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高書不入俗眼
第十四章 賡續綿延

我無法讓中浜家停止那些不光彩的勾當,那無疑是對他們的離間;我也無法讓猿太先生的遺孤重新提筆練字,那無疑是強人所難;我更無法再向已經通曉真相的菱湖鶴見老先生報告我的調查結果,因為在當時他便問過我,我「是否有解開這一切的能力」,而我現在著實無法解開;但我最難以釋懷的是我自己:因為一時起意,自行興起了揭開真相面紗的念頭,但我看到的,卻是我無力將之改變的真容。即便是我再去中浜家,對著那位男生喊一句「猿太同學」測試他的反應,以證明我的思維能力是有多麼正確,那也只是徒增我自己的煩擾罷了。
「不如,我們再見個面吧?」
這個激靈,加上他「不像是在書道世家的家教中成長」的判斷讓我有了一個猜測,他的童年是否真是在中浜家度過的?這時候,中浜同學在我視界中飛入的手又給了我那個觀察手相的提示:我從中浜同學的手上,感受到了一位書法學習者的特徵:食指的關節彎曲幅度大於常人,第二指節處的虎口皮膚過於粗糙,中指的指甲左側生有胼胝,拇指指尖處的自然形狀非常平坦。這種手型特徵,便是長期握著毛筆形成的。反觀中浜同學的弟弟,他的手指宛如五根紡錘,呈一個短粗的柱形。他的身材也不算肥胖,那麼手指如此豐腴,就說明他的成長環境非常優越,手操控器具的機會比較少。但是,他在握著那些書本的時候,手指卻經常顫抖,倒像是飽經風霜的世故人的手一般。
我在看過中浜尚美這位弟弟的習帖后,也著實認為,他姐姐「十倍」的話語也不算多麼誇張,他這筆跡著實是沒有習字經驗的人瞎寫出來的。這就也令人奇怪了,他的時間究竟被用到了哪裡?成長十六年,若是在中浜家這樣一個成長環境下,總歸也該形成一些寫字的章法了。所m.hetubook.com.com以,我在向中浜尚美確認了現在調查的方向依然可行之後,便準備仔細地見一見這位問題的關鍵人物。中浜家現在的頂樑柱,也就是書道協會奧羽派系的領袖所謀划的不光彩計謀也是因他而為。從他身上,我或許能知道些什麼。
為什麼會有這種反常呢?這位中浜家,血緣存疑的少年顯然不像是這種嚴重的軀體疾病——那種疾病同時還伴隨著神經衰退、口齒不清,思維和判斷能力減退等等更為明顯的表徵,並且在常理上,這種病症也不該在少年期發作出來。所以,我更傾向於將這種表徵認定為一種非遺傳、非病理方面的原因導致。再想想,一位風華正茂,從事正派書道協會職業,年富力強的人在事故中去世,我也只能將這位少年落下的毛病往「事故」的方向去解釋。有什麼能導致一個人落下震顫的毛病呢?最為常見的答案是肌膚攝入了過多的重金屬。
中浜家姐弟的房間也就一牆相隔。敲開隔壁的門便能發現,兩間房裡因為戶主的愛好不同,也呈現出各不相同的陳設:中浜尚美的房間中,有許多名家法帖的壁掛。她習練書法既已長久,書架上也擺著不少書法相關的內容,寫字桌比在平常人家裡見到的要大上一號,桌上除了裝日常功課的筆筒,還有專門的軟筆書寫工具箱,墨汁、硯台、鎮紙、筆簾等物件也在桌子的一角靜卧。這些東西宣示著屋主人自然是一位軟筆書道的愛好者。
「嗯……」這時候,我的視界中突然出現了中浜同學的身體——她在向我走近的過程中,手自然而然地順著步伐擺動,而這個動作讓她的手上揚,從而進入了我的視野。手,是觀察一個人職業、性格等等特徵的最好觀察點。中浜同學的手進入我的視野,我猛然一個激靈,抓起了她的手。
「哦……和圖書」我望著那張警惕的臉孔,從一個相面家的角度怔怔地看著,不由得心下浮現了許多種可能。中浜尚美望著我陰晴不定的臉色,甚至擔心我會對她的弟弟做出些什麼來,從而向我靠近了幾步。
回到家中,我將我所知的,近年來亡故的知名書家全部開列了一遍。此前領袖整個書道協會的人才,既有如此氣量,在書壇上也絕非默默無聞。加上他又是奧羽人,這個級別的書家已然鳳毛麟角,圈定了地域和去世的大致年代后,鎖定起來更為準確。果然,我找到了那個肯定的答案——猿太如流先生,秋田縣人,在那場震災與核事故混合的災難中,由於彼時身處爆難附近,故而遭逢不幸。他的兒子,也因為吸入過多的污染物,即便在治療之後,也落下了震顫的後遺症。
「這就是我的弟弟,方才很抱歉,在介紹家人的時候他沒有下樓,我也沒有及時介紹他。」
我也慶幸我沒有對此事打出任何一個包票。然而,在我從中浜同學那裡回去,將這些所思所得記在紙上的第二天,我卻接到了一個電話,那是來自千葉縣的寺內遙先生。簡單的幾句話后,她便表露出,她也從菱湖鶴見老先生的轉告中,得知了我猜出的一切。並且,她按菱湖老先生的琢磨,認為我此刻恐怕也深陷迷茫之中。於是,她給我的建議是這樣的:
「誒,誒誒……?」中浜尚美在學校里似乎也早有聽聞,這位大自己一屆的學姐似乎有些百合的傾向。這個舉動讓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不由得面色驚慌失措。
「啊,中浜同學,我出神了,對不住,對不住。」我放下了她的手,自行退出了中浜弟弟的房間。
我的第一個激靈來自面相。為什麼我會在進入房間,看到中浜同學的弟弟時,會有「怔怔呆住」這樣異常的反應呢?這緣於我在初到中浜家時,在中浜和-圖-書同學的介紹下和他的家人初步熟悉。相面家對面部有著特有的職業熟悉,就像熟悉的二胡演奏者能夠不用眼看,只用盲按便能標準地奏出各個音階一般,相面家也對觀察一個人的面相的主要、次要部位,觀察的順序有一套職業的章法。按照這個章法,對中浜同學的弟弟做一個初步觀察時,我的激靈來源於這樣一個驚人的發現——這位弟弟的骨相,與中浜同學的家人並不一樣。難道,中浜尚美的弟弟和她並沒有血緣關係?我想起了在茶屋「漣」中結識的女性西條澈身上發生的故事。若是她的弟弟西條清真正站在我面前,或許,我也不會繞一個大圈子,從「記憶模式」這個角度才能得出那個最終的結論。
唐土的名作《紅樓夢》中,有「觀音未有世家傳」這樣一句燈謎,謎底同樣是唐土經典《中庸》中的「雖善無征」。從這個故事里可以看到,世家,是需要通過子嗣和某種文化來賡續與傳承的。若是中途絕嗣,無人繼承家業;或是徒有子嗣,卻疏於學習家學,這世家一詞便不免顯得掛不住了。
想明白這些,加上猿太如流先生在書道協會的評價,足以肯定中浜家是非常樂於照顧這位遺孤的。只可惜,這位遺孤在治療后著實沒法握筆,畢竟書道在書寫時震顫若是發作了,無疑是毀了這幅習帖。
一般來說,震顫現象多見於礦工群體、化工工人群體、無機實驗室群體等接觸重金屬粉塵、合成物較多的人群。書道與筆墨紙硯打交道,除了現在的造紙、制墨工藝機械化而開始有微量的,絕對在安全線以內的接觸之外,橫平豎直或波詭雲譎的揮毫潑墨都是和重金屬無緣的。一位傑出領袖非正常亡故,定然是不正常的現象大到了一定程度。我聯想到這一節,隱約又想明白了什麼。
現在看來,他並沒有中浜尚美那樣證明自己長和*圖*書期學習書道的手相上的特徵,加上如此優厚的生活,我感到他手上的傷,更有可能來自某種病症。我們的肌肉運動原本由神經控制,但有些時候,神經沒有發出命令,肌肉卻有些無意識的運動。一個比較常見的例子便是在睡眠或是假寐中會有無意識蹬腿的動作,不過這也足以證明,神經對肌肉的控制也不是絕對的。既然這種控制力有一種平均水平,到了具體的人自然也有高下之分,由於這個平均水平臨近高限,所以控制力在高水平線上都被認為是正常的,而控制力低下,便被視為是一種病症了。在醫學上,將這種神經控制力低下,肌肉發生下意識、不受控制的振動的動作,這便稱為「震顫」。若是這種現象到了嚴重的程度,便被算作是「帕金森綜合征」的一種典型反應了。
「看來,我已經能明白這一切的原委了。」從中浜同學家裡走出,我既更加明白,卻又更加糊塗。明白的,是我知道了中浜家的人人在書道大賽上如此做的原委;但糊塗的,則是我知道了這些原委和來龍去脈,卻在「我自己又該如何表態」上難以抉擇。這些原委,我只好將它們原原本本地留在自己的記錄里,以待之後有緣的讀者。
現在的問題便是,書道世家中浜家,最年輕的一個孩子的書道居然毫無可取之處。將來中浜尚美嫁入外姓,以這位年輕的男孩焉能繼承這門書道的學問?再說,中浜家無論是從遺傳乃祖之長,家風漸染熏陶,周圍人言傳身教,都不該讓他恁地放任。他比中浜尚美小了一歲,就算天資不足,後天勤練之下,也不該被書道本也只是差強人意的中浜尚美說出「差我十倍」的話語。
反觀新敲開的這個房間,內裝與在動漫中見到的,高中男生的房間並無二致,甚至因為動畫自帶的清潔美化效果在現實中被取消,這個空間顯得比印象中還www.hetubook•com.com要低打幾分:床、壁櫥、書桌與書架,這是房間里標配的四件套;細部陳設上都是少年人熱衷的小說、漫畫、遊戲周邊、海報等等,並且從書脊上的標題和畫面中的人物可以認為,這些都是迎合口味,缺乏內涵,難有壽命的庸俗創作,過得幾年便會埋入書箱或丟入廢品堆的那種,與書道更是毫無關係可言了。
此時,正躺在舒適的軟質靠背椅上,悠然自得地看著庸俗作品之一的人因為我們的開門聲而抬起頭,以一種警惕的眼神注視著進來的中浜同學和我。
中浜家為什麼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呢?我想到了許許多多的原因,但從這位出現在書道世家,卻並沒有習練書道,書道協會的派系領袖卻還要紆尊為他疏通關係的種種線索來考慮,他倒像是施與了中浜家一個大人情,反倒是中浜家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報恩一般。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哪裡有什麼能讓一個世家為他折腰的能耐呢?這時候,給了我靈感的是這樣兩條線索:一是中浜尚美的父親,是以一個書道不足以頡頏其他人的身份被推選為奧羽地區的領袖的;二是奧羽地區之前出過一位統合了整個書道協會,多方彌合、消除爭鬩的有能人物,本是眾人寄望的下一代書道協會的領袖,可卻在一次事故中不幸去世。結合這兩條線索,我隱約有了一個猜想:中浜尚美的父親是附帶義務地被推舉上這一地區的首領的,這樣的大人情,可能來自於那位傑出領袖的給予。這個義務便是對這位「領袖遺孤」的撫養。不過,這個義務在中浜家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負重感,從他們給予這位突然的外來客的待遇看,他還是處境非常優渥的:中浜尚美和他以姐弟相稱,中浜家人的使命任務沒有壓在他身上,中浜尚美的父親甚至為了給他賺取名聲,不惜使用不光彩的手段等等,都證明著中浜家對他不薄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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