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開始品讀起三益先生曾擔任校對的這本字典。雖說只是個別的幾頁紙,但由於它實在是過於專業,以至於我也必須拿起我自己這邊的相關材料才能加以印證地閱讀。就實際閱讀的體驗來說,字典的文本與圖案本身並沒有什麼基礎錯誤,但字典信息的學術性卻只能是一家之言了。比如詩經里多次提到「杞」這種植物,但由於地域的不同,這個字所對應的植物也各不相同。比如有的研究者就指出「詩有三杞」,也有的持不同意見。字典採納的自然只能是一家之言,自然說服力就沒有那麼高。
字典的正誤觀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使用者的正誤觀。要是字典出錯,許多人的判斷也有可能受到影響。我也知道,《大辭林》《廣辭苑》等知名辭書,它們由規模全國屈指可數的大出版社印刷,那裡的「校字」也是出了名的嚴格與負責,在市面上買一本這種權威辭典,或許其中的解釋存疑或有爭議,但其中必然不會有任何一個字詞錯誤。海心書房在網路閱讀的衝擊下敗下陣來,這樣的小書房勢必接不下這種權威辭典的生意,也就是說,三益先生所校對的辭典,充其量不過是一部有地方性、專業性、年齡段等標籤之一的特殊辭典,僅面向小眾用專門優勢搶下若干市場的那種。這種辭典里出現字詞錯誤,想來卻也並非不可原諒。
一部學術性很強的字典,除了是字典,還可以是一張「名片」——作為業內學者「著述頗豐」的實證。學者只求自己的文字能夠出版,所以也不會太挑剔出版社是否出名,這也是海心書房能夠出版這種書籍的一個解釋。但學者自己卻因為常識有欠而在所有熟悉《詩經》的人面前丟了丑。為了挽回顏面,他也利用了這個錯誤過於低級的便利,將這個錯誤推給了書房的校對人員。
「校書漏過了幾處錯誤和-圖-書也不至於會開除啊?」看上去合情合理的回答其實也並不太經得起推敲。出版社進行校對絕不止安排一道,一校過後還有二校,重要的書目還有更多道。按照我所了解的業內認定標準,第一次校對后,查出原有錯誤的85%便算合格;二校則是對一校殘存的錯誤再達到80%的消除率;最後遺留下的錯誤率小於萬分之一。與「細心不可能貫穿一本書的幾十萬字」一般,心不在焉的狀態同樣不可能貫穿於一本書5到7天的校對周期里。就算偶爾有心不在焉的情況,校字工所負責的字詞錯誤屬於低級錯誤,應當是絕大多數都能看得出來的吧?我們將這樣的疑問也轉達給了三益先生,得到的是如下的回答:
「幾位同學,我這個心不在焉可以說是發生在最差的場合下。雖然在校一本普通的書時,漏掉幾個個別的文字錯誤,只要滅錯率在一定程度以上就沒問題,但我的心不在焉,是在我校對字典的時候發生的,你們也知道,字詞錯誤發生在其他出版物中算不了什麼,但若是字典的字詞錯誤,恐怕就不那麼輕鬆了。」
詩經里的飛禽走獸、草木蟲魚,除了我們叫不出名字的,還有許多常見的名物,比如桃、李、松、柏這些常見的植物,看到文字下的配圖,我們便能很快知道它正確與否。於是,我請河內同學將辭典里的所有配圖一張張放到攝像頭前,由我們來捕捉這「一眼可見」的錯誤。
我似乎想到了什麼。
「三益先生要校對這種東西嗎?」我的頭上不禁泛起若干冷汗。「《詩經》里的漢字,我們絕大多數非專業人士都不敢說能脫離字典認得個十足。河內同學,能隨手拍一張,我看看辭典上的文本和畫面嗎?」
在《鶴鳴》這一首詩歌當中,辭典對「鶴鳴九皋」的鶴、「爰有樹檀」的檀、「其下https://m.hetubook.com.com維萚」的萚分別作了解釋或參見,這些並沒有問題。但正當我反應到「聞鶴堂」的店名正是來源於詩經這一篇目的時候,我不由得打起了精神。注意力的這一集中,我便發現了一個問題:《鶴鳴》的最後一個解釋——「其下維榖」的「榖」,是一個在辨識與訓詁中非常容易混淆的誤區。
三益先生在開起學校邊上的「聞鶴堂」前,最後一份從事時間較長的工作便是山形一家書房的校字工人。三益先生此前一直沒有向我們說起他在校字工的崗位上有什麼費解的事情,但由於時間已經到了新世紀,我們能切實地確認,三益先生從校字工崗位上離開,開起聞鶴堂之後不久,他所在的那家書房——海心書房,便因為網路閱讀對紙質出版業的衝擊而被迫關門大吉。可以說這又是一次「避禍於事前」的經歷了。然而,三益先生卻遲遲沒有對這段經歷產生類似之前的疑問,當河內同學遵照我們的指示,借故向三益先生問起這一節的時候,得到的是這樣的答案:
「果然,三益先生的身後站著高人啊。」
圖片是對的,配上的字也是對的,但到了《詩經》里卻又不是那麼回事。我們之前也查過,圖片與義項的解釋都是配套的,沒有圖片與解釋不符的情況。但「圖片與解釋都錯了」的情況又屬於學術錯誤,校字工是不用為之負責的。於是兩相排除,最後的情況就只剩下張冠李戴的情形。就是「文字解釋與配圖都是正確的,但它就是錯誤的」。比如,我一眼看到了這樣一張圖:
在出版物的初稿的製作中,無論是作者還是出版人員,他們就算性格再細緻,也難免會產生手誤。一部出版物的字數以億萬計,再細緻的心性也不能貫徹百十萬字的始終。有可能是作者本身弄錯了拼寫,有的是編輯製版上出現了錯和圖書誤。儘管各種普通的出版物,乃至正式的新聞稿都允許萬分之一二左右的錯誤率,但每一萬字出一個錯誤,讓讀者們在一部五十萬字的作品中五十次「如鯁在喉」,這對閱讀體驗無疑是甚大的破壞了。為了儘可能地減少正式作品中的錯誤,出版方在制出初版后,除了發給原作者自行核對外,也會安排校對人員進行校稿。由於出版社的出版任務是連續的,並且內容龐雜,故而每個出版社也會基本固定一批校對人員。他們並不懂每次任務的專業或文化內涵,所以他們負責的只是字詞的正確。
「我離開海心書房的原因倒沒什麼奇怪的,畢竟因為校稿過後還有錯字,太過於疏忽,所以被解聘了嘛。」
「我是專業的詩經研究者,怎麼可能犯這種錯誤?定然是校對人員不知道『榖』這個字,將它當做『穀』的錯誤並且修改。」這應當是他的解釋了。
於是,河內同學走上了山形的舊書店。我在霞浦類似的場所混跡已久,算是老油條。山形與霞浦的舊書店套路大致相同,在我的遙控指導下,河內同學將這本數年前的工具書找了出來——《詩經》名物辭典。
「我讀了這兩頁之後的感覺是,這本字典雖然算不上什麼學術界有說服力的著述,作為普通人了解詩經里名物的工具卻也足夠了。三益先生作為校字工,他不可能對文字的學術取向負責,只能查證有無字詞錯誤。可我閱讀這選取的幾頁,並沒有發現什麼字詞拼寫的錯誤啊?」
「既然不是圖片信息上指鹿為馬的錯誤,那就只有這一種可能了,張冠李戴。」
《詩經》是一部唐土早年的典籍,其中有非常多的名物。由於當時尚未有統一的命名系統,各地便生造了無數的漢字用以命名。時至今日,考究這些名字到底是何歸屬便成了一門學問。我們江戶時代的儒學者細井徇出版了一冊和-圖-書《詩經名物圖解》,將詩經里的名物分為草木鳥獸蟲魚六門並分別繪圖,但缺乏考證,以至多有差訛。這本海心書房出版的名物辭典,內容上同樣是分門別類,對每一種名物加上了現代的考據成果,並換上了更為準確的圖片。
「可是,三益先生結果還是被開除了啊?」
「但是,開除並不代表這就是壞事。」
詩經里的名物大約是一二百種,常見的不過三四十。一張張掃過,判斷有無明顯錯誤的時間也不用太久。奈惠作為飲食經驗豐富的人也在一旁參贊。但將這三四十張,哪怕是一二百張都逐一看了一遍,我們也沒有發現什麼基礎的,文不對題的錯誤。
校字工不比原作者。原作者不是出版社的僱員,他所作出的改動並不能為出版社帶來榮譽或責任;但校字工承擔的是「保證出版方不出現排版錯誤」的職責,一旦這一關失守漏過了太多字詞錯誤,連作者也會找上出版方討要說法。因此三益先生被開除的理由,倒有那麼些情理之中的意味。
「海心書房這種小出版社,十年八年能接到一本工具書的出版任務就了不得了。」我家有許多工具書,我能肯定,工具書的版權方要進行出版,首選的也是有合作關係、校對嚴格的出版社。這樣的思考給了我另一條挖掘的方向:「既然知道了三益先生作為書房校字工的經歷發生在那時候的海心書房,我們找尋一番這家書房曾出版的工具書。根據這十年八年一次的默認頻率,應該很容易對應到到底出版的是哪一本字典。再請河內同學找一找這本工具書的實物,我們便能確定三益先生到底是不是在說謊了。」
「嗯……可是我們也不知道啊。」
「可是,這是一個一眼可見的錯誤嗎?」奈惠表示了疑問。「除非是細看這兩個字的字形才能發現其中的區別,而且我們就算看到『榖』字,第一眼反應到m•hetubook.com•com的也是穀物。這圖片上也是黃澄澄的稻穗,解釋也是說莊稼,並沒有文圖不符嘛。」
「榖」是一種樹木,說白了便是廣泛用作造紙材料的楮樹。但「榖」這個字,卻在字形上與一個更常見的字十分形似。「穀」,也就是穀物、莊稼,在唐土被簡化,但在這個國度還依然保留著原始的表意字形。兩個字形只有左下「禾」上有無一短橫的區別,不細看是不會區分的。
「但這就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了。甚至只要是稍微對《詩經》有些了解的人都能發現,所以在這本字典投入市場后才會招致如此大的批評。這個常識是:《詩經》只有比興,沒有對比。《鶴鳴》有兩章,第一章對應位置的『萚』是一種惡草,那麼第二章對應位置的『榖』就不可能是象徵嘉善祥和的莊稼。出版社在正版發行后因為這種低級錯誤被閱讀者們千夫所指,所以開除了一批責任人員以謝罪。不過我也挺為三益先生而不平:他沒有《詩經》的閱讀底蘊,估計他也校不出來這種錯誤。倒是編纂這些材料的學者,這個身份理當有這種常識,卻將這個錯誤的結論堂而皇之地寫進了文本中。到頭來……」
「既然這邊走不通,我們只能從結果來倒推了。三益先生因為這件事情被開除,我們可以認為,三益先生的校對出了相當嚴重的差錯,並且錯誤是不可容忍的。小書房的校對是由同一個人多次校對,那麼也不用管三益先生被安排在哪一道校對里。若是正稿里非得用放大鏡才能發現的錯誤,我覺得也不至於會讓他被逐出出版社了。既然是這麼一個結果,那麼我們可以認為,這是一個『肉眼可見,都不用細想就知道的錯誤』被放進了正稿。這本名物辭典解釋的是生僻文字,之前也說了,普通人沒有誰能肉眼就肯定一本唐土古籍里的漢字寫法的正誤。所以我認為,這個明顯的錯誤便是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