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唯美食與愛不可辜負
第十章 石衣

「不好意思,我們做水茄子的師傅今天不在這裏。」服務員向我鞠了一個角度頗大的躬。「能不能請您換一種其他的點心呢?」
這個內場的師傅對服務員使了個眼色。她總算是鬆了口氣,似乎是剛才一直不太得體的回答讓她心下甚是惴惴,生怕此後會被責罵。這個眼神似乎是對她的肯定和指示,只見她胸口稍一起伏,定了定神,「能方便您跟我來一下嗎?我應該能給您一個更滿意的解釋。」
「沒錯,這是松露,不過在我們這裏,我們更多地把它叫做『石衣』。」當然,「石衣」也既是一種和菓子,又同時是一種食用菌。但在和菓子中,石衣和松露大抵是一種東西;但作為食用菌,石衣可比松露要便宜得多了,並且石衣的模樣也更像是普通的木耳,和照片中的這種黑色團狀物是沒有相似之處了。
「能否請您告訴我,這些菜單上有哪些是可以供我選擇的呢?」在這樣的冷遇之下,我的心情也焦躁起來,順手直接拿過了靠得近的一張桌子上的立板準備讓她指點。然而,在焦躁之下,我似乎又發現了立板上沒有注意到的小細節:之前我把玩時只是「看到一個點心名,便想一想它出自哪裡,是怎樣的形制」;現在我才看到,那些常規菜品與地域特產之間,隱約有些顏色上的區別,常規的點心是類似圓珠筆的深藍色,而那些引起我注意的有地域特色的菜品,則是一種墨綠色。在黑色的背景下,這個區別也著實不太容易發現。我確認過顏色的差異之後,意識到之前的一問或許已經有了答案,於是又繼續向服務員補充道:「難道說,這些顏色稍微偏綠的菜式,其實都不是正式的菜品嗎?」
「那這些尚未正式推出的式樣為什麼已經放在了菜單上呢?」
附圖:石衣
我一邊吃,一邊藉助選好座位的地利觀察那些師傅們對若香魚的研究:他們一個人案頭擺著一條外來的和菓子成品,和-圖-書有的在用小刀細細刮開勾畫魚身紋路的醬料以確認蛋糕質與醬質之間的連接;有的在用滴管操作著各種醬料進行模擬調配,似乎是要復現出這種顏色;有的則用麵糰捏出和眼前的若香魚相似的形狀,差異之處還用小刀修整;有的面前的案板上擺著各種面點的切片,而他正在用放大鏡比對,挑選顏色與孔隙大小分佈最為接近若香魚的小塊。
「明明有高明的技藝卻不向外展現,這是為什麼呢?」我不由得道出了我的疑問。
「那我換成『餡衣餅』吧。」據我所知,餡衣餅也是一種很考驗師傅功力的食物。它顯功力的地方在它的麵餅有無數的孔,原本以肉餡、小豆餡為主的餡料就從孔中冒出來,反而在麵餅外面又形成一層,故而稱作「餡衣」。有功力的師傅,能夠讓這層餡衣質地均勻、形狀規則;而技巧掌握得不充分的庸手,露在餅外的餡根本就不能稱之為「衣」。
「老師傅窮盡了自己的技藝,送上了無數次凝結心血的作品,終究沒能打動老顧客的夫人。但她對我們的嘗試並不是無動於衷,每次送了新試驗品過去,都會有附上若干錢款的匿名信送過來。老師傅積勞成疾,累倒之後,嘴裏挂念的還是這個『石衣』。所以,我們現在的大師傅也憋著這一口氣,非得從各地去學習別人做石衣時會用到的技巧,來做出讓對方滿意的石衣。」
「我覺得松露這個叫法好聽啊。石衣還是有點俗氣。」
「大師傅和其他師傅,不惜從其他店裡偷學技藝,也要復現石衣。因為這是店裡的老師傅走前所留下的唯一一個遺憾。」服務員搖了搖頭,低聲對我說道。「客人,請把這當成出門便忘的故事吧。老師傅在四五年前不幸病逝,他在生前的堅持便是『只要客人指名,我們無論如何都要做出來』。但他就是倒在了石衣上,有一次,一名我們的常客帶著他的妻子來到這裏,hetubook.com.com指名要點『石衣』,但老師傅拿出來的石衣並不能讓她滿意,並且失望地離開了。老師傅並不甘心,之後還向她寄去了很多次新作品,甚至低身下氣地向客人確認過『夫人向要的是不是像木耳那樣的石衣』,但老顧客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張照片,這無疑就是和菓子『石衣』了。
這分明便是偷師學藝了,我在心下搖了搖頭。望著眼前我們進店時為了有正當名義坐在店裡而點的這些和菓子,我的心裏著實有些不是滋味。我將自己面前的那些和菓子索性也推到了坐在對面的奈惠那邊,她見我一臉愁容,眼神透出了疑問,但我只是擺了擺手,順帶著將立在餐桌中間,兼具菜單和桌台信息功用的塑料立牌拿起來把玩。
松露,在我們的語境理解中有兩種理解。若是作為和菓子來理解,那麼它是一種小豆粉為主料的糰子,外層的星點是擦上了粉末狀的白砂糖或糖蜜形成的折射光;若是作為菌類來理解,那麼它是一種被歐洲人無比青睞的高檔食材,由於不能人工培育,致使價格不菲。
「奈惠,為什麼你會把它叫做松露呢?石衣是關東的叫法,松露是關西的叫法,咱們可是關東人啊。」
「好的……請……請稍等。」服務員果然被我擠兌住,答應得都有些不太自然。她本該在我點單之後再打一張小票和之前的小票加在一起,但她的第一反應是轉身朝向後場。雖然她用身體的方向擋住了我觀察她神情與手勢的機會,但她的下頜和手肘依然在我的可視範圍內,並且也有明顯的動作。待到她轉過身時,臉上依然還是一副道歉的容貌。
「那麼,難道不是關東的老顧客娶了關西的妻子,妻子想吃到真正的松露,便用石衣來暗示老顧客,沒想到老顧客卻以為想吃的是點心松露,所以老師傅才一直做不出滿意的松露嗎?」
我們遠遠跟著那個受人之託的胖男生,親眼見到了和_圖_書他從店門進入,穿過前場進入加工區域,將手裡的若香魚交給一個師傅模樣的人,又從他那裡拿了明顯是鈔票一樣的東西離開。隨後,這些並不用於食用的若香魚就堂而皇之地擺上了案頭,幾個目前沒有任務的師傅便開始了分析。他們也不認識外地人我與奈惠,那個渾渾噩噩的胖子更是沒有意識到我們一路跟著他來到這裏。故而我們在店方的眼中,也不過是兩個普通的年輕顧客罷了。
偷學若香魚的技巧,可以用於將小豆粉揉成糰子;餡衣餅的技巧可以幫助控制石衣糰子的鬆軟與密實;水茄子的技巧可以控制水分;鹿煎餅的技巧可以控制形狀……這些都是能為製作石衣派上用場的技能。老師傅自己的手藝行不通,大師傅心知自己的手藝還沒到超越前輩,只能忍著恥辱偷學別家技藝。
「有兩種叫法是因為關東和關西地區同時產生了兩種命名,誰也沒法說服誰。」奈惠對和菓子掌故的了解和博學不輸於我。「至於命名的由來,關西叫松露,是因為兩者形狀相似的聯想;我們叫石衣,是因為它像是給黑色石頭披上一層糖衣。」
「哪個關東人會用匿名方式寄點心錢的?這麼做還不像關西人嗎?」
我們萬萬沒有想到,一家當年曾創造出過「夢幻和菓子」的店鋪,規模在和菓子店團體中算是屈指可數,今日竟爾要刻意去遠處買若香魚來偷學別人的上醬工藝。
我用手招了招奈惠,讓她也一併跟過來,同時也在手心扣好了卦簽。服務員將我們引到作為店裡用於分隔空間的板牆。這裏開了內嵌的壁櫥,既作為裝飾,同時也是手藝展示般地放著若干點心成品。作為店堂和人流量都算得上業內大規模的和菓子店鋪,有這種繁綺的裝飾倒也能夠理解。服務員將展示櫃下的抽屜打開,拿出一個因為疏於清掃而顯得布滿灰塵的相框道:「客人,您是足夠聰明的人,我們的師傅對著那些若香魚到底是和-圖-書在做什麼,想必您已經知道真相。大師傅讓我告訴您,自然也是從您的話語里相信了您的眼力和實力。我也不瞞著您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復現這一枚照片中的點心。」
「那麼,我能不能換成若香魚呢?這邊的師傅們正在練習製作的就是這個吧?」我看著服務員的眼神中不由得加上了幾分懷疑。大坂和伊勢隔著一定距離,精通某種手藝的師傅懂得另一種的可能性著實不強。若是我再換其他的外地特產進行刁難,恐怕服務員依然會擺出各種堂而皇之的理由不讓我點單。所以,我徑直點了他們依然在研究的若香魚。畢竟,他們不可能名義上就招供「我們在偷師若香魚」,給外人的說法必然是「這是在製作若香魚的練習」。所以我點出若香魚,服務員若是再以「師傅不在」的理由推脫,就必然說不過去了。
我也隨著服務員的轉向,將目光投向那裡。他本來在用麵糰做著若香魚的形狀,見我們都看向了他,他便停下了手頭上的動作,重新從大塊的麵糰上用塑料片剜下一塊,用手和其他工具不停地揉著。不多時,便揉出了我熟悉的形狀——那正是餡衣餅。並且師傅在揉好后,用手在餅心一按,內層的麵粉便從外層的開孔中向外湧出。用同一種食材做出餡衣餅的效果,湧出的麵糰是否成型已經不重要了,他這一手已經足以證明他的技藝。
這次的和菓子點單是一個店方設定好的小型套餐。有若干糰子、一枚卵松葉、兩塊羊羹和一塊綠豆糕。此外,菜單上還有不少名字顯得非常「有來頭」的菜品,比如奈良的名產「鹿煎餅」、伊勢的「餡衣餅」、和泉的「水茄子」等等,我懷疑這些與若香魚一道,是他們將全國各地收集來的名產進行研製后做出來的仿品。
「為什麼這種和菓子既叫石衣,又叫松露,同時兩種叫法還都是一種食用菌的名字呢?」
「這是松露啊!」
「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麼和_圖_書把『水茄子』端上桌來。」我不由得有些光火。水茄子是大坂一帶種植的特種茄子,不比我們常見的茄子因為咸鹼含量過高不宜生吃,水茄子里的鹽鹼成分大多在培植過程中流出體內,取而代之的是富含豐富的水分,故而它是罕見的「能生吃的茄子」。這種茄子若不形成規模化經營,小片培育的話成本會非常高,所以真正能生吃的水茄子非得由唯一一片規模化產地,也就是大坂那邊運來不可。於是,我就帶著一些幸災樂禍的心情走到前台,向服務員道:「您好,我們想追加點單一份水茄子。」
「那個……」服務員以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幅度點了點頭,但她的臉上有些臊紅卻是明顯不過。她擠出的回答有些生澀,卻又不得不承認。「非常感謝……您的……理解。」
「還是很抱歉,客人。」服務員鞠躬的角度比之前還大。「很遺憾,餡衣餅和水茄子的師傅是同一個人,這種點心我們現在同樣沒辦法提供。」
「為什麼淵子你會這麼斷定啊?」
「客人,事有不湊巧。我向您做個解釋:這些師傅們的確是在練習若香魚的製作,但他們進行練習的是低檔的食材,是不能用於真正的若香魚製作的。並且我們這裏的實情也很不幸,若香魚需要的醬料也一時間缺貨了,所以,我們真的非常抱歉。」
「這個……是我們的規定……具體……我……也不太清楚。」服務員的回答含混不清,倒已經更像是囁嚅而非話語了。她的眼神望向一位名義上「正在練習若香魚製作」的師傅,似乎表明著他便是這裏最有發言權的人,此時需要他的一錘定音。
擦去相框上的灰塵,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一眼看上去黑乎乎的球體,上面隱約有些呈現一定規則排布,既像是人為,又像是自然折光的白點。奈惠和我都認識這種東西,她的認知中,這是一種和菓子;我的認知中,這是一種天然的菌類。但我們所喊出的名字卻是不約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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