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西風頌
第十二章 因所以果

and the book of events is always open halfway through.
我陡然想到了之前在會津若松得到的情報:當年,為了炙手可熱的冶鍊廠產業有平衡的供求關係,不至於形成惡性競爭,這個冶鍊廠產業是由政府統一管理,並嚴格控制每個市只有一家的數量紅線。因為是統一指導建立,所以廠房設計建造或許也是統一的,那麼,這不就是兩個不同地方的廠房嗎?丐者在霞浦的各個地方取景,不經意間選擇了霞浦現在的冶鍊廠,這家冶鍊廠是當年延續至今的老字號,只是因為現在越來越重視的環保要求而對設備有了些細微的調整。而右半部分,應該是丐者觸景生情,畫著畫著,腦海中另一幅明晰的畫面被激活了,於是下意識地,右半邊的畫紙反映的便不再是眼前霞浦的冶鍊廠,而是另一個記憶清晰,結構依稀和這裏相似的地方。
對這幅畫的品題結束之後,我又繼續看向下一幅。不得不說,他雖然神智上已經混亂,但在某些領域還保留著相當的記憶。我記得一部西方的電影《雨人》,講的便是這樣一類「正常生活交流能力缺乏,但某個其他領域能力相當出眾(電影中是記憶力)」的人的故事。我其實也很願意將「生活交流能力」與其他的人的技能等同,但這個技能的使用實在太過頻繁,以至於它的地位遠超出了其他能力。醫學上也有一個叫「學者綜合症」的詞語來描述這種現象,但那是大腦的先天性缺損,我並不知道像丐者這樣因為心理原因潛意識抗拒、封閉了那塊認知區域的現象又是否該算作這一病症當中。
「哪想得到,他畫了外面的風景,就像是馬脫了韁一樣,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終於到這天,他帶著紙筆畫板出去,就再也沒回來過。……也不是說我們要在嘉茂小姐身上著落我們買紙筆買畫板的費hetubook.com.com用啦,只是想說,嘉茂小姐,你的思維能力超群,已經是我們也都知道的事實,能不能幫我們一個忙呢?就是能否請你解讀一下這位怪誕卻又天才的畫家的去向呢?他雖然思維和行動有些混亂,但他的畫,我們站里的人沒有人說不好。他現在失蹤不知去向了,院里很多人在意他呢。」
「對了,會津若松!我在那裡,為了打聽永間海夜的祖輩所做的事情,向她打聽了那裡的冶鍊廠的情報,並且知道了它的大致情況。這個工廠,和冶鍊廠的那些設施太相似了!高溫生產的熔爐,不斷冒出的黑煙,用以控制影響的廠房外大片空地,堆放冶鍊道具和器材的各種集裝箱和拖運車……還有成品的大量板材。如果這是冶鍊廠的話,為什麼會是兩邊不一樣的取景,卻又如此完整地拼合在一起呢?」
一路看下來,他的每一幅畫都給我以「藝術水準極高,繪畫技巧卓越」的印象。看來他對自己的繪畫也是有完美的要求的。一幅畫對得起自己,他才願意將它作為一副成品。在發來的掃描附件中,我也看到有一些這樣的畫:畫只完成了一半,卻被整張紙揉成了一團,以至於掃描件上儘是林林總總的摺痕。這些畫以這些暴力的痕迹訴說著自己被創造者嫌棄,進而被扔在一旁,又被救助站方面覺得可惜而重新撿拾舒展的過去。從我的觀察結論來看,這些畫在粗看下的確可以讓救助站覺得「浪費可惜,至少讓它留存下來」;但細細觀察一番,我也能理解這方面對自己要求嚴苛的丐者執意要扔掉它的理由——在觀察入微又具備專業知識的丐者眼中,的確有些技法、平衡處理、光線排布等的失誤是無法原諒的。
我嘆了口氣,向救助站的工作人員表達了感謝之後,他們又補充了一句:「嘉茂小姐,你還真別說,他不是在故事里說他自己會畫畫嗎?我們就考慮著給他和_圖_書的房間床頭放了畫板、鉛筆和素描紙,給他打發時間提供若干手段。可沒想到,這位仁兄是真的很能畫,簡直是逼真得不行。你知道嗎,我們第一天給他床邊放上畫具,第二天,看到的就是從療養床的視角看整間房裡的素描,結構遠近什麼的,完全挑不出毛病!接下來,他畫場景畫得夠了,又開始畫同一間房的室友,也是沒人說不像。我們想,讓他畫點畫掛在這裏,給生活也算是個點綴吧,於是就每天允許他外出採風。
丐者的光影判斷處理能力很強。在之前那些畫作的鑒賞中,我確信他對光源來自哪裡,強度如何,應該以怎樣的線條筆觸,怎樣的落筆角度力度都有非常科學的安排。但在這一幅畫中,卻暴露出了嚴重的問題:畫面是一張我不熟悉的建築物,並不是救助站,這理當是他在獲得救助站的外出許可后,在外部的某個地方取的景。但是,取景的話,理當專註於一個視角固定取景,而這個場景彷彿被光影視角切割成了兩半,雖然景物上沒有什麼切割拼合的突兀,但光線著實不能讓這兩個場景並在一起。得益於這位丐者固定的細膩畫功,我得以辨認畫中的各個細節,這時,若干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位先生並非是一去不復返了,並且,他在取景時歸來的越來越晚,也只是為了寫生『探幽覓邃』行動的越發擴大。他在找到我們霞浦的冶鍊廠后,因為『依稀相識』的感覺而決定采寫這個風景,又根據即視現象找到了記憶中畫面的位置,接下來,他在采寫中,腦海中的畫面越發明晰,最終喚醒了他潛藏於意識深處的畫面,於是,圖畫的右半邊便成了記憶中畫面的復現。在這段記憶明晰后,他確認了自己需要什麼,尋找的是什麼,繼續在救助站待著便成了時間的拖沓。也就是說,他現在已經啟程,打算再一次以浪子的身份踏上勝岡的土地了。」
院方的理和圖書由倒是很有他們作為人道主義設施的特色,並且說動我的情理也是出於人道關懷的角度。不過,我因為有課業與俗務占卜的任務在身,並不願意抽身前往並不在「學校—家庭」兩點一線之間的救助站。由於丐者的畫作是由救助站購買紙筆和畫板,並且紙張也說是普通的繪畫紙,我便提議,由救助站用掃描設備將丐者的畫作轉化為電子版,我再通過電子版來辯讀。得益於我們這個國度高度發達的電子設備產業,現在的掃描、拍攝手段,對原作的還原度相當之高,加上一些專業的圖像處理工具越發進步,幾乎不用擔心會有掃描版比之原版失真的情形。
我又頓時反應過來——他的記憶中的這個畫面,會不會就是勝岡?他在勝岡,之前是個紈絝子弟,家裡也有若干產業,這個冶鍊廠或許就是產業之一。那塊金屬片上的「KO」字跡,也非常有可能是這個冶鍊廠的產品。既然我想到了這一步,我也有足夠的把握,向救助站的人宣布我的推斷結論了。
Every beginning is only a sequel, after all,
勝岡與霞浦的距離並不遠,就算現在無法再用那個圓環型的金屬片當做作弊工具進入公共交通工具,他在救助站恢復的體力和領到的補給也足以讓他繼續上路了。在腦海中想象著他的身影,一句外國詩歌不禁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但是,我卻在最後一幅畫上停住了。這幅畫是完成品,作者著筆甚繁,以至於遠觀上去是一片烏黑的顏色。它有著不錯的完成度,但就我按照他先前的取捨標準來說,這一幅卻遠不到他「值得完成」的標準,若是按那些被救助站惋惜而恢復起來的畫的標準評判,這幅畫也該在畫到一半時便被揉成一團。然而,它卻最終以一個不錯的完成度出現在我面前。我感到的問題在哪裡呢?依然是我在第一幅畫時就感受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的,丐者繪畫天賦中一個非常有力的得分項——光影處理。
然而每一個開端都有它的繼續,而那個記事本永遠是半開半合。
——維斯拉瓦·辛波絲卡《一見鍾情》
救助站同意了我的提議。很快,一封帶附件的郵件便發到了我的手機上。將之導入電腦後觀察,我不禁著實為這丐者的畫技而讚歎。雖說我此前一直僅在口耳相傳中聽聞他畫技了得,但今日這實際一觀,我才發覺他還是名副其實了。救助站是似乎按照創作時間順序收集整理這一批畫作的,我第一張看到的是他以床上人的視角透視整間救濟站的療養病房。嘉茂家也從事古代物品的鑒定,其中便包括古畫,因而我對畫作應該如何品題欣賞也是積累了一定底蘊的。但見這張病房環視圖裡,以合理的透視結構畫出了天花板,視線所及的兩面牆和地板,細緻的鉛筆線甚至勾勒出了木地板交錯鋪就的紋路;幾張病床並排放著,床上被子的褶皺、床欄杆的掉漆和鏽蝕痕迹也歷歷可見。更為人驚嘆的是他對光線的處理:病房只有一面開窗,光線照進來,先是透過窗格,在地板上投下影子;再是投射到被子、桌椅這些形狀不規則的物體,留下或深或淺的照射印記。這些都在一支鉛筆輕重緩急的處理下,被安排得合理妥帖、錯落有致。讓人感覺分明就像是一張黑白照片。之前曾聽救助站的人轉述他的說法,他心中挂念的那個女性買了一張他為她畫的肖像,作為她兒子初接受繪畫教育的作業。這顯然是五歲小兒持珠玉——根本配不上了。我想,只要是教繪畫的老師稍有認知,就絕對能認定,這種水準和造詣顯然不是一個小孩能達到的。
世上萬事萬物都有或渺遠,或密切的聯繫。有些事理的聯繫非常明了,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關聯性,例如「行人帶傘」和「天上下雨」。但也有些事情,情理上的聯繫卻並不如何緊密。比如和*圖*書我作為聯繫救助站,將發現的丐者移送到那裡的第一責任人,再加上我在晴風堂門口拾到那枚圓環形狀,比硬幣稍大的金屬片,也親自送還給待在救助站的失主丐者,於是我便隱隱然被救助站認為是這個丐者的「相關人」了。救助站自行構建的這個「因所以果」的聯繫就讓我有些不能理解了。這一天,我突然接到救助站的電話,說是「丐者自行離開了救助站,重新帶著他那破爛的衣物和那枚金屬板起身浪跡天涯去了」,而我作為相關人,救助站也應盡到電話告知去向的義務。
「這並不是一個地方的場景啊……」我喃喃自語道。「整幅畫畫的是一個叢林掩隱中的工廠模樣的建築,左右四角是透入畫框的樹木枝葉與根系,主景則是廠房、空地和堆放的箱篋。左半邊樹木的樹根,隱約透出了土壤,這是生長旺盛期的樹木特徵;而右半邊的樹木,則有明顯枯萎的特徵:樹皮乾裂、剝落,樹根部分也散落著不少的枯樹枝。加上光影的不同,我認為這是兩個地方,至少也是兩個時間點的畫面。再加上主景的工廠廠房建築也有些齟齬:廠房中,左半邊的建築煙囪在冒煙,說明正在開工生產,地下的揚沙和煙飄的方向也比較統一,按照這邊的光影來判斷,此時應是南風;而右半邊,工廠的煙囪靜止無煙,樹葉沒有落下,空地上也沒有揚沙,似乎是無風的天氣。遠遠望去,右邊廠房的建築也和左邊有著一些差異:左邊的廠房,在一眼能辨認的煙囪形狀旁邊,還有若干鋼架結構,中間似乎保護著什麼重要的結構,我知道這是新近為了保護環境,各工廠被要求安裝的廢氣排入空氣前的凈化裝置;而右邊工廠的煙囪則沒有這個結構,按理說,若是沒有這個結構,是不能用來投產的,就算是有一半有凈化裝置一半沒有,市役所也不會下發『那一半允許開工』的荒唐許可……說起來,這個建築模式,我好像在哪裡見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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