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終的推斷是,賀茂家大藏書樓的價值,很大一部分並非集中在所收藏的書目,而是集中在只是框架定位的「窗戶」上。父親根據我的結論,在與賀茂宗家主聯絡的時候,有意無意地表達了「窗戶可能有較高的價值,希望能將玻璃妥善保存」的意思。但我坐在家中,望著那個被我掏出定位裝置的紙盒呆然不語。
實際上「我不知道」,但「他們認為我知道」,這樣的信息是什麼呢?我在那時還沒有以真身出現在匿名團體的視野中,僅僅是父親口中善於思考的女兒形象。父親在面見賀茂宗家主的時候,想來舉出了我的一些思維實例作為佐證。雖然平冢女士的失蹤結論在當時尚顯大胆,但我推斷「碧落」飲料的來龍去脈,又或是揭穿奈惠和藝術科學生一起去了卡拉OK的事實離賀茂宗家看似甚遠,父親說來也沒有防備。令人沒有料到的是,賀茂宗家主的身邊早已有不再忠於他的人,這些信息自然而然也傳到了那個私生子面前。
「該不會,這就是預謀製造大藏書樓的水患,併為此籌備物品的行動吧?我越想越覺得,事情可能正是如此——我預想的水患製造行動需要大量的氯化氫氣體,原本儲存在鋼瓶里就沒問題,但他們應當是為了檢驗一下實驗效果,或是收集一批數據,便模擬了一次水患的形成,也就是用導管向水中通入氣體形成稀鹽酸,然後檢測腐蝕類似品相鐵製品的速度。正因此,他們將場地選在了擁有廣闊後院的五金加工店,堆放的各種工具也成了鋼瓶的好掩護。此外,之後的事實還印證了以下幾點:這輛車只在這附近出現了一次,我知曉這一點也該在匿名團體算中。至於為什麼這樣做的證據,只要將之前的證據重新做一番思考,將它們重新串在一起,未始不能得到什麼新的發現。」
「那就晚飯,這次我請客,想吃什m.hetubook.com.com麼都隨便說!」
「嗯,是有啊。淵子你怎麼突然問起了這個?」
擬嫁與春春不管,卻隨流水怨昏黃。這是唐土元朝名相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鑄的一句詩。雖然原詩是歌詠落梅更兼代怨婦抒情,但在現在的嘉茂家,我卻將這兩句詩作為此時心情之寫照。我的心情之所以低落,自然是由於匿名團體對我態度從警戒到鬆懈的變化,而且這個變化的原因竟是緣於我自己的思維能力。向來,我雖然不將這種能力視作正式的推理,但一直來用這種思維在周圍人中贏得名望,隱然間我也對此有些自負。現在,卻有一個組織,卻認為「我這種能力無非虛有其表,之前的提防只是高估」,這便著實令人心下怨懟了。擬嫁與春春不管,線索分明就擺在你面前,你竟一直沒有將之最充分地利用;卻隨流水怨昏黃,到了水落石出的盡頭,卻才反應過來心生懊惱。以至於我在認定了這個道理,想到了這兩句詩之後,竟不由得和自己較起了勁。
我嘗試著解釋。若是匿名團體最終使用的確實是我那個方法,那麼車上的工具必然只佔用車廂最深層的部分,將大部分靠外空間留給外部的偽裝。所以氯化氫氣體必然停留在鋼瓶中,使用后才會有殘液揮發。五金工具店提供存放鋼瓶的場地,那裡本就有很多金屬物件,氯化氫鋼瓶是灰色,也不像天藍色的氧氣鋼瓶那樣顏色惹眼,所以後院多出這麼些鋼瓶倒也不至於引起周圍的注意。不過,他們也肯定要進行至少一次演練,很有可能便在那時安排了一次演練。演練過後,五金店同時擁有可供中和鹽酸的燒鹼,在空氣中倒也不會留下太多刺鼻的氣味。也可以從他們需要演練當中得到這樣一條結論:他們畢竟要從水龍頭伸入塑膠軟管來通入氣體,若是用稀硫酸來完成這項工作,一
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三氧化硫常溫下是固態或液態,二來稀硫酸也會對使用的軟質橡膠管或塑膠管有腐蝕作用,一不小心就會偷雞不成蝕把米。所以,在化學性質的決定下,氯化氫氣體和稀鹽酸是完成這一任務最妥善的方法。至於我們看到的卡車撤離后後門右上方飄出煙塵,當時用車輛痕迹的知識來解釋是建立在「車內沒有發煙物體」的前提下。現在既然否定了這個前提,我們甚至能這麼想:這是帶回用完或用掉一部分的氯化氫氣體鋼瓶,其中殘留在鋼瓶外和管道中的氯化氫氣體就這樣飄到了外界。濃鹽酸在空氣中遇到水就會凝結,形成微小的液滴並隨風成霧。而京都之前也有所提到,是環境保護非常得力,空氣質量新鮮、污染極少的城市,在這樣的環境下,即便是一絲一毫的異動也會被習慣了京都自然的賀茂宗家派出的偵查員察覺。匿名團體從這個角度想來,便認為這些泄露出的痕迹足以讓我知道,這些東西是要用來在大藏書樓製造人為的水患的。
父親已經回到了任教的大學,我的身邊也沒有再感覺到不尋常的窺視。似乎匿名團體的行動並沒有受到阻礙,或者說他們在此後的判斷中,認為我不再是一個會對他們的行動產生影響的因素。但這卻苦了遠在霞浦,心在京都的我。
想到這裏,我又走回自己的房間,看著正在奮筆疾書抄作業的奈惠道:「奈惠,你在班級里競選的時候,有沒有遇到過『賄選』的事情?比如說有人給你一塊糖,希望你在班上選舉委員長的時候把票投給某人,但這個人並不是你的第一選擇。」
「真的嗎?不過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這周五老師們布置的作業……」
「我想了解一下這種人的心理。給你遞好處,應該是私下裡背著人,甚至還不是預選人親自出面,或許還有其他後https://m.hetubook.com.com手埋伏著,如果你敬酒不吃,怕是還要吃罰酒。是這樣吧?」
反駁「無用資訊理論」的根據是「共有知識變成了公共知識」,旅行者的話看似是重複已知事實,但卻給了這批人一個消息——除了自己,其他人也知道了自己這批人里有紅眼睛。因為,在旅行者說出這句話之前,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思考得出,別人眼中到底能看到多少紅眼睛。
我匆忙將鏡子下的水龍頭打開,掬起一捧水撲在了不知是熱是涼的臉孔上。然而,就是這驟然的一個冰冷的刺|激,卻讓我的靈光拂去了些許的灰塵。
這個邏輯問題的模型是這樣的:固定的一批人的眼睛只有紅藍二色兩種可能,但他們不允許公開談論眼睛顏色,且在知曉自己眼睛顏色的當晚必須自盡。當一位旅行者在公開場合說出了「你們當中有紅眼睛的人」這句話后,按照「所有人都是絕對的理性且智慧」「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具有絕對的公信力」「所有人都絕對忠實于規則」這幾個先決條件進行推理,得到的最終結果一定是「第n天,這批人中所有紅眼睛的人共n個將自盡,下一晚剩餘的所有藍眼睛自盡。」這個問題是由年輕的數學家,菲爾茲獎獲得者陶哲軒提出的,但他卻給出了另一個看似正確的回答:除非紅眼睛的人只有一個,否則旅行者說出的事實「你們當中有紅眼睛的人」,是所有人都已知的答案。因為藍眼睛的人已經知道「自己身邊有n個紅眼睛的人」,紅眼睛的人知道「自己身邊有n-1個紅眼睛的人」,所以這個信息是無效的。
「書桌第二個抽屜里,自己去拿。」
此時天色已晚,看來我自己在與自己較勁的時候浪費了一天里大量的時間。但奈惠的到來讓我的思維疾步進展,使我認為一天的收穫依然不遜於平日。在奈惠大快朵頤的同時,我在心底暗下決心:匿名團體的行www•hetubook•com•com動並不應該就此結束。我認為我也一樣。
「我得到這個結論,是在這個紙盒送到之後,又不斷有新的線索出現在我面前,我才最終得出了這個結論。但匿名團體關注到我卻是在更早的時候,說明他們從那時起,就認為憑我的能力,已經能夠推理出他們的真實意圖。」我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冥思苦想,眼前的書桌上放著草稿紙,上面列著我截至目前所作出推斷的全過程,包括得到線索、進行判斷、展開行動的各個環節的時間都開列於此。一條豎線穿過代表「匿名團體送來紙箱」這起事件的圓圈,將草稿紙上的事件劃分為「此前」和「此後」兩個階段。由於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我緊盯著屬於「此前」的那些事件默然不語,就算是到了吃飯的時候,我仍然沒有挪步的想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在心中暗叫慚愧。在當時,父親轉述給我的詞彙是「塵煙」,我也想當然地從字面上理解,將它理解為「固體物的飄散」。殊不知,我們作為文人所堅守的煙與霧的分野,在一般人口中或許並不會那麼堅持。現在,他們也成功地在大藏書樓中製造了水患,也就是我在他們眼中並沒有干擾他們的行動。似乎從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的觀點來看,我在這件事上已經有了充分的抽身理據,已經可以謝幕收場了。
「奈惠,中午想吃什麼?」
「你的氣色啊!」奈惠不由分說地將我推到了盥洗室的鏡子前。鏡子中,衣著得體,頭髮整齊的宇野奈惠旁邊,是髮絲凌亂,雙眼紅腫,睡衣歪七扭八地掛在身上的嘉茂淵子。這麼一對比,甚至顯得設定上本是不修邊幅的奈惠都要比此時的我乾淨許多。
奈惠的到來,將我從苦行僧式的冥想中解放了出來,並且還為我指出了一條柳暗花明的新路。這讓我對她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除了爽快地交出了自己的作業,甚至還積極地下廚為她準和*圖*書備晚飯。當然,我也將下廚準備晚飯視作調整心緒的功用,一邊準備,一邊將奈惠賜予的靈機一動整理成有條有理的分析:
我之所以在陷入僵局的時候被這個邏輯問題所拯救,便是這個問題中「共有知識和公共知識」這一節讓我明白了我始終沒有想通的問題所在:對那個時間點之前的我來說,得出事實所欠缺的東西太多太多;但對那個時間點的匿名團體來說,他們自然知道自己擬定的行動計劃的全貌。不同的是,他們基於他們的已知範圍,認為我有能力猜出他們的行動真意,而實際上,我在那時還只處在無從下手的迷茫當中。
「謝謝淵子!」奈惠大喜過望地跑向了我的房間。我則留在了盥洗室里,重新修整起自己的容顏。為什麼我會突然對奈惠的態度有如此大的變化?自然是她將我推向盥洗室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的眼角泛著血紅,這個情景讓我聯想到了一個邏輯學上的著名問題——紅眼睛與藍眼睛。
「這就是了。」我在心中為這個結論點頭。「那個團體在送我紙箱前,頂多隻知道我將他們隱藏在運輸生鮮海產下面的走私電子元器件的面目揭了開來,但這本來就是一層面紗下的面具,何以引起他們的擔心呢?自然是『他們覺得以我的推斷能力,那輛運送生鮮的ほ字頭64-02,大阪144綠底白字牌照的卡車,所暴露在賀茂宗家觀察員,進而轉述給我的信息足以讓他們的意圖暴露』。這些信息有什麼呢?卡車車身整潔、貨倉向下滴水、車輛右後方揚起塵煙、來到加工廠是來卸下一些東西。」
「淵子,你這是怎麼了?」在我的印象里,只剩下這天是周末的印象,以至於奈惠興高采烈地來到我家,看到的卻是坐在桌前披頭散髮的我。
「還中午?現在已經是下午了啊!」
「我怎麼了?」
「是啊。既然是想耍手段不光彩地得到某些東西,終歸是要有耍手段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