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三益先生在家裡、在小店當收銀員、在工廠當書記員、在玻璃生產企業當行政的這些經歷的『結末』都有一些相似處,我們也曾經因此對他得出了『數奇者』的評價,但我們回過頭來看看這些事件,是不是還有另一個共同點被我們忽視了呢?」在結束與河內同學又一天的遠程對談之後,我這樣向身邊的奈惠道。
就算往前數四十年,洗衣這項工作也早已經機械化,換言之便是「洗衣機」這個東西早就存在於各人的認知當中。三益先生作為男性,就算有「特別髒的地方用手洗」的清潔觀念,也不會去使用專門的「打衣」來進行乾燥。三益先生的兩件衣服,在前襟部位的掉色最為嚴重,這便是使用「打衣」方式的痕迹——褪色|區域是塊狀而非線狀代表不是擰乾;褪色部位在前襟則代表這是「打衣」最頻繁的落板位置。之前已經說過,「打衣」這種方式只有女性才會採用,並且是在自然水流或接水洗衣才會使用。
「因為主景是校門,畫幅中的三益先生的面部細節、左手上是否戴著戒指我們都無法肯定。但我們可以從另外一些角度判斷出三益先生已經結婚的信息,那就是這一套上衣的組合與褪色情況。」
「三益先生說過他已經結婚,這個我能肯定。」河內同學答道。「但我也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結的婚,他老婆的樣貌、有沒有子女這些的情報也一概不清楚。」
三益先生至少在十五年前已經結婚,而三益先生除了之前的事件,在開起聞鶴堂前的最後一份長期工作是書房的校字工。工廠因為1998年的危機而倒閉,三益先生再長期地從事一下校字工作,那麼他從這一職位離開定然是發生在十五年以內了。他的妻子或妻族是否在這些事件中扮演了那個「高人」的角色?我靜心等待著三益先生關於這最後一起事件的問題。
「照片的話……https://m•hetubook•com•com應該有吧。」河內同學在自己的手機上翻找著,並且在最後有了一個答案。「你看這張照片怎麼樣?是我們學校結束體育祭的時候,三益先生作為近處的店主一方面進場觀看,一方面在結束後作為勞力為清場搭把手。這時的他正結束了清場工作返回自己店裡,這張照片能給嘉茂同學當參考吧?」
「說起來,我們還一直沒有接觸到三益先生的婚姻狀況呢。」奈惠也表示了贊成。「現在的三益先生五十多歲,按理說肯定該結婚了。」
帆布衣,也就是牛仔褲布料做成的上衣,適合從事體力勞動的人穿著。與其他衣服相比,容易磨起毛,也容易在不斷的漿洗中褪色。三益先生雖然多數時候從事文職工作,但在四五十歲的年紀,不可能為了這一天內的小事,特意去借一件工裝衣來穿。那麼,這件衣服的褪色表示著它在過去的時日中被漿洗過許多次。褪色部位是兩襟,我想若不是它有中間的一條拉鏈,褪色部位怕是整個前襟了。我覺得,這就是他已婚的證據。
「只打上一兩道,是不至於讓衣服掉色的。非得是長年累月用這種傳統的乾衣方式,才會讓衣服上的顏色褪得如此厲害。三益先生的衣服在前襟褪色,這樣的衣服至少有兩件。有這條證據,足以讓我認為,他起碼有十五年以上的婚齡。」
「淵子想對這件事進行求證嗎?那正好,算我一個,我也對它感到非常好奇呢!」奈惠點頭響應著我的看法。「但是,我們在霞浦,三益先生的事件都發生在山形周圍,交通上太不方便了。我們要怎樣去求證呢?」
我記起唐土凌濛初的話本小說集《二刻拍案驚奇》中有個《三救厄海神顯靈》的故事,故事主人公本是個普通的折本商人,莫名得了海神女兒的垂顧,令他三番以小博大一本萬利,又讓他躲開了三hetubook•com•com回血光之災。我不禁有些好笑地向奈惠介紹了這個唐土的逸聞,又不失調侃地帶上一句評論:「難道這位三益先生也在夢裡娶了什麼神明不成?」
迄今為止,我與奈惠從河內同學那裡聽聞了一名「數奇者」三益先生的若干遭遇。首先是他在家中遭遇需要冷知識才能解決的事件,卻因為當時重迷信輕科學的緣故致使他過早地被驅離家門;接下來比較長的一段人生歷程中,三益先生有過多次「找到穩定工作,打算就此安生」的嘗試,卻都沒能成遂所願,並且具體形式都是雷同的:一些事件奪去了他原本平穩的人際,讓他在當時的人際圈中無法立足,通過人際與社會的「疏離感」的壓力迫使他離開。
「三益先生的幾段令人感慨的『數奇』故事,讓我莫名地有些『看傀儡戲』的感覺。三益先生的身後,宛如被什麼力量牽扯著的絲線所操縱。並且,這個操縱讓他不僅躲開了個人難以對抗的社會潮流之大變,也躲開了自身所屬企業的末路,宛如指引三益先生趨利避害的先知一般。這樣的角色是否存在?在一般的認識中,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但三益先生在玻璃製品廠的經歷以及他的問題,也彷彿就是在指向一個『在幕後熟悉一切』的角色,這又讓我對一般的答案產生了疑問。」我向奈惠傳遞著我在經歷了這一系列事件后的看法。
「很簡單,因為褪色的部位不正常。」我淡淡地回答發問的奈惠。「如果是一個單身的男性,獨身生活這麼多年,是絕不可能把工裝服和汗衫的前襟洗到褪色的。因為單身男性往往不耐家務,不可能將衣服比較能保持乾淨的部位洗褪色的。」我像是補充似的在紙上草草畫出人形,向奈惠指出人體汗腺發達的部位、衣服容易臟污的部位往往是領口、袖口、腋下、脊背,和肚腹前襟至少是搭不上的。「既然出現了和圖書『短袖衫與汗衫都同在前襟部位褪色』,便也能排除是汗水浸透前襟,從而得出最後的可能——這是被打掉了顏色。」
三益先生這些人生波折的發生時間普遍距今都有數十年的歷史。隨著城市與鄉村各自的發展進步,舊有的樓宇被破除重建,土地的不斷易主,都會讓對過去懷有感情的人們生出白雲蒼狗的滄桑感。比如說,三益先生那個過去的家,因為山形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附近的村莊先是被吸為衛星村,進而又因為道路兩旁不斷興起新建築而逐漸同化;又比如那家玻璃加工企業,在世紀末的金融風暴中未能獨善其身,以至於被破產兼并,那片土地上也早已蓋起了屬於另一個故事的建築。這些都斷絕了實地求證的念想。
「這是為什麼呢?」
「就是『這些三益先生曾經穩定地待過的地方,現在都已經無從查考』這一條。」我說道。「之前,我在為三益先生零散地給出問題的解釋時,也抱有『自己的回答是否命中靶心』這樣的好奇心,因此我也希望三益先生能夠對這些答案進行求證。最有力也最容易成行的手段之一便是實地求證,在我們的共同默契都指向這個方法的時候,三益先生卻對這個方法給予了否認。接下來我聽到的消息便是,這些往事所有的發生地點,都已經物是人非。」
「可惜我們還沒有真正看到過三益先生,接觸的程度頂多是看到了三益先生髮給河內同學的手機簡訊而已。要是能一睹三益先生的真容,我想,判斷他是否已婚理當不難。從最簡單的左手無名指,到淵深繁難的面部骨相,都可以作為可能的證據從而得出結論。」在這樣的認識之下,我們聯繫了河內同學,詢問她有沒有三益先生的婚姻方面的情報。
照片上的三益先生肩上搭著一條毛巾,皮膚上白下黑,短袖衫的曬痕非常明顯。那時的他披著一件帆布衣,袖子擼了起來,兩襟有hetubook•com•com著明顯的褪色痕迹。內襯是一件透著汗斑,也同樣褪色了不少的汗衫。下半身是一條普通的工裝褲,若不是明知他是附近的店主,他這副模樣還真像是個臨時找來幫工的工地工友。邁克羅夫特與福爾摩斯對窗下人的判斷,是基於他的衣著、攜帶物,而我得以判斷照片上的三益先生,則是基於另外一些信息。
福爾摩斯在與哥哥邁克羅夫特臨窗並立的時候,曾與他一併對窗下走過的人進行了推理。即便當時走過的只是一個男人,但他們能夠推斷出這個人是鰥夫,並且有小孩。百年之後,我雖然不及福爾摩斯的觀察敏銳,但給我一個具體的,如照片般的描述的話,我還是有自信能「至少得到一些信息」的。
「打掉?」
「我們沒有必要親自到山形去。奈惠,從故事中我們不難捕捉到一個信息:三益先生自己是希望過著平穩的生活,並且他性格被打磨得比較堅韌,是不會主動與人發生什麼衝突的。這樣一個人一方面被當做提線木偶,另一方面卻對操控者毫不知情,這就讓我感到難以理解了。做一個換位思考,就算真有這麼一個全知全能的先知,要引渡某個人避開生活中即將到來的風險,又是為什麼挑中了三益先生這樣一個人呢?」
「照理說,三益先生現在經營著文具店『聞鶴堂』,這是一間靠近學校的門面。門面一般都是前後兩進或上下兩層,畢竟要留出店家的存貨或生活空間。之前三益先生在向你展示『不鎖收銀機的哲理』的時候,我記得的細節是直接從收銀機里拿出了錢,揣進口袋,然後便關店走人。可見他並不住在店裡。河內同學的放學路線是固定的,三益先生的行動也需要從學校附近開始,你們有一段共同的行動軌跡。在一年來放學的行動當中,有沒有能夠作為參考的情報呢?至不濟的話……一張照片也行。」
然而,還有一些事情卻並不能用這種自然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消亡與新生來解釋。比如三益先生經歷的小店收銀員與工廠書記員兩段經歷。發生在工廠的兩段經歷之所以無法求證,是因為工廠因經營不善而倒閉,和經濟的大勢並無太多關聯。至於那家小店鋪,先前我並未從三益先生那裡得到准信,但通過河內同學,我們得以從衛星地圖上找尋當年的街道。地圖和河內同學的實地探訪告訴我,這個地址已經被一片住宅小區所佔據,當年的道路痕迹猶存,但已成了小區內、居民樓間的道路,當年的小店自然也是蕩然無存。河內同學詢問這個小區的歷史,得到的答案同樣令我們驚訝:這座小區,是在市政部門的規劃下,拆遷原有的沿街店鋪建立起來的。這條街原本是山形的小戶人家自己修起來的,店鋪都是各自的私產,當年三益先生當收銀員的小店正是其中之一。好巧不巧,市政部門作出拆遷決定並破土動遷,正是三益先生因為小摩擦被趕走不久的兩三個月後。這些不能用「大勢所趨」來解釋的離去,讓我認為三益先生數次人生篇章的結束,並非是「天作之合」,而是「事在人為」。
河內同學是在學校的網站上找到這張照片的。由於主景是校園門口的體育祭裝飾,三益先生僅作為恰逢其時的路人被拍進了畫框,這導致他這個人被拍得並不是很清楚。河內同學說,她也是猛然想起她和三益先生曾經談及「被拍進體育祭的照片」一事,才匆匆去翻找了這張照片出來。
「什麼共同點?」奈惠不解地問。
「唐土的古詩中經常能看到『搗衣』這樣的字眼,就是在過去婦女洗衣完畢后,將衣服鋪在墊板上捶打,以此擠出布上的水分。時至今日,依然存在敲打衣服擠出水分的洗衣方法,只不過搗衣杵被改成了特殊形狀,類似羽子板模樣的工具。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這種洗衣方法是女性專用的。男性洗衣,更多的是用洗衣機甩干,至不濟也是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