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花落春歸欲斷腸
第一章 魚在在藻,依于其蒲

「此後的幾年,夢紀不斷有信件從九州寄往山形。雖然每每說的都是一些瑣事,但敦子姨媽既然知道女兒平安,便也放下了心。夢紀在九州完成了四年加兩年的本碩連讀,最近的幾封信里,她說『她在九州認識了不錯的男朋友』,並且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說『她要結婚了』。身為生母,女兒結婚自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情。於是她便打算動身前往九州熊本,參加女兒的婚禮。然而,她將這些計劃和其他人談起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只知道女兒夢紀在熊本,她的大學、聯繫方式、男友情況等等一概不知。她的姐姐,睦子姨媽更是提醒她,『這個年頭女兒聯繫母親哪還會用書信,都是打電話吧。小心別被人設套了。』」
「『我本來就沒有盡到養育她的本分,她肯寄信給我就很感激了。』敦子姨媽反而將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就算這十年我都沒見過她,我也不要求她再認我。我回一封信給她,就讓她告訴我,她在哪裡舉行婚禮,我去遠遠地看上一眼,那就行了。而且,若是有什麼人要設套害我,那早該下手了。用得著連著寄七八年的信騙一個沒錢沒色沒權的老女人的信任嗎?』」
「可是,這種方法只是在附近沒有實體店的情況下才會使用吧。既然她首先就要確保附近有實體店,那她為什麼不去實體店試衣服呢?」
有一句比較生僻的漢詩這樣寫道:波濤一阻兩鄉夢,歲月無過雙鯉魚。這句詩上句的意思是說,與牽挂的人分居天南海北,物理的限制讓雙方無法相見,只能在自己的所在地做著思念對方的夢;下句的意思是,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堪稱為「歲月」的跨度,自己便是在這種等待與思念中空老年華,彼此的音訊、聯絡只能通過「雙鯉魚」來傳達。
「這件事情說是說奇怪,但我們完全可以理解這位室友這麼做的動機啊。」奈惠道。她也是個網購愛好者,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某次為網店尺碼難以通過試穿抉擇而苦惱的時候,我就幫她出了這麼個主意,於是她便記住了這一招的用意。她回答道:「各家品牌的尺碼大小不一,網店難以試穿,所以把各個尺碼的都買回一件,逐一試穿過後,再拿小票去當地連鎖店把不合身的退掉。這樣不就是依然只花了一件衣服的錢,卻能確保買到最適合的尺寸的方法嗎?」
時至今日,書信已經不再是遠隔兩地的人們賴以維持聯絡的唯一選擇了。發達科技手段、通信網路與先進設備,這些時代的先進產物足以讓我們輕而易舉地實現異地的即時通話乃至影像互現。隨著科技的不斷發展進步,我更樂觀地相信,憑藉更有力的科技手段的支持,就算是讓兩個人隨機站在地球的兩個點上,他們都能實現如我們打電話、發郵件、視頻聯絡這樣的溝通。不過,書信到底是一種傳統文化,就像幾乎已經被電腦和計算器全面淘汰的算盤那樣,它到底是存在於我們的認識當中的。彼岸的唐土,有這麼一檔「讀書信」的節目《見字如面》。雖然它改變傳統表達「見字如晤」的方式讓我不太贊同,但它的表現形式,對書信文化的融冰焐熱,卻是我非常感懷的。時至今日,書信在這個國度也依然存在著。我在《紀事·書》中將書信作為「書」的一個意義便是如此。除此之外,書信也是承接「語」的一種載體,像「恭請鈞安」「順頌時祺」這些表達,便是書信所承載的「語」之一例。
「但是,這些信我們也看過幾封,感覺裏面講的都是一些毫無營養的事情,就像是一個小女生在記錄她生活中遇到的種種稍微有些非常卻又無關緊要的事情那樣。」
「毫無營養的事情之上也有值得推敲的事情啊。」我搖了搖頭。「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寫信就會暴露寫信人的筆跡。就算內文列和圖書印,信封終歸要手寫,我們終究能對葉山夢紀做一個筆跡鑒定。再比如,就算是雞毛蒜皮,也可以加上『葉山夢紀所關注的雞毛蒜皮』這樣的定語。畢竟大千世界,人的視角終歸就那麼大,她的興趣和關注領域也可見一斑。」
「有可能是網上的新款開賣,而熊本的實體店還沒那麼快到貨,她又是個趕新潮的人,所以才用這種方式啊。」奈惠道。
「這個『買一套而退大半』的策略,其實對各方來說都是有利的,並不止是『讓顧客能買到最適合的尺碼』。首先,對於顧客來說,單買一件衣服,網上的旗艦店、品牌店往往拿不到優惠價,但一次性購買六件、七件,或許就有包郵、折扣、附贈小禮物等更加實惠的方式;對於當班的銷售員來說,一次性多件購買,就是實打實的業績增加,銷售員當然樂意為這樣的訂單備貨;對接受退款的當地連鎖店來說,這些貨物一來由品牌總部負責兜底,並不擔心自己因為退貨而蒙受損失,二來若是新潮款式本地尚未上貨,這些退貨可以作為新品繼續博眼球。總而言之,這樣的退貨行為並不會帶來哪一方特別的反感,所以它當然可以作為這個網購狂一直堅持的購物方式了。」
「如果不是什麼特殊背景的話,我覺得確實是有點奇怪了。」我想了想,回答道。「這樣的特殊背景,比如長年堅持書信互通的筆友,恪守古道的書道家,地位相差懸殊的人的正式請求等等,若是有這種情形,我倒是覺得使用書信還算正常。」
「見敦子姨媽這樣執著,我媽媽和睦子姨媽都不好再說什麼敗場面的話了。但這兩人私下裡計議,卻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蹊蹺。現在,敦子姨媽已經將自己的第一封回信寄了出去,已經是等一封回信就要動身的狀態了。所以,我媽媽在向我說起這件事之後,我便想將這件事也拿給嘉茂同學和宇野同學參詳參詳,確定https://m•hetubook.com.com一下這到底是一件喜事,還是一件不尋常的事。」
「兩位高橋姨媽當中年紀較小的那一位名為敦子,便是現在正面臨『書信問題』的人。她最近向她的姐姐和我媽媽透露了這樣一件事情:她是一個離異的母親,女兒葉山夢紀隨著爸爸,在東京生活並讀書,她自己則一個人居住在山形,靠包租房產營生,過著用信報箱里的報紙和牛奶打發日子的生活。然而約莫在十年前,她輾轉打聽到夢紀罹患重症,這個姓葉山的男人似乎又另有新歡,便舍下了夢紀這個拖油瓶。敦子姨媽看不過去,便打算將夢紀接回來自己照料。但她奔赴東京時,根本找不到男人葉山氏和女兒夢紀,倒是從一位善心人那裡打聽到了正值適齡的夢紀已前往九州攻讀大學的消息。
在我們普遍使用即時通訊工具而荒疏了書信的現在,一起「書信」的事件卻突然找上門來。河內杏葉,現已轉學到山形的我們的知交,正在電腦前向我與奈惠彙報山形的見聞。這時候,她說到了這樣一條信息:
「那我又有一個問題了。既然這種方式這麼好,那為什麼它還是被採用得少呢?就像淵子你當時給我支這一招的時候還特別叮囑我,用一次可以,但千萬不能學了用第二次。」
「但我遇到的這件事情,和這些特殊情形應該都沾不上邊。」河內同學道。「具體的情形是這樣的:我的媽媽在山形有親戚,這也是我們離開霞浦后選擇到這裏的原因。這家親戚是一對原姓高橋的親姐妹,她們的爸爸和我的外公又是親兄弟,等於說高橋姐妹是我的姨媽。」
我在一張草稿紙上迅速劃出簡略的折線,然後將圖遞給身旁一向理不清七大姑八大姨關係的奈惠。準確來說,河內同學的母親和高橋姐妹要上溯兩代才是同一人,那麼河內同學稱呼高橋姐妹,應當是「表姨媽」才對。
「那也不至於次次都要趕新潮啊,買一些m.hetubook.com.com懷舊風的也有必要採取這種方式嗎?」
「唔……那我就說一個我印象深刻的吧。」河內同學撓了撓鬢角。「我記得葉山夢紀寫過這麼一件事。她在大學里結識了一個人,這個人家境不錯,但是個網購狂,並且專註于網購服裝,她租住的房間里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衣服。若是僅是這樣一個網購衣服的狂人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她的購物習慣,具體來說是三條怪癖:第一,她挑選衣服必須確保是著名品牌,著名與否的標準,據她所說是『熊本這種級別的城市,路邊能看到該品牌的連鎖專營店』。第二,她看中了某種款式的衣服之後,並不是一次下單買一件,而是把這個款式從最小的S號到最大的4XL,每個尺碼都買上一件。第三,是她買下這些衣服后卻也不急著一件件穿,反而是先跑到附近的專營店,出示網購衣服時所得到的小票,將大半不合身的尺碼退掉。」
「這就是出於上面一重考慮啊。假設一套7種尺碼的衣服,網購人拿走一件,剩下的6件拿去實體店裡退掉,實體店還能把它們擺出來賣,憑藉『那個碼子被人先買走了』的說辭,這6件起碼還能再賣個兩三件;若是網購三件退掉兩件,這兩件除非是剛巧碰上身材對路的人,否則問這個尺碼沒有、問那個尺碼也沒有,豈不是讓商家自討沒趣?這位網購人顯然也顧及了退貨實體店商家的心情,所以一次購買多件,好讓實體店接受退貨時的臉沒那麼難看。」
「若是單從河內同學方才的轉述來看,是喜是憂我們還無法下斷言。」我說道。「不過我們面對這件事還算比較幸運,因為高橋敦子女士肯定收藏著女兒寄來的全部書信,而書信又可以透露寫信人非常多的信息,我們大可以向高橋敦子女士索要一些書信,從中掌握一些葉山夢紀的信息來輔助我們的判斷。」
「為什麼呢?」河內同學和奈惠一起問道。
「那麼,若是真的是www.hetubook.com.com出於『找出適合自己的尺碼』,那也不必每個尺碼都買一件啊。」河內同學又追問道。「假設我大部分的衣服都是L號最合身,那我顯然知道L尺碼最適合我的身高。那麼在看到新款衣服時,就算不確定對方的尺碼集體偏大或偏小,那麼把小一號的M、大一號的XL一併買下來也就是了,至不濟大小各放大兩號買五件,3XL和4XL到底是沒有必要的吧?把各種尺碼買齊一套又是為什麼呢?」
「雙鯉魚」是什麼?奈惠更是會問,是兩條鯉魚嗎?當然不是。在古時候的唐土,造紙依然是一項高成本的工作,故而內容需要常變常新的信紙不得不一次性,信封可就不一樣了。古時唐土的信封,倒更像是一方木匣。整個木匣像是一條木雕的鯉魚,然後從中間剖開,劃出凹槽,將書信放在裏面。所以,「雙鯉魚」或者「鯉魚」便成了指代書信的文化符號,在唐土的傳統文學作品中時常能見到。唐土的古籍《詩經》中有這麼一句:魚在在藻,依于其蒲。這種描述自在遊動的詩句,或許便是自由跨越空間的書信之所以用魚形木匣外裝的理由所在吧?
「自然。」這次回答的是我。
「嘉茂同學,宇野同學,你們覺得,在現在這個年代,依然頻繁地收到書信,是不是有些不正常呢?雖然我們依然有郵局和郵件,但溝通交流已經更多地在使用電腦和手機了。」
「因為商家也知道這是一種詭計啊。」我向奈惠道。「霞浦這種小城,開了品牌實體店的就那麼幾家,要是一來二去把臉混得熟了,你難免要在身後被他們戳脊梁骨。畢竟,一套衣服全被你試穿過,他們重新熨平包裝所花費的人力可不是一星半點。而且,各個品牌的退貨政策也不一樣,若是這些實體店挾私報復,藉機收你一筆試穿的折舊費,你還是無話可說,這是法律都支持他們的。加上跑實體店終歸不能省下腳力,所以這就是這種策略不可一再為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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