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文脈遺芳
第十五章 殷勤圯上一編書

於是,隔了一段時日之後,大藏書樓無法按照既定的日程募集到足夠的重建費用。一方面是原本本意是提高例年維護費的現狀派的消極應付;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分家認為宗家態度很軟,於是明著抵制。在這種情況下,大藏書樓又因為花崗岩質的牆體被腐蝕穿透而定為危房,被強制拆除。賀茂宗家目前也沒有錢款租用場地存放搬出的書籍,故而將這些書籍作為抵價物,分送給了極少數在大藏書樓重建時積極出資,卻在計劃被放棄后無法收回補償的分家。其中,位於霞浦的一戶分家所得頗豐。
「原來,這位宗家主連這條路都堵死了啊。」我終於明白,這一招,是讓這位私生子連從分家手中募集款項的道路也都給切斷了。換言之,私生子對他的宗家主父親,在人身上進行了包圍,但宗家主卻又在經濟上對他進行了反包圍,不讓他有錢來重整被他搞得腥風血雨的爛攤子。在他無力收拾,輿論重新倒向老宗家主的時候,再收拾這個坐實的失敗者可就唾手可得了。
「以上。嘉茂家在這次事件中,最終便以這『殷勤圯上一編書』的結果而告收場。」我讓這些記敘的筆墨落在紙上成為文字,爾後將它們作為整段關於「書」的紀事的收官,形成了現在握在坐在我家書房的每個人的手中的一本小冊子。「以書開頭,以書結尾。其中不少故事還是大家不久前的親身經歷。依我看,就連大家手中,我寫下的這些文字,隱然也已是一本『書』了吧?」
等等,我陡然意識到了什麼。「我不能絲毫察覺」這一點太不正常了,以至於讓我能從這個異常中,一路思考出「宗家主真正的應對」。唐土有一些武俠小說,其設定中的至高武功便是「以無招勝有招」。宗家主的手段也正是如此:面對自己的一個備選人的步步緊逼、咄咄逼人,他並沒有https://m.hetubook.com.com採取「有形」的手段加以應對,而是用「無招」來應對「有招」。
「接電話的人態度低下、遣詞謙恭,對我們表現得非常客氣。」
「嗯?」
「不要啊,怎麼了?」
「他若是沒有這麼大的能耐,也不至於能把淵子你看出來的那些底細籠在袖子里啊。你想想看,他是一個大家族宗家的主人翁,要調處各個分家,既給分家甜頭、為分家撐場面;又要威服分家,讓他們乖乖在自己的統御之下行動,向宗家繳納份例錢。再說另一個方面,就像淵子你說的那樣,賀茂宗家好幾代延續以來的一子單傳有很高的實現難度,私底下,賀茂家肯定也會培養若干個備選答案,直到時機成熟,才會把真正有能力的那個推上檯面。就拿現在這位宗家主來說,他也延續前人的方向培養著備選答案,但他於此之前更是上一次類似的鬥爭的勝利者,他當然知曉許多這種鬥爭中可能發生的明爭暗鬥和相應的控局手段。以我所見,我們只需要作壁上觀,看著宗家這場戲收場就好。」
「看來,宗家主已經想好了一套完整的棋路,我的建議只是一步他看來可有可無,但走了也能給他帶來更大優勢的棋子。不過父親,我還是很納悶,宗家主盤算好這麼大的一步棋,但在表面上卻表現得波瀾不驚,跟泥塑木雕一樣。他真有這麼大藏愚守拙的能耐嗎?」
「是的。嘉茂同學所接觸的『書』的世界,遠要比我想象的為大。」家中經營書店「思賢堂」,認為書不過是閱讀品和售賣品的江之島桐華同學道。「不過嘉茂同學,你在這些故事中到底想表達什麼情感呢?不比你之前另外的三輯,這些故事里,嘉茂同學似乎更加變得像個老僧,不加入情感,只記下經過。我完全讀不出嘉茂同學想要表現什麼。」
以往,https://www.hetubook.com.com家主過渡之後,新的權力巔峰受到宗家大宅里使用人前呼後擁、頂禮膜拜,剩下包括法人代表在內的交接都是由屬下辦好,在家主看來都是水到渠成。換作這位只盯著家主寶座的私生子,恐怕是想不到賀茂宗家的名望與權位,實際上是要通過「法人代表」這一職位的交接才能真正實現的吧。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思慮短淺:先前,一個私生子的匿名團體所耍的伎倆,我看破它都費了不少精力,而宗家主的反制手段我竟絲毫沒有察覺到伏線的存在。
「就拿我接到的,他們催促我們繳納每年的份例錢的電話來說吧。那時打電話,他們隱隱然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像是我們分家都是仗了『賀茂』這塊招牌才有了各自的成就,理當對他們宗家感恩戴德一般。又或者,他們要我們幫著做些什麼事情,也是頤指氣使,就差沒說出『我們吩咐的事情,你們就得不折不扣十萬火急地去完成』這樣的話了。」
在與京都千里之遙的霞浦,嘉茂家也正關注著他們的行動。由於自身受到過他們的提防與監視,我一改自己以往「只願當個旁觀者」的心態,轉而對孤立無援的賀茂宗家主起了惻隱之心。我在心中已經擬定好了計劃:父親既然知道直接聯繫賀茂宗家主的方式,大可以利用無記名黑卡向他發一封不著痕迹的提醒。然而,正當我兜著圈子向父親表明我的意圖時,卻被他澆了一盆冷水:「你當咱們的宗家主真跟你想的那樣渾渾噩噩,對發生在周遭的變故一點也察覺不到?你可就看好了吧!」
說實話,父親雖然把我的擔心給卸了下來,但我依然不明白這位宗家主到底能有什麼反制這個團體的手段。
有形、針對的招數往往都有痕迹可循。例如面對那個團體的發難,假設是「改變招待人員時間地點讓被徵www.hetubook•com.com詢的人說出真話」「更換大藏書樓的管理負責人讓裏面的書籍減少借閱」等等,似乎在宗家主看來都停留在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治標一層。而他的手段,則是批亢搗虛,讓對方的鋒芒看似侵入自己周身,但自己卻來一出金蟬脫殼進而反包圍。
「不為什麼。」父親搖了搖頭,含糊著支吾過去。我能從他的面相上讀出,他一定是有了計劃。
「現在不要用錢吧?」
「不過,淵子。」
這個咄咄逼人的私生子的用意很明顯,就是要用這些鬧出來的大動靜架空賀茂宗家的實權,宣示自己才是宗家的決策人,讓宗家主的命令走不出大屋之外。爾後再找尋其他和自己一樣擁有「繼位權」的人加以抹殺。這樣一來,宗家主就只能像李淵不得不讓位給李世民一般將名分落到他頭上。然而宗家主不如李淵那般渾噩,他早有自己的對策,說得實際一點便是「抽干賀茂宗家,讓顯露獠牙的私生子只得到一具空殼」。
「淵子,你也應該聽到了我們為大藏書樓的書本損壞向賀茂宗家打慰問電話時,接電話的人用怎樣一種態度向我們說話吧?」
「是這樣。我每年向宗家上交份例錢,收錢的使用人,或者說是賀茂宗家的人吧,也永遠是『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的態度。現在這樣的態度無疑是一個不尋常的大轉彎。這種不尋常顯然是有人刻意叮囑授意的,那個團體雖然在賀茂宗家已經有很強的控制力,但說要控制到每一個人恐怕還不至於。我也問過幾個同樣向宗家打過慰問電話的分家,得到的回答都是『宗家的口風忽然一轉』。所以,這一手顯然是宗家主下的棋。」
「不。我們是現實中的人,書本終歸只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在某些時候,可以做一位『書一樣的人』;但我們在大多數時候,應當演繹的是『書中的人』,https://m.hetubook.com.com將我們的喜怒哀樂,交由讀書人去評說。」
「這倒是真沒什麼奇怪的。淵子你想想,咱們哪年交份例錢,都是時限堪堪要到,賀茂宗家打電話催了好幾遍才去交的,想來其他分家也是如此。既然這次,宗家的態度這麼軟了,還會有哪個分家肯自己主動交錢呢?」
顯然,在京都奉戴賀茂宗家私生子為魁首的那個匿名團體的行動並未終止,因為他們的目標是覬覦下一任宗家主的地位。由於賀茂宗家的政策使然,這個私生子若是要成功上位,就必須排除其他幾個競爭對手。製造大藏書樓的水患,或許便是像唐土「玄武門之變」那樣的發難吧。
為什麼是這樣一招呢?從我父親的介紹中可以知道,賀茂家之所以依然是當代名家,是緣於它依然要涉足當今的許多體現地位並帶來實在收益的事務。這位私生子所覬覦的就是這些實在的收益。然而,這些實在的收益真正歸屬的既不是「賀茂宗家」,也不是「賀茂宗家主」,而是「賀茂宗家」這個宗教法人。就拿每年最為重頭戲的賀茂祭來說吧,京都市政是不會直接撥款給賀茂家,讓賀茂家舉行賀茂祭的——這樣等於是「將公共行政費用委託給私人家族」,是我們的政令所不允許的。真正的做法是將費用撥付給「賀茂祭執行法人」,也就是賀茂宗家所註冊的法人團體,這樣就是被允許的「委託有資質的社會團體」行為了。
「那麼,我們平時接到賀茂宗家的電話,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全書完)
「這是淵子你的靈光閃現,怎麼能叫自作聰明呢。你的話,我也原原本本轉達給了宗家主,他對你的表現很讚賞,讓我轉達對你的謝意呢。」
「那,我們提醒宗家主要注意藏書樓玻璃上的玄機,難道也是自作聰明嗎?」
「那麼,嘉茂同學就要這樣當一個苦行僧了?」明石同學問道。
「因為這才是『書和-圖-書』的情感。」我正色道。「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唐土的揚雄斯人已遠,他的喜怒哀樂無存於世;但他的文章《太玄》《法言》等等卻流傳至今,我們從中看到的是不具感情|色彩,僅在文辭和語體上極盡其能事,作為『書家』和『文學家』的揚雄。就算我們在書中所記敘的主角有各種各樣豐富的情感,但『書』永遠是一個平靜的敘述者,將自己所承載的厚重感和與滄桑感帶給閱讀者。這也是我在有了這些與『書』的世界的經歷后,所得到的自我的體會。」
也就是說,賀茂宗家主只需要自己牢牢握住法人代表的證件,就算是私生子和他的擁躉再在「家主」一事上做文章,換來的也終歸只是一具空殼。京都的款項依然撥付給法人,分家需要站台,繳納費用也統統納入法人的名下。就算是宗家主名義上被迫舉行家主交接的儀式,在媒體上廣而告之,這位私生子也終究不能染指老宗家主實得利益的分毫。倒是大藏書樓屬於賀茂宗家的家庭財產,雖說修建及管護費用由法人團體出錢,但這個法人團體的資金,本就有「接受社會捐款」和「可由法人所屬家族主要成員支取使用」這兩項被公允的條款。故而這位私生子倒是能在發現自己被玩了一出金蟬脫殼之後,將大藏書樓里的藏書付之一炬以泄憤。然而,就像我所說的那樣,大藏書樓的物質價值除了那些紙質藏品的價格外,更多的還是來自它那用特殊材質製成的玻璃。若是老宗家主接受我的建議,將玻璃也都卸下來帶走的話,恐怕私生子苦心孤詣爭來的畫餅,還要打一個相當大的折扣。
「那麼,刻意叮囑的那種接電話的態度又是怎麼回事?」我在想明白這一節之後,忽然感覺,這個擺明了是刻意而為之的痕迹卻和宗家主的應對並沒有多大關係來著。於是,我還是就這個問題請教了比我更善於人情世故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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