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浜尚美同樣人微言輕,但她卻有一重身份,那便是中浜領袖的女兒。頂著這個身份,與書道協會的人見面也不會有太多的阻撓。就這樣,她在我之前見到了書道協會的領袖,並公開了中浜領袖本來秘密採取的一些手段,但她似乎也沒有受到特殊的禮遇,只是被菱湖老先生安排在群體會面中,她的故事被同時在場的其他人聽見,進而走漏到了三個派系裡。好巧不巧,她的選擇竟與寺內先生推薦給我的領袖是同一位,那便是菱湖鶴見老先生。
我也立刻反應過來她的言下之意。簡單來說,為中浜尚美開後門並不是她父親的真正用意所在。她的父親在前兩年便已開始布局,為的其實是另一個利害關係人——他的兒子。
「會長已經對事情了解到哪一步了呢?」
「嘉茂會長,非常對不起,在你面前,在下實在是瞞不住任何東西。但在下只是不想……」中浜同學的聲調已經帶上了哭腔,後面的話我也不願意再讓她親口說出,徒增她自己的悲戚——畢竟,強迫一個人說出自己本就有愧於近人的事情,著實是刺痛人心的。
「我也沒有勸他收手或支持他繼續的意思。我想知道的,是他究竟把『時間』花到了哪裡。」
「我就說說我自己的調查經過吧。」於是,我將我截至目前所做的個人努力,除了隱瞞真正的,來到這裏的動機以外,全盤告訴了她。中浜同學聽過之後,搖了搖頭,道:
然而,即便是書道世家的子女,也被現代社會的快節奏生活佔去了大半時間。從定下這條規矩的中浜家老人,到他的子女,再到中浜尚美這一代,練字的工夫終歸是越來越少。以至於以前履行這條規矩只不過是按部就班地走個過場,現在竟爾要大張旗鼓地特意為之付出努力。
在理清了這一切經過的來龍去脈后,眼下的問題依然要著落在中浜和圖書家身上解決。於是我向依然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的中浜尚美問道:
「門楣……」
中浜同學尚有一位小他一歲的弟弟,在倉木讓月家,我初見這對姐弟時,中浜尚美曾訓斥他,要他嚴練書法,因為他在今年也到了參加書道大賽的時候了。然而,連中浜同學都說他的字太過拙劣,這樣的資質想要在一年之內練出個名堂,我認為不免有些強人所難了。
因為,將這個秘密從奧羽派系中傳出去的,就是她中浜尚美。
為什麼中浜領袖在宴請吉森先生的鴻門宴上沒有飲酒?起先,我只認為那是緣于交通的緣故,奧羽派系的人多開私家車到來,不便返程。但細細一想,現在已經有非常發達的酒後代駕業務,完全可以聯繫有信譽的代駕公司,讓他們派人把飲酒者捎回家中。排除了這條理由,筵席上沒有飲酒的原因便只能是——飯桌上有未成年人。在這個國度的法律中,在有未成年人參與的筵席上是不得飲酒的。
「在下只是爸爸計劃中的一個普通的知情人,我無法從他的所作所為中得到些什麼,既不能支持他,也不能阻止他。」這是中浜同學對我的問題的回答。
「原來如此,他們為的其實是今年的書道大賽啊。」
「那麼,請讓我見一見你的弟弟,可以嗎?」
到底還是這個觀念啊。我不禁又是在心底一聲長嘆。「世家」的孩子,到底還是逃不開這副壓在身上的擔子。不過,也正是由於這副擔子,世家也才得以成為世家,在這裏我倒也不願對它的利弊多作評論。在中浜家,中浜尚美由於是女子,並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傳承書道世家中浜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她弟弟的身上。然而,她弟弟卻不甚成器,以至於他的父親為了家業後繼有人,無論如何都需要將他先頂到聚光燈下,讓中浜家的家名,以及那個背負在m•hetubook•com•com身上的使命得以完成。
「嘉茂會長,這些路,其實並不是為了在下而鋪的。上一年,爸爸以在下為目標所做的那些,不過是一個鋪墊而已。金子鷗亭、淺見喜舟這兩位先生,在下更是聽都沒聽過。若是爸爸打算為在下打開一條道路,那麼,他為什麼做出那種舉動,而我到現在卻還不知道那兩位書道名家?」
「在我的敘述中,我只說到過『三派因為金子鷗亭真跡的出現,在決賽中紛紛效仿這一做法』。但我也還提到,井上桂園是愛媛人,他的真跡由鎮西派系拿出無可爭議。可淺見喜舟和中平南谿都出自咱們關東地區,我直到方才可都沒確定,兩位先生的字跡,到底哪一幅來自近畿派,哪一幅來自奧羽派。可你在方才已經直截了當地承認,你不認識『金子鷗亭和淺見喜舟』這兩位先生。中浜同學,如果只是一個普通的知情人,你既然知道你父親用出去的第二張真跡到底屬於哪位書法家,又何必要對我依然隱瞞起一部分事實呢?」
「嘉茂會長,終究沒有任何事情能瞞過你呢。」中浜尚美坐在小房間里,幽幽地嘆著氣。「會長是在別處聽到了上屆書道大賽中途終止的傳聞,在調查過後,將目標指向了在下這邊吧。」
「不過,我覺得你這位知情人可不普通。」
這個基礎打定之後,到了第二年,這位「擁有足以比肩金子鷗亭先生筆跡」的年輕人參加比賽,再通過後門層層保送到決賽,直接送上評委席上的他面前。由他率先為這幅實際上毫無可取的作品定下基調,奧羽派系的附庸再附和一番,他在書道大賽上的名次便有保證,也算是讓這個本來無望的中浜家少年給家名一個交代。只可惜,第一步棋在布局時便泄露了風聲,「金子鷗亭再世」的真相似乎傳了出去,以至於他不得不在決賽時再hetubook.com.com重來一遍。然而,另兩個派系也堪破了他的「偽造真跡」,並有樣學樣,最終使本是「造勢」的伎倆變成了破壞書道大賽正常舉行的淵藪。
到得中浜家,這戶世家的門楣遠不及菱湖家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隨便通名便能進入。中浜同學把我接入客廳,向我介紹了她的家人。待我與她單獨坐在一起,問及來意之時,我只好先自承一事——我在不久前,于倉木讓月的地址附近偶遇了中浜姐弟,聽到了「今年要參与書道大賽」一事。然後,我順口提起了這樣一個話題:「聽中浜同學說,去年的書道大賽,因故沒有舉辦,我對這件事有些關心,請問,它沒有舉辦的緣故到底是什麼呢?」
「嘉茂會長,你的猜測完全正確,那位奧羽派系的現在的領袖,就是我的爸爸。」
然而,吉森先生並沒有向我提到「筵席中尚有一位少女」這種生人而言定然記憶深刻的情報,那麼,中浜領袖便是帶著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中浜尚美的弟弟赴宴,為的也是讓他記住這些將來要使用的關係戶。同為書道協會奧羽派系的成員,自然也有凝聚力和向心力,我也始終沒有想通,那兩個派繫到底是怎樣得知這個底細的。現在看來,合適的泄密者,又對計劃知情的,也只有中浜尚美一人了。
「這還真不是。我對這件事產生興趣的初衷,的確便是從中浜同學這裏聽到那句『書道大賽因故終止』的話語。雖然在一番調查過後,焦點又回到了這裏,不過從中浜同學的反應來看,你應該是對事情知道些眉目吧。」
看來,菱湖老先生在老一輩的書道協會人士中,算是公認比較有遠見和客觀分析問題能力的。這也難怪,菱湖老先生會唯獨在我提到中浜家時繃緊神經,對我的問話支支吾吾起來。也正是因為他從中浜同學那裡事先得知了我所調查的問題的「標www.hetubook.com.com準答案」,也才會對我採取那樣的態度:先是懷疑和試探;待確認了我調查問題的能力和深度后,對我變得關心起來;在我的調查逐漸走向正確答案時,卻又因為確認了我的初衷反而對我含糊其辭。
不過,現在就算是證實這些猜測,也都不再重要了。我為了確認她的心意,又一次向她探問道:「你既然知道你父親為你做下的這些鋪路工作,你自己又是怎樣看待它們的呢?或者說,你是否願意沿著這條家裡人為你鋪好的道路走下去呢?」
「你既然選擇的是向菱湖老先生說出這些本該只停留在的秘密,看來你對你父親的做法也是不甚認同的。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父母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這位中浜家的長輩這樣做,著實算不得什麼長遠之計。我調查上年書道大賽異常的初衷,是讓中浜尚美「正常地」完成一次比賽。但她自己是否知道,別人已經暗中為她鋪好了一條捷徑,又是否樂於利用捷徑呢?我在沒有得到她心意的前提下無法作出判斷。基於這層理由,我在今天選擇了拜訪中浜家,就這個問題探索她真正的心意。
中浜家現在有一個人,正扮演著書道協會下一世代的三大派系之一——奧羽派系的領袖角色。但他自己的書道造詣也算不得全國頂尖的那一流。為了讓中浜尚美能夠在書道大賽上進入決賽、進而拿到名次,他也算是機關算盡,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併為我這個外人所察知。
「他可沒有這麼強烈的責任心。嘉茂會長,在下擔心,就算今天你將這些道理和他講了一遍,他唯唯諾諾地答應了,第二天他恐怕就會把今天的記憶全都忘掉。」
中浜同學也有歷來相傳的家系,而他們的家學也便是書道。這戶人家立下了一個規矩:從中浜尚美這個年紀開始,中浜家的人都必須參加書道協會舉辦的書道大賽,並且在所參賽和*圖*書的組別中拿到相應的名次。書道大賽由來已久,一年一屆舉辦到現在已經有六十多個年頭,而中浜家既是書道的世家,也很早就參与進了這個比賽。甚至,我從寺內遙先生那裡了解到,中浜家比我大上兩輩的老人,便是書道協會草創時期的人物,他定下這個規矩的初衷,一則是讓自家的子女到這個全國的平台檢驗一下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二來也是以這個全國級別的平台督促自家的子女,在習字時切不能慵懶荒廢。
這個書道更加不成器的傢伙要完成身為中浜家人的使命以不負祖訓,就像我說的那樣,就算有一年時間,也基本是決賽無望。對這一點更為知曉的中浜家中年,那位奧羽的派系領袖自然更加清楚這一點,於是,他在早一年就為自己的兒子布好了局:先是在奧羽造勢,宣稱「本地區出了個筆跡堪比金子鷗亭的新人」,再是籠絡吉森先生,要求他開後門——這一年之所以吉森先生那邊最終的結果像是無疾而終,真相是中浜領袖這邊只把今年當作一次演練,因為正主,中浜尚美的弟弟尚未參賽,而中浜尚美自己的實力又足以殺進她那個組別的決賽,無需她父親關照。
中浜尚美,霞浦高中的書道社社長,我的友人,雖然沒有深交,但由於有書道這個相同的愛好,平日里終歸接觸得要頻繁一些。平心而論,我與中浜同學終歸是高中生,書道上的識見遠不及浸淫此道數十年的行家裡手。就像聆聽一首協奏曲,外行只能說得「好聽」二字,但內行卻能從配器的每一個角度對它進行細緻的分析,然後得出到底是好是次的確評。換到中浜同學自己的字跡上,我看著她的習帖,並不能像菱湖鶴見那種級別的名家般,就每個字來一通深入淺出的分析,只能用「骨相徒佳、神魂未具」這種初窺門徑的表達來抒發我的感想。
「嘉茂會長,在下又說錯了什麼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