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我看一看那幾句詩嗎?」
不過現在倒也有一些難處。這部《若菜集》畢竟是百年以上的紙齡,若是擺在舊書店裡任由人翻閱,那品相顯然是很快就要被破壞殆盡。若是到網上尋覓,在沒有聯繫上賣家的情形下,恰巧展示照片就是第六和第七頁的可能性也非常小。於是,我便作下了一個計劃,去熟悉的舊書商人那裡淘一淘金,看看有無這個書房的《若菜集》。即便是影印真本倒也不妨,畢竟我需要的情報只是「這個版本的第六到七頁是什麼內容」,並不在意它的品相和質地。霞浦的周六,沿河、老街等地的古董市場著實挺興盛,我也在常年和舊書店打交道的過程中收穫了一些熟面孔。
「朱彝尊,字是錫鬯,號是竹垞或是醧舫。無論你怎樣稱呼這位唐土的文人,總歸有那麼一個字會卡住。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記住了這位專取生僻稱呼的老先生。」我的話語讓這位老書蟲猛地一驚,也得虧是我讀過不少唐土的作品,才能在這一招之內奪下場面上的主動。他丟下放大鏡與書,眼睜睜地看著我。「你也懂漢學?」
「你怎麼什麼人都往我這裏帶……」這個老店主性子似乎有些孤僻,並不願隨便打開與生人交流的渠道。「我這裏正忙著校字呢。」
「就是想請小姐幫我解明這個疑惑了。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小姐肯定是天賦奇才,學問比我精深百倍。若是能為我解明這個疑難的話,萃華書房的《若菜集》,舍下就有一本。我願意雙手奉上。」
他揚了揚手裡的放大鏡和書本。我注意到,這是一本曲子集,也就是不成詩詞,卻又有韻文形式的文章。他的動作是在辨認這本書上的字跡,即便是在外出擺攤,他也沒丟下啃書。石井先生說他是「老書蟲」,倒還真沒說錯。
「只是略懂。」儘管我這樣謙虛,這位和圖書老者依然不甚相信。他轉身回到自己推來攤位的推車上,拿出紙和筆,將我方才所說的結論記了下來。接著他又翻過幾頁,問了我其他漢學的問題,我就我所知都做了若干解答。只見得他的臉色越發慘然,像是察覺到了自己皓首窮經,竟爾比不過街邊的女孩。我也感覺到了這樣的變化,只待他再發問,我便打算謙虛一番,不再張揚自己的漢學知識。
萬幸珍重。
「嘉茂小姐,那個解開爭端,為我的學生撥開疑雲的聰明的姑娘。這次是來找什麼寶貝?」
「那就承蒙石井先生了,請你為我帶路吧。」
島崎藤村的《若菜集》是一部廣泛流傳的詩集。名為「すず」的人在贈出這本書時,在扉頁寫下了「五六頁間另有玄機」的留言,但頁碼的第5頁背後卻是第8頁,第6-7頁直接消失了。但話又說回來,這本《若菜集》屬於島崎藤村初版刊行的第一手版本,距今著實已有一個世紀的年齡,贈答往來所使用的書本,最適合的是印出三年之內的作品。若是在這個時間內題寫酬答之辭,那麼贈書與受贈雙方理當早已作古,那麼這位題寫扉頁的「すず」和我的書友「鈴」也只是巧合之下撞了名字。但既然有這層巧合,我們便不妨順著這條道路深究下去。畢竟玄機已然是那樣的明顯。
「我的老相好在題詞中說,因為她去的地方,離我們這裏沒有萬里之遙,只有千里。所以,她就擅自改寫了這句詩的一個字,讓它更加應景。」
我本也沒打著索要《若菜集》的念頭。不過能確認這部實體書的存在,我的目的便已經達到。於是,我看向了大濱店主的本子,那裡抄錄著一首七言四句,二十八字的詩歌:千里星霜沙塞雁,翠華巡遊已三年。異味奇饌俱詔罷,風雨端陽菊自寒。從字面意義上看,這是一首臨別時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念惜別之情的作品。
「是啊,老哥你這裡有沒有萃華書房的《若菜集》?」
「好嘞。」古董市場的存在已有悠久的歷史。在無數個周六和相對固定的攤位之下,相近、相鄰的攤位間就有了交情。偶然一會的離開,把攤位拜託給旁邊的攤主照料,已經是很自然的事情。石井先生帶著我在沿河步道上走了十來個攤位,來到一個戴著式樣老舊的眼鏡,頭上毛髮稀疏、全身乾癟的衰翁跟前,道:「大濱老哥,有件事得打擾你一下。」
「這分明就是提示啊。」我心下暗道。「創作這首詩的人,著實是一位漢學大家。她考慮到讀這本書的人可能處於各種文化層面,因此設置了不同層面的人會感到『齟齬』的地方,讓讀者產生鑽研的念頭。」
「您看的是唐土的《茶煙閣體物集》,這是朱彝尊的個人文集,你看的應當是他的一首《賣花聲》的曲詞,至於你所校的字嘛……您這一頁的詩句是『六朝衰草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在一些傳抄中,『燕子』被誤為『雁字』,而兩種說法都有。不過,唐土後來的研究者編纂了《曝書亭詩文考》,已經指出了正字是『燕子』,您倒不必為讀到的兩種版本而犯難了。」
我的書友「鈴」將永間海夜介紹給我,但這位牽線搭橋的人,卻讓我感覺到了一絲隱約的別情:她極有可能與永間家有著某些過往。說起來,我雖然在網上和「鈴」算是認識,能從遣詞用句中摸出一些端倪,但她的真實身份和個人信息我卻並未得知。
店主大濱扶了扶磨得油光發亮又久得發黃的眼鏡柄,兩片又小又圓的鏡片湊上他乾瘦的眼眶,更加凸顯出他那泛著瞼板液的眼球。他的身體上有些不自然的傷痕,尤其是在這熱天,暴露https://m.hetubook.com.com出的手腕內側,在我看來,顯然是他曾經動過輕生的念頭。他看了看跟在石井先生身後的我,道:「她要找書?」
由於版式的不同,各家出版社出版的《若菜集》也有不同的排布,但這個頁碼終歸是《若菜集》的頭幾篇詩歌,它的詩篇順序是固定的。就以這本集子的前幾篇來說,第一篇是純假名的,類似序文的《秋之思》,它的意味在於給正篇開篇的第一首詩《秋》做引子。正詩在《秋》之後,依次是《初戀》《狡狐》《倘沐發》等篇。被有意隱去的6-7頁也脫不開這幾篇當中。當時永間海夜說,第五頁上是一篇序文的末尾,後面有藤村的署名;第八頁上是一首詩歌的末尾。由於她必須在書房翻閱,然後又要到家中公用電話的位置回復我,一來二去問得匆忙,她也不太好細說。好在去永間家修復古籍是我與伯父同去,也知道永間家藏《若菜集》的出版社——萃華書房。這是一家早已關門的書房,並且地址也不在我的附近,歷史變遷早已終結了我追根溯源的期望。不過,現在搜集到的情報也為我指出了一個比較明確的方向:一來,《若菜集》在當年到底是印量頗大,風靡青年人群體的通俗讀物;二來根據網傳和向幾位相熟識的老一輩人物請教,萃華書房當年也算個比較大的出版社,這樣的規模自然會承擔印量中較大的比例。從這兩條情報中可以推想,萃華書房版的《若菜集》應當有不少真本的傳世留存。
「大濱先生,你已經發現了,這首詩的第一句是從朱彝尊先生的詩句脫胎而來,為何不繼續順著這個方向思考下去呢?朱彝尊先生的原詩是『萬里星霜沙塞雁』。差別在『萬』被改成了『千』,這難道不是一個很好的思路嗎?」
「你……你怎麼知道?」
「萃華書房的《若菜集》。」
「石和_圖_書
井先生,這一次又要麻煩你了。」在周六,一位叫石井聰的老人會在沿河邊的步行道上擺開自己的古董攤。他是一位退休的教師,曾經在我于茶屋解決市民西條澈小姐的委託時,提供了豐富而周詳的情報,成為了那次事件的解決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作為曾經的教師,對事情與人物的記憶能力是非常優秀的。在我又一次找上他后,他也很快反應過來,認出了我。
「其實,這就是『隱字詩』。四句詩各自隱去了一個字,而填上一個相關的字來補位。這個相關的字,與原本的字有所關聯,放在詩句中表意看起來非常自然,但實際上,在各個領域精通的人士,會發現其中的『不正常之處』。」我開始指著漢字中的一個個不正確的地方:「若是對唐土禮儀制度有研究的人,他們會發現,第二句里的『翠華』是帝王車駕的表述,而帝王的出巡便不能叫巡遊,而應叫『巡幸』,並發現這是唐朝詩人韋莊的原詩;若是對詩詞格律有研究的人,他們會發現,第三句一整句用了六個仄聲字,在絕句里是絕不可能出現的現象,其中定然是平聲字的字至少理當是第四字,然後發現,明人方孝孺的原詩中,這一句理當是『奇珍』;若是對漢詩漢俗都沒有了解,僅對唐土文化有些淺薄認識,也可以從第四句瞧出端倪,這裏的端陽是唐土陰曆五月初五的端午,那時天氣正好,也不會有菊花和『寒』,倒是九月初九的『重陽』更符合風雨和陰冷天的表述,並且這就是宋朝詩人方岳的一句詩。倘若對漢學一無所知……這位寄語人也在明面上給了提示,第一句就有一個字是改過的,可以順著這個思路尋找。
「這本是一首用前人作品各一句集結而成的集句詩,但在每句中改動一字,這一意義更為重大的動作又將這首詩的性質變成了隱字詩。將這四句詩里,刻意被換掉的hetubook•com.com一個字挑出來,便是大濱老先生的朋友,在離別之後,對你真正想說的話吧。」
「我被石井說成『老書蟲』是有原因的。我也不是怕丑的年紀了,就這麼說了吧:我的一個老相好,她寄給我一本唐土的書,並且在扉頁上題了四句詩。她在寄語告訴我說,希望我讀懂這四句詩。這四句都是漢詩,我為了讀懂他們,收藏了多少漢學書籍,又自己讀了多少漢學的書,我是已經數不清了。然而,這四句詩依然是這四句詩,她讓我『讀懂』,我就認為已經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讀懂了。可惜這麼多年,我一直就讀不出它們有什麼隱藏含義。」
「您請說。」
然而,他卻始終沒有發問,盯著本子苦思了許久。才向我道:「小姐,你能先幫我一個忙嗎?」
「萃華書房?你可真有本事啊,這麼古老的名字都能從你嘴裏聽到。我自己這裏很遺憾,收的東西裏面並沒有這麼有歷史的玩意兒。不過我可以陪你去旁邊一個老書蟲的攤子上,他家裡藏著各種不拿出來的好寶貝,沒準就有你要的這本書。」
「大濱先生,這首詩就是你方才在讀朱彝尊先生《賣花聲》的理由吧?」我記得,朱彝尊有一首詩作里依稀便有這樣一句,儘管原句與我現在看到的有些出入,但這裏也出現了方才引起爭議的「雁」字。我因此在想,大濱老人研究朱彝尊詩文中一個爭議的「雁」或「燕」,或許就是在確認,這一句里的「雁」,是否就是他相好所說的,藏有玄機的地方。他點了點頭,證實了我方才的猜測,卻也肯定了我對他方向上的錯誤。
「我怎麼就沒有想到,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現在,這張爬滿了皺紋的老臉上滿是悲傷的神色,眼眶中也不再是瞼板液,而是足以將貼近的鏡片染得模糊的熱淚。在風中被凝結的淚水滴在紙上,浸透了我用筆圈出,並在邊上寫下的四個正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