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愴然漸起
第十三章 以不戰止戰

「可是,這樣的行為要是被發現了,會有極其嚴重的懲罰吧?」
「我們是因為GHQ的命令而派遣部隊的,明面上,我們並沒有參戰。因此,我們的派遣隊無法從聯合國軍那裡領到武器,使用的只能是自己帶去的東西。現在,永間篤志將一部分武器無力化,領到這些武器的人無法使用,只能退出戰鬥序列,在後方活動。這就是永間篤志的目的——讓他們在戰場上『活下來』。」
「書是堅決不敢收下的,但我現在因為那起事件的進行,現在需要通讀一遍這一版的《若菜集》,它的文句當中,或許藏著某些我尚未發覺的東西。」
能夠靠門路做到後勤頭目的人,家裡有一家冶鍊廠也算不得稀奇。不過永間篤志似乎也知道自己以見不得光的身份做著見不得人的事情,因而對外也只是以一個普通士兵的形象出現,甚至和老鄉相見時都沒讓對方認出來。不過,他到底還是有自己的情感的,而它的宣洩口便在他接受當地媒體採訪時所說出的那句島崎藤村的詩句,站在他的立場上,這句話的理解便是「刀劍使人傷悲」。
為什麼這句詩會引起我的注意呢?乃是緣于「鈴」對我敘述過更多的,關於那家突然被永間篤志封閉的冶金廠的細節:在當時,一個城市裡小有名氣的工廠關停算是大事,當地報紙都會報道。「鈴」說,自己家裡為了查知永間家的諸般,報紙上的線索定然不會放過。她的家中,便有當年報道冶金廠關停的當地報紙,報紙上的一個鑿字,由於筆畫繁多,在報紙由鉛字印刷的時代,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團烏黑,無論是在原紙面,還是在「鈴」翻拍的照片上,這個字都異常顯眼。
為什麼會出現這個字呢?原因是工廠擁有者永間篤志接受採訪,在採訪中用島崎藤村的這句成詩表達自己的動機。在當時,人們普遍都有漢詩修養的https://m.hetubook•com•com時候,引一句名家作品是當時的熱潮與風尚。於是,永間篤志便用了這句詩,它的意思是「下刀生悲,鑿刻添愁」,原本是指刻工在冬日里雕刻時的辛苦。放在這裏,不考慮之前的背景,那麼刀與鑿都成了名詞,也可以指代那些運進冶鍊廠的廢舊金屬。永間篤志說,廢舊的刀與鑿,以及生出的悲愁,難道……
這才是三代的「すず」所要探尋的真正目的。儘管永間篤對「鈴」的先祖實打實地給予了恩惠,但恩惠驟來驟去,在「鈴」這一家,數代人的變遷中如同一絲始終縈繞在心頭的記掛。可惜,儘管數代「すず」都是智慧過人,玄機內蘊的奇女子,但她們終究欠缺了一些機緣,沒能解開這個困擾她們數代的謎團。然而,永間家卻也像是知道這一家人的意圖一般。儘管老兵與戰友的第一代後人:初代「涼」與永間秀規兩情相悅、互訴戀慕,但這段情愫終歸是止於戀慕,並未發展成「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的鴛侶。在三代「すず」心中,情感都是為揭露真相而服務的。
令人欣慰的是,此次大濱先生恰好將萃華書房的《若菜集》帶了出來。我手中也剛好有永間家發來的,修復后的《若菜集》照片。雖然只是個大略,但作為長年與書打交道的人家,對同一本書的外觀差異還是能有所辨別的。我所確定的是,永間家的那本《若菜集》,比一字不差,正本的萃華書房《若菜集》薄了數分。古代的印刷用紙有一定厚度,數分長短也足以排下四五張紙。除了特意製作一張隱去了《初戀》的書頁,似乎還有什麼被隱藏在了第一代「鈴」的表意當中。
「大濱先生,關於那本萃華書房的《若菜集》,我還有一件事情想確認一下。」
翻開古本《若菜集》,第一頁是封面,後面便是目錄。我用和-圖-書手指一條條點過登載的詩篇,從最開始的序文,第一章《秋之思》一路往下,一邊點,一邊從跨過的頁數估摸著篇幅的長短。比如,隱去的《初戀》只有十六句,佔了這種裝幀的一面多;篇幅較長的例如第三章《生之曙》的頭兩篇,一是過百行的《草枕》,一是分了五章的《春》,這兩篇的頁碼跨度都非常之大。點到最後,《若菜集》以一篇短小卻諧趣的《游于松島瑞嚴寺觀葡萄栗鼠木雕》作結,這首小詩我也知曉,尤其是最後那句,以傳奇木匠「左甚五郎」的落語故事借指滑稽的栗鼠,著實有一股詩人在庄雅之外的一絲狡黠。
「不對啊,若是這樣一首短詩,我在當時應當有印象才是。」這首諧趣詩只有十五行,還沒有分節,對比《初戀》,它也只能占頂多一面的篇幅。然而,在修復古籍的時候,我拿起最後一張有字的紙對比詩作時,卻並沒有標題列那種明顯空白的印象。《游松島》一詩往前是兩個長篇,一篇是三節的《天馬》,一篇是一百一十六行的《雞》。這個長篇倒是很符合「拿起最後一張,滿登登都是字」的印象。
然而,永間家數代的親近也並非是「絲蘿附喬木」的性質,不過是前兩代恰巧是永間家生了男丁,而這一代的「涼」恰巧是女性,於是「鳳求凰」就成了親近的最好理由。然而,結好並不是三代「すず」的最終目的,以至於永間海夜這一代是女子時,同為女子的第三代將自己的代號改為了「鈴」。之前說,她們的目標並不是攀附永間家這棵喬木,而是為她們的祖輩弄清楚一件事情——
「那麼,也不用多繞彎子了,我們直接進入主題吧。」
「鈴」向我講述的故事中的角色,分明是介紹了他們自己的身世:那位因為武器故障而窮困的老兵,便是三代「すず」的先人;而那位自稱撞了大運救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貴人,反過來得了福報的冶鍊廠主,便是永間家的先人。「すず」何以用這個名字?「鈴」回答得很簡單:因為那位廠長的名字是「篤志」,所以老兵後人的名字就是「すず」。因為,「篤志」的假名あつし中有「熱」的成分,所以相對地,想要親近他的永間家女性便選了「涼」作為自己的名稱。
「以戰止戰」並不是上善之策。唐土的華歆在《止戰疏》中陳說:千里運糧,非用兵之利;越險深入,無獨克之功。在我們的社會中,有些人便懷有這樣的認知,比如永間篤志。他意識到同胞們犯下了華歆所說的錯誤之後,他的「止戰」之策,是以不戰止戰。他無法把動靜做得太大引發事件,只好將規模控制在一兩個連隊當中。從事實上看,結果還是很不錯的:那些憑藉軍功在撫恤款項中佔有優渥比例的人,他們幸運的背後是無數捐軀異國的同胞,誠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但這些偃旗息鼓回來的人們,儘管彼此同處社會的底層,但依然能與熟悉的人朝夕相見,站在這樣的高度,倒是頗能體解永間篤志的用心啊。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是自然。所以,他需要將痕迹統統毀個乾淨,這才有了這個冶鍊廠。便如我剛才所說,他將這些報廢武器運回去之後便通過冶鍊徹底毀去。在確保完成了他的任務之後,他便連冶鍊廠也關掉,儘可能斷絕後人追查的方向。這麼說來,或許他表現出來的行動力又和他『赴外參戰的普通士兵』的身份不相符了,這倒也好解釋:此前,我們說的前提是『前往一線的普通士兵』,就是『鈴』的祖先那樣的形象,這些人是適用之前的判斷的;但身份既然成了後勤兵,特別是管理武器發放的小頭目或是大頭目,那這就不一樣了。後勤兵一般不會有特別多的一線危險,算是軍隊中的『肥缺』,能和_圖_書在這個位置上坐穩的,那都不是一般人物了。」
我將大濱先生的《若菜集》翻到最後,重新認真品讀著這首短詩。其中,這樣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刀(かたな)悲(かな)しみ鑿(のみ)愁(うれ)ふ。
現在,從為永間海夜修復《若菜集》之後,我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這個事件將近中心的位置。而第三代「鈴」也向我提出了新的任務——將這個故事的真相揭露出來。于永間海夜,她也有「知曉她父親和祖上為何沒有接受這段初戀」的請求。兩邊的意見一致,我的調查也便無所顧忌。在將之前所有的已知條件聚攏在一起后,一個猜測已經非常成熟。不過,這個猜測尚差一樣東西的解釋,也就是那本《若菜集》。這本真本《若菜集》,除去被有意撕去的那張扉頁,其他紙張的紙齡已過百年,而根據「鈴」的敘述,她家與永間家是在戰後才開始有交集。並且她家的祖輩是個一無所有的歸來老兵,儘管年輕,卻孑然一身。這樣的他能夠給後人留下一本《若菜集》嗎?若是他的後人,第一代「涼」苦心孤詣覓來這本《若菜集》,在已過了「送書不過三年」的合適時機送出這本書,又有什麼其他理由呢?名為《初戀》的詩篇,在文壇歷史上絕不在少,她若是單純要表達「絲蘿攀附」之意,是不需要非得用古本《若菜集》的。
「『鈴』,你的問題,我想我已經解決了。」
當年派到異國,藏頭縮尾地參加那場戰爭的士兵,都是大戰後殘存的少數一些有行動力的青年人。這些人位於窮苦的最底層,缺乏獲得安逸生活的門路或裙帶,才被挑揀出來丟往隔海的土地。那場戰爭中的聯合國軍,使用的都是英語或其他印歐語系的語言。而我們這個國度,英語發音又是出了名的「本地化」,很難想象,永間篤作為一個沒受過語言教育的愣頭青,是怎樣將一個受傷的異和-圖-書國的貴人給送回聯合國軍的本部的。
永間篤志到底是怎樣弄到這個肥缺的?
為了證實這個猜測,我又一次找上了「老書蟲」大濱先生。他現在倒是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他的古董攤上,不過,對那寫著藏有「萬幸珍重」集句詩的筆記本,他卻時常眼角泛著淚水不住撫摸。
「哦,又來找這本書了嗎?我說,還是把它送給你就了事了。」
「沒錯,是推測。不過證據卻是有的,比如那本《若菜集》。在去永間家修復那本《若菜集》的時候,我注意到,裝訂這本書籍的線已經破敝不堪、一觸即潰。照常理看,它是贈答的書籍,受方接受、翻閱過後便當珍藏,就像永間家現在保存的方式一樣。這樣的保存怎麼會把裝訂的線給毀壞了呢?毀壞裝訂線,勢必對裝訂那一側有著頻繁的動作。閱讀是不會的,那就只能是『拆頁』。所以,我斷定,這本《若菜集》其實是回贈品:永間秀規為了不讓初代『涼』發現先人的用意,所以拆下線拿走了最後一頁;初代『涼』為了在書中留下玄機,又拆下線改換了印著《初戀》的書頁;書本回到永間家,似乎是發現了裝訂線難以再經受一次拆裝,所以才出了下策,將那張有玄機的扉頁紙直接撕下,妥善珍藏。」
「永間篤志的發家,來源於他前往異國戰場時的任務:他的任務,是為整個『非正規序列』發放武器裝備等等的後勤兵,但他並沒有將從海內帶來的武器原原本本地發放到前線同胞的手中,而是將它們拆解后,將關鍵的零件卸下令武器無法使用。而報廢后的武器,他可以打著戰事報廢品的旗號運回國內,再投入冶鍊廠的熔爐當中。」
「不僅是《初戀》,還隱去了最後一首詩啊。」我心道。「這最後一首詩,難道其中也藏了什麼話嗎?可這首詩是島崎藤村先生的原作,不像是後人能用來表達的東西啊。」
「可是,這都是推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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