,望著www.hetubook.com.com其中一家半掩著發霉的木店門。店門口的招牌寫著「湖山制筆」,說明我並沒有找錯。
思考過後,他既然不是因為書寫過多、筆頭變禿而要求換筆頭,那麼原因只可能是無意的損壞。蘸墨的軟筆不可能轉筆,那麼損壞的原因就只有一個——螺紋的磨損。正常使用的裝卸次數不可能讓毛筆在寫禿之前就損壞螺紋,那就只能是頻繁裝卸的緣故了。
「那麼,能不能將那一年負責這一塊工作的人介紹給我呢?我想向他們問一問,看看他們在那時有沒有注意到什麼不正常的書寫狀況。」
「不過,有一個事實是無法否定的,那就是『帶進存疑名家真跡的人,終歸要在賽場上做些手腳』。」我總結這個發現所能得到的結論。「在賽場上,書道協會總是要安排幾個人,為參賽者提供引導就位、補充紙張、收集完畢后的作品這些場務工作的吧?」
「久能先生,你說的『願意幫忙』,這下可不能不算數了吧?」
「哦,你確定?」
他見有人主動向他發問,稍微睜開了眼皮,將我上下一打量,道:「你是嘉茂淵子?」
事先,菱湖鶴見老先生已經和店主人久能先生通過電話,料想店裡也知道我的來意。我推門進去,便像是換了一個世界一般:房間里打掃得非常乾淨,設有無數的壁掛,掛著與「筆店」十分相配的若干物件:整支的筆,散件的筆桿與筆鋒,筆套、掛件等等也應有盡有。作為店裡最大的一個「擺設」——一個年紀比菱湖老先生稍低,卻也絕對算是個老年人的男性正坐在藤椅上優哉游哉地搖著蒲扇。店裡還有其他顧客模樣的人,在分頭尋覓自己的喜好。看這位店老闆久能先生也並非熱情好客的模樣,若不是顧客真正看中某樣東西或是尋找某樣東西主動向他發問,他絕不會去向生客人搭話。我環顧四周,看到顧客還都沒有做出什麼決定的模樣,便主動向久能先生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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