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西風頌
第三章 鷺鳴

They flash upon that inward eye,
至於為何《白露》會是她命名的理由,則是書的內容:大原正一的翻譯主要在西文詩歌這裏。然而,他並不是照著一本原著翻出一本譯著的照搬翻譯,他更傾向於將各個主題的作品集中起來,他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詩人的作品集水平良莠不齊,不如由翻譯者去粗取精,將各個詩人的精華作品按照題材主旨結集出版。在這一理論的指導下,大原翻譯出了不少以主題相集結的作品,其中就有這部《白露》。你的朋友之所以選擇它,也是因為它的主旨。《白露》取義於我們最廣知的唐土詩人白居易的《南湖晚秋》,例如「有兄在淮楚,有弟在蜀道。萬里何時來,煙波白浩浩。」這首詩感嘆的是人生聚會少而多離別,友朋寡而盡孤單。所以,這本詩集中的選詩,也是感念人情中的溫暖,讓人覺得不再孤單的柔情之作。
「其他在學校里接觸全名的機會呢?」這樣的掩藏,讓我更加認為白露不過是一個假姓氏,就像千鳥夏實偽托的竹洗一般。在學校里,接觸真實姓名的機會有很多,例如值日表、作業本、老師的點名等等。不過,牧戶卻說,在學校里,所有人對她的稱呼都是「しらつゆさん」,也就是「白露同學」,她填寫姓名的時候也只有「白露」二字。
「你們可是六個人一起約著開學習會,可不是兩人間相互邀約的啊。我的意思是,若是『白露』同學真如你所說那麼沉默寡言的話,她又是怎樣融入一個小圈子裡的呢?」反思我自己在國中時被孤立和排斥,在高中幸好融入了一個交際圈的經歷,我得出了「要維繫一個圈子就必須保持自己在圈子裡的存在感」的結論,於是,除了奈惠不時為我提供解答疑難,排解眾惑的機會之外,我自己也時常發揮自己閱讀廣泛的優勢,講一些生僻的趣和圖書聞軼事為圈子裡提供談資。像「白露」這樣,始終不發表觀點,還能被小團體所接納的人,這就著實令我好奇其中的原委了。
「這是大原正一在明治時期的一部詩集《白露》。大原是明治時期的一位翻譯者,說他不是『翻譯家』,是因為他在當時的本國創作大行其道的文潮之下並沒有受到重視。他的翻譯工作雖然做出了不少實績,但當時的論調推崇本國的作家作品,以至於同時代的翻譯家並沒有得到相應的禮遇。這也是大原正一為何現在僅被認為是一位『翻譯者』的緣故:他的翻譯水準已然可以在當時算得上一號人物,但沒有人為他宣揚、傳播,所以他難以成為一位翻譯家。」
「也就是說,第一回的問答是無心之下說出的真心話,之後卻已經在掩飾了,是嗎?」
「我想,在你朋友的心中,她應當是很感激你們五個人,能夠和她交朋友的吧。」因為朋友來之不易,所以「白露」非常不希望我將那些算計的手段教給牧戶去實施報復,那樣無疑是激化了小團體之間的矛盾,無論最終是誰獲勝,終究要有人離開這個圈子,對她而言都是失去了一個朋友。所以,她才會在發現我之後刻意等待,勸我不要插手這件事。原來如此,我在這樣的感嘆之後,吟出了同樣是《白露》譯本中的一篇詩句:
「那麼牧戶同學,你有沒有細聽過她為數不多的話音呢?」從牧戶所說「姓名只寫兩字」的時候我反應過來,「白露」若是作為唐土的人名,倒是標準而常見的姓+名組合。如果她是唐土渡來人,她的話音不純,一定會被本地人聽出來。「她的語音語調有沒有什麼讓你覺得奇怪的地方?或者她是否很習慣使用漢字?」
「嘉茂小姐,剛才非常感謝你,要不是你在,我的情緒可能真的要失控了。」在櫃檯處,牧戶對我說著感謝的話。並且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邀請我在第二天到同樣在附近的甜品店小坐,以表示她的謝意。我正好也想將「白露」的事情向她做個詢問,便接受了邀約。第二天放學后,我們在晴風堂門口匯合,我便問了她這樣一個問題:
「對對對,嘉茂同學你說的是!」牧戶忽然一拍腦門。「我記起來一件事情,就是白露在編入我們班上的時候,有些不太一樣。我們按照姓名順序排列坐下,依次自我介紹的時候,輪到她,她就只說『我是白露,請多指教』便結束了,好像直到現在,我們都沒聽過她具體叫什麼名字來著呢。」
「嘉茂小姐想說白露同學有可能是唐土人嗎?雖然是有原本唐土的人在這裏發達了,最後在茨城落腳,我們也想到了這種可能。但我們把嘉茂同學你說的那些線索都驗證過,最後只能確信她就是地道的茨城縣人,沒有絲毫唐土渡來人的特點。就算她真是唐土人,那也是長期定居在這裏,已經完全歸化了。完全歸化可不能再取個唐土名字吧?說起來,我還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她自己時常看書的時候會自己念叨『白露』。不過,我們稱呼她是姓氏的『白露(しらつゆ)』,但她自言自語時的卻是『白露(はくろ)』。也虧了我因為書店的話題和她走得最近,才聽到了她的低語聲。我問她為何要這樣低語,她說,這便是她名字的來歷,但我始終摸不著頭腦,為何她要這樣講。待到再問,她卻已經改口,說自己低語的是『白鷺(しらさぎ)』的『白鷺(はくろ)』。」
「既然你只說『忝在知己』,那你也不是與牧戶同學有交情。我只是奉勸而已,並不希望為你加上顧慮。」說著,她便轉身離開了現場。遠望去,和牧戶纏綿的男生也離開了晴風堂,我便又折回了店裡,重新開始自己本來的目的——挑選新上架的書籍。
「她是平民派的小姐哦。」m.hetubook.com.com這句話讓我陡然明白了答案。這個國家中有著明顯的貧富差距,權門或豪門的子女,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並不是我們所能奢望。但是,也有一些高門望族的人認為,需要子女接觸最為普通的平民生活,以適應最終步入社會的需要。於是,就有不少貴族子弟白龍魚服,以和光同塵的姿態出現在我們的身邊。例如,霞浦高中我所熟知的鷹司貴以、千鳥夏實兩人,便是本地華族與富家的女兒。鷹司貴以雖然在生活中保持著華族做派,但千鳥夏實若是不報姓氏,看起來就和普通的高中女生沒什麼差別。牧戶向我介紹道,這位「白露」小姐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自幼在封閉的環境中教育長大,以至於現在雖然知識儲備極為豐富,但人際交流能力卻非常拙劣。她在編入那個班級之後,鄰桌的人相互介紹熟悉,她也初步和周圍打過了交道,這便是現在這個六人團體的雛形。在那之後,這個雛形被「白露」的本家所探知,他們以「提點」的方式向其他五人請託,拜託他們將「白露」囊括在群體當中,為她的成長盡一份心力。
「看著白露家裡人送上來的那麼多禮品,我們肯定不會丟下她的啦。」牧戶訕訕地笑著。
「對了,你們平日里也是用『白露』稱呼她嗎?這不像是一個姓或名啊。」
「忝在知己,自不能袖手旁觀。如果白露同學想要我改變行動,那麼,請給我一個理由。」在他們于晴風堂展開的學習會上,我已經摸到了眼前的人的一個特點:說話儘可能少,就像我那位修復古籍的伯父一般,聰明卻極少外露。於是,我便用這樣的話來擠兌她,讓她簡明扼要地說出最為關鍵的信息。
「音讀的『白露』才是她的姓名的來源啊,除了唐土那個二十四節氣之一的白露是音讀外,還有什麼地方的『白露』是用音讀呢?」我心中暗想著。她在和我簡短地對話中,我在生人面前m.hetubook.com.com為了保持自己的「神秘感」,最開始的回應是「忝在知己」,這是一個很生僻的表達,本待是對面露出不解的反應后,我再見機而作;然而「白露」不但知道這個說法,甚至藉著我這個詞的由頭,在她的返答中重新出現了一遍。這分明是表示她明白這個詞,那這個詞又能告訴我關於「白露」的什麼呢?再結合她貫愛讀書,又將自己「白露」的託名來源認作是一本書,於是……
從結果上看,這個摩擦在比較妥善的方式下得到解決:在失勢女生眼中,自己安排的每個步驟均付諸實施,她也看到了牧戶在櫃檯后委屈的淚容;在男生心裏,兩位女生的地位依然沒有變動,他將計就計地使了一招金蟬脫殼,從作祟女生那裡抽身出來,返回晴風堂安慰牧戶;至於牧戶自己,得知心上人依然把自己看得更重,就算此時尚沒有決定性勝利的標誌,她心下也足夠告慰。不過,作為一個局外人的我卻不這麼想。因為牧戶接下來還要和那個已經打算撕破臉皮的人繼續相處在一個小團體中,就算牧戶這邊既往不咎,她也會繼續耍些不光彩的手段來爭奪。所以,我在那位男生和牧戶在晴風堂店裡釋懷的時候,藉著「不當電燈泡」的理由走出店門,停在了第一個轉彎處。我的想法,是策劃一條「錦囊妙計」給牧戶,讓她在大多數被算計了的時候,能立刻用這個計策找回場面。
「白露作為姓不是很平常嗎?」
「我想是這樣的。」
我常去的連鎖書店晴風堂位於霞浦的網點中,有個姓牧戶的打工女生。她與我不同校,在班上有一群走得比較近的同學,這倒也的確能作為高中生活的一個典範。然而,小團體中貌合神離的現象也是客觀存在的。比如說,牧戶與另一位女孩同時喜歡小團體中的一名男生,但男生心中對兩位女生有所輕重,那位被輕視的女生的心下便生出了嫉妒,雖然表面上依然一團和氣,但暗m•hetubook.com•com地裡製造了一起事件給牧戶難堪。我和牧戶等人不同校,和這群人的聯繫也只和牧戶有常去書店的顧客與店員的情分。基於此,我在這個團體內暴露出摩擦時,選擇的立場是站在牧戶這邊。
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
「好像不太像你說的這樣。她的學習成績是很好啦,也願意和我們在一起,但她的性格是聽得多,說得少,除非是特別關鍵的問題,她才會發表意見。我們曾經儘可能地找話題去和她聊天,最後發現,她也就是對閱讀的話題才會有稍微熱烈一些的反應。我在書店打工,書本的話題還好知道不少,所以才能和她走得稍微近一些。不過她絕對是個好人哦。」
「但是,沒有什麼『白露家』或者『某某家白露分家』是個遠近聞名的名門,能夠為自己的女兒交友便送上厚禮的啊。」
——威廉·華茲華斯《我孤獨地漫遊,像一朵雲》
「說起來,我看到學習會上大家有問題都是問坐在中間的『白露』同學,那她應當是你們這個群體中的核心人物吧?」
它們常在心靈中閃現,那是孤獨之中的福祉。
然而,在這個想法還只停留在腦中,妙計尚未成型的時候,我的想法就被一位女生叫破。她也是這個團體的一員,周圍人以「白露」稱呼她。她學力不錯,但有些寡言無口。最令我驚奇的是,她非但猜出了我的想法並且刻意在這裏守候我的出現,甚至還認識我「霞浦高中擅長推理的女學生」這個身份。
不過我卻在心下有些納悶了。雖然我知道在社會的頂層有一個我還從未著眼的世界,但這個世界的規模勢必不會太大。我已經認識了舊華族鷹司和茶道世家千鳥,這小城霞浦哪還有這麼多我所不知道的世胄名門?「白露」要麼是那個女孩的名字,要麼只是個化名,本國的舊貴族中並沒有誰以「白露」為姓或家名,為了弄清楚她的身份,我的好奇心驟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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